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传奇第4部分阅读(1/1)

柔玉淡淡一笑,只是目不转睛盯住他不放,恰似看不够一般。心下痴情泛起,眼里也闪出光亮,一时忘却自身危难,反怜惜问道:“哥哥近日可好么?”

世贞微微点头,心中话语上涌,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两情如醉,紧紧注目相望多时,柔玉又含泪叹道:“哥哥总算来了,我们寻你寻得好苦哇,我这一病,又寻你不着,害得翠荷妹妹,也受了许多苦楚。”翠荷勉强一笑,近前劝道:

“小姐怎说这些,只安心养病便是了,今日王家哥哥一来,一切便全都好了。”

柔玉闭目喘息一阵,又睁开眼睛,痴痴望他一会说道:“你替我在背后垫个枕头,待我坐起好好说话。”

世贞扶她坐起,垫好枕头,见她情深,益发感动说道:“只是世贞不好,害妹妹受了许多苦楚。”

柔玉听不得这话,心下一热,竟就势依在他怀里,鸣咽说道:“我心已属哥哥,若是生不能相聚,便是死也要相随了。”世贞心下热浪涌动,喉头便咽、半晌劝道,“妹妹有病,且莫哭坏身体。”

柔玉在他怀里拭去眼泪,破涕为笑,道:“我哪里是哭,只是高兴呢!哥哥,我们今日便可去么?”

世贞瞧她苍白憔悴神气,安抚劝道:“你身体病弱,还须养息几日,待康复之后,我们便同走。”

柔玉心急,巴不得立时随他去,一刻也不分开,便欲挣起身子说道:“我只是受些风寒,本无大病,便今日就走,也可下床了。”

世贞慌忙把她按住,劝道:“便是下得床,也走不得,还要调养几日,待能吃得东西,气力强壮时,方能远行。想那京都千里迢迢,要走一两个月功夫,你这样哪里行得?”

柔玉想上一想,兀自笑了,稍停说道:“只是我等不及了,便是一刻也熬煎不过。”

世贞见她累了,劝她躺下,替她盖好被子,两人四目合情,久久相视。正是:

万缕柔情千分娇,一点春含豆寇梢。人间相思皆如此,不辞凉月坐深宵。

且说三人谈得忘情,不想其所在,也忘记本是乔装改扮的身份,只是哥长妹短,倒把帘外偷望的店家,看得傻了。抓耳挠腮,好生诧异。暗寻思道:“当初他二人来店,只道是寻亲访友,都是书生打扮。今兀地变成两个雌儿,原来是偷偷勾得风流公子来我小店野合相会。如此看来,这定是哪个老爷家的小姐丫环随人私奔。我若知情不报,待到日后事发,少不得受此牵连,也好,待我报与她家知道,若得许多银两赏钱,怕不比在这小店忙碌数日要强得多。”想到这里,便咳嗽一声,挑帘而进,又是送茶,又是问饭,赔笑脸献殷勤,也不提讨账之事,反倒找一洁静房间,劝得世贞歇宿下来。诸事毕,方才回到内室,唤出女儿商议。

那女儿唤作荔枝儿,年方一十八岁。虽是乡野之人,倒也出落得水灵俊秀,甚是伶俐精明。平素只帮爹爹照料店面,那老儿看她也恰似掌上明珠一般。荔枝儿见过爹爹,问道:“爹爹唤我有何事?”

店家望定女儿,却只是笑,半晌方道:“我儿,买卖来了。”荔枝问他何事,老儿又不肯讲。荔枝儿性发,调转身子,撅起嘴儿欲去。慌得老儿连连喊道:“我儿莫走,我儿莫走。”待荔枝回转身子,方才如此这般,悄悄叮嘱起来。荔枝听他言语,先是惊讶,继而跺足,羞得掩面说道:“这,这如何使得?”老儿瞪起眼睛说:“若是我眼力佳时,如何用你?”随后又千哄百劝。荔枝儿仍是不信,嗔道:“哪个便如你所猜,只是你自己没生好心罢了。”老儿发急道:“女孩儿家晓得什么?我是过来之人,便走的桥,比你行的路还要多;若不成时,便抠出眼珠当泡儿蹦给你看。”荔枝儿半信半疑,不再言语。只因这一番话语,正是:

