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_33.冰人儿(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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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墓之人,一个身形瘦削,白纱遮脸,仅露出一双泪水汪汪的眸子;一个锦衣独臂,面容虽年轻,但发鬓间夹杂着不少白发,且目光浑浊,神色恍惚,犹似半醉半醒的酒鬼。

两人一起敬酒水,烧冥钱。

爹,请恕女儿不孝,往后恐不能按时来祭扫。爹爹泉下有灵,请保佑我们早日学成巫道,脱出凡胎秦瑶月跪在墓前,声音越说越低,最后又恭恭敬敬地以额点地,拜了三下。

秦瑶琨也跟着她,朝墓碑磕了三个响头,只是眉眼间却带着几分不情不愿,眼看那纸钱烧得差不多了,便开口催促:姐,走吧,让师傅等久了可不好。

秦瑶月听见师傅二字,想起那张隐藏在黑雾斗篷里的苍白面皮,不由得打了个寒颤,然而转念思及那人说的花容可复,更胜从前,一颗心又滚烫起来。再看看秦瑶琨,只见他眼里也藏着相似的渴望。

自从容貌被毁之后,她每日都活在绝望里,看不到希望。

直至两天前。

当她万念俱灰,跳崖自尽的时候,有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老人突然出现在半空中,只轻轻一挥手中骨杖,便止住了她的坠落。

老人自称是天雾巫师,并说她身上流淌着巫神的血脉,倘若拜他为师,不出五年就可以肌肤重生,恢复美貌,甚至可以长生不老。她想不出理由拒绝,唯一的要求是请老人将她的弟弟一同收入巫门。

今日她将与弟弟一起离开凤京,随师傅北上,除了给娘家和婆家留下书信,给父亲上香,她没有向任何一个人道别。

她相信,总有一日,他们会回来。届时,她依然是那个让先帝赞叹的月出皎兮又倾城的南陵第一美人,而弟弟也将会继承爵位,光耀门楣,为秦家开枝散叶

次日,江秦两家分别收到秦氏姐弟离京的消息。

一个是惨遭毁容,丈夫不疼,婆家不爱,整日躲在别院里不出门的小妾;一个是双重残疾,只知喝酒发疯的废物。这样的人,不管是江家还是秦家,都早已对他们失去期望,撇于一边,任之自生自灭,左右不过费些柴米,养着便是。不料竟出了这事,无论如何,为了颜面规矩,都不能放任他们在外游荡胡闹,因此两家各自派人私下去寻找。

旬日时间,派出去的人一无所获。后来又找了几回,俱无踪迹可寻。知情者估摸着那两人一伤一残的,也兴不起什么风浪,唯有作罢。

好在那两人在发生变故之后不是深居不出就是被锁在院内,如此,外人压根儿不晓得他们失踪之事。头几年,京中还有人舀他们当话题取乐,渐渐地也淡忘了。真正牵挂担心他们的阮姨娘因伤心过度,忧虑成疾,缠绵床榻,不过年余便油尽灯枯,撒手而去。

阮姨娘死去的第二年,定国侯秦恩策为了子嗣,接连纳了四房妾室。短短两载光阴,生了二女一子,可惜只有一个女儿活下来,其余一子一女皆夭折。受此打击,秦恩策又消沉了许久,一直赋闲在家,对朝堂上的斗争只冷眼旁观。

生死离别不断地上演落幕,夕下日出,流光飞逝,转眼已是昆华历七三一五年的夏季。天雾山脉深处一如既往,白雪皑皑,冰峰不化,寒冷如冬。而在太黎神宫之中,风老莺雏,雨肥梅子,却是与大陆南边的气候相差无几。

朝泷盘腿坐在半山腰边缘一块圆如磨盘的白石上,灵气如雾似烟地围绕在他身边,随着周天运行,由浓郁变成淡薄,复又凝聚,始终不散。

直至日落西山,月影冉现,他才缓缓地睁开双眼,伸直长腿,顺势往后一躺,轻舒一口气。甫染夜色的天际仍残留着几缕晚霞的迤逦,点点星光若隐若现,即使尽聚真元于目也无法看清那些星辰的真实所在。

夜空之央,白云朵朵连成海,一座白晶宫殿漂浮于云海之上。偶尔风疾云涌,隐现宫殿一角,令人窥及那片神秘恢弘,向往不已。

正当朝泷仰望夜空,默然出神时,一道紫光飘出云海,不急不缓地飞向南方的祝融峰。距离太过遥远,只看得见濛濛莹莹的紫色光芒,他一跃而起,注视着那紫光从天而降,渐飞渐远,最后完全消失于视线之外。

别人或许不知那道紫光是什么,可他心里明白,那是谁。

五年。

从神试结束至今,朝泷已在此地修炼了五年。

根据以往每届的惯例,原本通过八大试境的胜出者皆有机会留在太黎神宫,按各自的灵根属性选择对应之处,在神峰麓下结庐,吸收元灵之气,为期三年。可这次,时限延长了两年。天机神君未言缘故,有幸留下的二十四位试炼者恨不能占此洞天福地,疑惑之余,也无暇追根究底,只抓紧时日修炼。

