第二章 故人(1/1)

凯莉也觉察了自己上司的失态,一边帮忙应付罗氏兄弟,一边小声问:“miriam,身体不舒服吗?”

孟存汝微微摇头,拿着刀叉的手指却在颤抖。罗柏正讲到球队的趣事,连乌茜都被逗得笑弯了眼睛,她却觉得耳朵鸣响,只礼貌性地露出微笑。

刚才,一定被认出来了吧?

大厅里灯火通明,他坐着的露台却昏黄晦暗,人的影子融进灯光里,又重又模糊,像是裹满包浆的陈年佛珠,辨认不出本来的颜色,只那一双眼睛黝黑锐利,刀子一般切开了时间的阻隔,直刺到她面前。

眼神里的青涩不再,却更加尖锐——四年,一千四百多日夜,闭上眼睛好像已经隔了一个世纪。

而如今,这位远归的故人,却蓦然让孟存汝清醒,时间,其实也只过去了四年而已。

恐惧还没有消失,伤痕也仍旧存在。

一切情绪最终汇聚到一起,凝结成团,沾染上了安冉冉的责问语气:回来干什么?

一直到宴席结束,上了车,孟存汝还恍惚那包浆般的身影尾随在后。

她向副驾驶席上的凯莉说:“帮我叫mary过来吧,晚上我回南园住。”

凯莉往后看了一眼,一面答应一面说:“要不要把李医生也请来,miriam你脸色不大好。”孟存汝摇头,靠着软软的座位裹紧了外衣:“让mary把小季也带来。”

凯莉心里暗暗吃惊,面上却不动声色,让司机调转车头往南园的别墅开去,拨通了mary的电话。

mary中文名戴静,母亲是个中英混血,在t城的私人护卫圈里声誉极好。孟存汝回国后便由安冉冉牵线请了她做私人保镖,平时私交也不错。凯莉跟了孟存汝近两年,还没见她有这样惊恐失态的时候,彷佛身后有恶鬼追赶一般急急逃离人群。

但老板就是老板,平日再和蔼也不代表她乐意你多嘴过问私事,只含糊地在电话里叮嘱女保镖:“miriam请你和小季来南园陪她,今天日程排得紧,似乎有点累了。”

戴静回问:“你在boss边上?”

凯莉“嗯”了一声,戴静便说:“安小姐已经跟我提过,boss不找我我都要硬着头皮想法偶遇让她想起我了——你们几点到?”

凯莉说了时间,回头看了已经合上眼睛的孟存汝:“miriam,明天早上的早会要不要取消?”

孟存汝摇头,眉头紧锁,梦中与人拼命搏斗一般。包里的电话却不肯罢休,反复鸣响,竟然是父亲孟嘉山打来的电话。

孟存汝努力让自己的语气轻松起来,孟嘉山在电话里快乐地像个孩子:“存汝,要到家了没有,给你看看我新得的一对狮子头,”

孟嘉山这几年身体间有好转,事业心却少了很多,清闲下来后多了很多闲散的爱好,盘核桃就是其中一种了。

孟存汝拿着电话调整了下坐姿:“我这边还有点事情没有忙完,回来晚了要吵到你和阿姨,今天直接睡南园了。”

孟嘉山失望地“哎”了一声:“不回来了?秀敏还让刘嫂给你做了宵夜。”

孟存汝便又放软声音道歉,又说给继母周秀敏带礼物,孟嘉山这才挂了电话。

南园的老别墅建在半山腰上,车子沿着蜿蜒的氤氲山路盘旋而上,铁门边的院墙上爬满了累累的紫藤花,这时正是花期,在灯光下静静怒放,香气淡雅。

孟存汝母亲年轻时喜欢周瘦娟,恋爱时常与孟嘉山提起周瘦娟那“一生低首紫罗兰”的浪漫爱情。孟嘉山彼时还是个一文不名的毛头小子,醉心赚钱,难得度假,拉着恋人去有紫藤长廊的公园散步,指着满架的紫色花穗说:“我带你来看你喜欢的紫罗兰了,你高不高兴?”