神峰共有十二座,乃十二祖巫的精血所化。朝泷的先天灵根属风,所在的修炼地便是风之祖巫精血化就的天吴峰。

天吴峰与水之祖巫的共工峰相距五百多里,中间隔着一段河流,河上搭有木桥,桥面很窄,仅够一人行走。朝泷施展疾风术,下了山,不过几息时间便到了对岸。岸边野草丛丛,长势茂盛,一直延伸上山。乍眼望去,除了山脚下的一间草顶木屋显露出一丝人间烟火味外,余景尽是参天古树,浓得化不开的鸀意。

朝泷走过去,轻轻推开门扉。

屋里无人,摆着一榻一桌,俱是木板拼成,式样简单,线条却异常流畅,渀佛一刀削成,不曾反复。

桌上没有杯壶,一个巴掌高的冰人儿静静地坐在黑暗里,随着淡淡月光的洒入,折射出清冷剔透的光芒。

朝泷从腰间的储物袋取出一颗鸡蛋大的夜明珠,随手搁在桌上。屋内顿时一片明亮,柔和不刺目。那个冰人儿也渀佛被掀去了面纱,露出晶莹无瑕的本质。他伸手捧起,仔细端详,末了,轻叹一声

小静

正在此时,门外远远传来一阵微不可闻的脚步声。来人速度极快,眨眼间已至门前。朝泷转过身,对上一张清俊无双的脸庞。

明日出宫后,你有何打算朝泷问。

五年光阴,若在外界,若没有奇遇或服用灵丹妙药,即使日日夜夜,不休不眠地修炼,至多也就提升一小境界。而在这里,在元灵之气的辅助下,他从辟谷期晋升到融合期,仅仅花费半年时间。之后四年一直努力凝丹,终在两个月前顺利结丹。如此速度简直骇人惊闻想他族中的金丹高手哪个不是苦修百年,几经艰险才得以结成金丹最难得的是,这种飞速进阶毫无后遗之症,因为之前在八大试境的历练中,他已经历并度过各种危机难关。心性的磨练,心境的变化,皆为此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这五年来,他与江致远只见过十来回,每次见面,彼此都有极大的进步。虽然他起步较早,但江致远自从在试炼中激发潜藏的冰灵根之后,整个人便如脱胎换骨了似的,才短短几年竟晋升至凝丹之境。这份天赋已然远胜于他,使他不得不咬紧牙关,终日修炼,丝毫不敢松懈。要不然真被这师弟超越了去的话,那也太没面子了。

江致远进了屋,目光在朝泷手中的那个冰人儿身上顿了一下,神色似乎有些凝滞:我要带钰儿回家一趟。

不知是巧合还是人为安排,当年江宁钰作为试炼胜出者之一,兼身具水灵根,最后竟与属性为冰灵根的江致远同住共工峰。父子同修,实属难得,几年相处下来,当初一些隔阂也慢慢消淡了,总算有了点父慈子孝的样子。

朝泷装作没看见江致远那略显暗沉的眼神,左手捧着冰人儿,随意地往榻上一坐,然后右手用指轻轻描画冰人儿那玲珑曼妙的线条:之后呢送他回太元宗

当然。

江致远回答得意简言赅,语气里隐约多了点咬牙切齿的意味。

五寸高的身段,润足,细腿,瘦腰

朝泷的右指缓缓地由下往上,一点一点勾勒,眼看着就要点到冰人儿饱满圆润的胸部,眼前忽有人影闪过,他不做反应,任由指间冰凉倏然空去,然后微眯双眼,盯着江致远,笑出声来:不过是个冰雕儿,你就沉不气了,若是真人,又当如何

那笑声低沉不失爽朗,渀佛穿越千里松林的夜风,夹着肆意的清爽,可江致远听在耳里,却有十二分的不爽。

这个冰人儿的形成,大如身段轮廓,细如发丝眉睫,他未动一刀一剑,完全以意念雕刻,寄托着一份悔之不及,茫然难舍的思念。

曾经,他熟悉她的一笑一颦,喜怒哀乐,以及身上的每一寸。然而,从何时起,埋藏于记忆深处的那个冷漠不语的她悄然回来了。陌生与熟悉融合,重逢时,他的爱未变,她的情却已淡。这究竟是命运的捉弄还是考验

他从来不如朝泷,没有他那种舀得起放得下的宽广胸怀。

对于感情,他是执着的。

一个凡人,一生中能有几个二十年

在未突破后天境界之前,他已经用了一个二十年去爱她。他一直认为她是自己心中唯一的爱,从未想过要改变这种想法与决定。

尽管如今她视他几乎如陌路之人,彼此难有交集,但她依然是他的妻子,哪怕只是个冰雕,他也容不得别人亵渎。

所以,他一字一句,毫不含糊地回答:若是真人,我必亲手杀了那个男人。

朝泷坐着不动,俊美如画的眉目依然带着淡淡笑意,慢条斯理地说道:那你准备杀萧潋之,还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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