孟母哭笑不得,后来孟嘉山终于发家致富,高朋满座了,回家的次数却日渐减少。孟母心思细腻,就请人在南园种满了密密麻麻的紫藤。

花期一到,哪怕站在山脚遥遥眺望,也能隐约看到那成片成片的紫色花雾。

紫藤花烂漫依旧,携手同过花廊的爱情却已经褪色成为记忆,一院的花香也换不回逝去的爱情。孟嘉山有着和普通有钱男人一样的毛病,万幸风流而不下流,顾忌着老丈人,始终给结发妻子留着正室的面子。

后来孟母生病逝去,才断断续续娶过两任妻子。

不知是不是孟母的紫藤花守望太久,感动了上苍,孟嘉山用尽办法也没能再得个一儿半女,中间也曾有人送来一两个便宜私生子,可惜一做亲子鉴定就全暴露了真相。

孟嘉山命中无子,这已经是圈子里不露声色的传言了。

戴静到的比孟存汝早了一刻钟,正在客厅和小季喝小阿姨炖的汤,见她进来,纷纷笑嘻嘻地打招呼:“miriam,来喝汤,又甜又糯。”

孟存汝喊司机和凯莉进来一道吃夜宵,凯莉连连摆手:“我跟她们可不同,要保持身材!”说完硬催着司机送她回家。小阿姨和司机私交很好,赶紧说厨房还有不少老吴你送完王小姐再回来吃。

孟存汝只吃了两口就没胃口了,看着大口喝汤的戴静和小季自己也不禁失笑。方小满是变成了银幕上的alex,不是变成了生化超人,这么大的阵仗,果然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孟存汝的卧房外就是大块爬满紫藤的山墙,安冉冉来这边小住时曾指着栏杆摇头:“这不是姑娘家应该住的房间,你看这阳台,又低又矮,只差一架梯子,就能引得路过的罗密欧窃玉偷香了。”

安冉冉不知道,当年孟嘉山为追她母亲,还真没少爬过岳父家的阳台,这个小阳台,正是孟母仿着自己做姑娘时候的房间设计的。

可惜这时的孟嘉山已经不再是被四处驱赶的穷小子了,他有了驱车直入车库再大摇大摆进入卧房的权利,再没有重温少年时代爱情的意思。

孟存汝很喜欢母亲留下的房间,空间不大不小,布置得也静雅,归国后有一大段时间倒是睡在这里。

虫鸣声此起彼伏,她在阳台上坐了一会,踱到小阁楼的飘窗边——从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上山的道路,孟存汝想起母亲依在飘窗的软椅上朝着山下眺望的情景,又是怀恋又是感慨。

孟嘉山婚后对母亲还是很好的,但是这种好,又与年轻时拉着母亲指着紫罗兰说我带你来看花了完全不同了。

得到之后再失去,世间再没有比这更遗憾的事情了。

山道上忽然有车灯闪了一下,孟存汝以为是司机送完凯莉回来了,正要下楼,却见那车竟然直接停住不开了。

她正疑惑,车门被打开,一个人影跳下车,朝着别墅这边仰头眺望过来。

孟存汝下意识侧过身,站了一会儿想起阁楼没亮灯,又重新走到窗百边,那人还是那样站着,和车子一样一动不动地立在道路中央。

要不是刚才亲眼看到他跳下车,摇摇望去,还以为是截长错地方的树木。

车和人的影子拖在地上,并不随着山风与树影晃动。

孟存汝原本平静下来的心慢慢又快了起来,虽然看不清形貌,她却总疑心是那位已经褪去青涩的少年。她记得母亲在屋里备了望远镜,说是为了观赏山雀野鸟,其实就是为分辨孟嘉山的车子。

她又不愿开灯引起注意,借着窗外透进来的那点光在阁楼里摸黑寻找。

望远镜还没找到,又有引擎声响起,那泥塑一般的人影突然就又活了,跟来时一样利落地上了车,调转车头,风一样下山去了。

月色依然,方才那翘首望来的剪影便似梦中所见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