无端窥破鸳鸯扣,欲调鹦鹅入樊笼。贪心难持方寸乱,长舌搅起风雨惊。

是夜三更时分,夜静风轻,帘外残月凄迷,窗上竹影扶疏,屋内幽光微晴。

荔枝儿掩衣起床,也不点灯,静坐谛听一会儿,但闻客房内酣声微微起伏,甚是清冷寂静,便忍住怦评心跳,蹑手蹑脚,溜到柔玉房前。原来白日作下机关,此时弄根棍儿,轻轻一拨弄,这门上吊扣先自落了。待轻轻推开道门缝,从那缝隙看时,心下一惊。险些叫出声来,果见一男一女,同榻而卧,只横盖一床被儿,四条腿儿相叠错,各露出小半截来。荔枝儿眼见奸情,转羞作怒,砰地踹开门儿,喝斥一声:“你们是什么人,怎敢在我店中不顾廉耻,做这偷鸡摸狗之事。”榻上二人闻声惊醒坐起,却并不曾脱衣。那女子揉揉眼睛,残梦迷离,幽暗之中,认出是店家女儿,起身问道:“姐半夜至此,却有何事?”

荔枝几不敢看那榻上男人,只将眼睛盯住那女子斥道:“偷了鸡儿,摸了狗儿,又要提起裤儿充好人,你们作的好事。”那女子神情诧异,道:“店家姐姐何出此言,但请坐下,有话好讲。”嘴里说时,便一手扯住她胳膊,拉她同到床前坐下。

荔枝儿又羞又气,只道拉她下水,同做一伙,掩其奸情,便愤愤挣脱胳膊,道:“休要无耻,放老实些,只将你二人奸情,从实招来,要敢刁赖,我便喊叫起来,唤人将你二人绑了,一同拿下送官问罪。”

那女子听她言语,惊讶片刻,却不慌乱,反哧地笑出声夹。一面点上灯烛笑道:

“姐姐果真英雄,只是错认了人,怎将两个女儿家捉起奸来?”

荔枝儿借烛光看时,却见那床上公子,也笑出眼泪儿,正自狐疑,却被身旁女子乘她不防,一把推至床前笑道:“店家姐姐且不要伯,看看我家相公是真的还是假的。”荔枝欲待恼时,却见床上公子除去冠巾,露出满头云髻翠钗,端的一个艳丽娇娘,倒痴痴看得呆了。惊道:”呀,原来是位天仙,比这位姐姐还要好看。”女公子扯住她手儿讪讪一笑,唤道,“翠荷与我和店家姐姐斟杯茶来。”

翠荷献上茶来,递与荔枝儿一杯,笑道:“只怕店家姐姐夜里孤独,想找个公子作伴,便撞到我们房里,生出这许多事来。”荔枝儿先自羞红了脸,心下自怨爹爹贪财生事,倒弄得自家槛尬难堪。端着茶杯,却并不喝,直盯盯又望柔玉半晌,好奇问道:“姐姐如何这般打扮?”

柔王倒喜她娇憨野性,便不相瞒,一一将身世对她诉说一遍。

荔枝听说是昆山顾老爷家小姐,慌忙起身施礼相拜,羞傀说道:“哎呀呀,倒是我该死,眼拙识不得金枝玉叶,斑鸩识不得凤凰,刚才多是无礼,姐姐要生气,便骂上几句,打上几下,只是莫当我是坏人就好了。”柔玉见她性直,并不见怪,反当一件趣事,与她笑谈起来。正是:

暗窥鹊桥渡双星,误将自身坠瑶宫。梦醒不见巫山客,空留明月笑春风。

但说那店家老儿,一夜不曾睡,只是捺下性子,等候女儿佳音。初时听得女儿入房责斥,心下半惊半喜,拍掌笑道:“此计成矣!眼见捉得双双在床,不怕他二人抵赖,况且都是大家出身,哪里不顾脸面,便讹上他三两银子,也不怕他不依。”后来渐渐听得动静细了,只当是讨价还价,忍耐片刻,只不见荔枝儿出来,反听得三人窃窃笑谈之声,心中猛地一惊,拍额叹道:“天老爷,错了,错了!想那荔枝儿,也是情窦初开,定是被那两个好人哄骗,入伙做成一团儿了。”

越想越乱,心下叫苦不迭。一时火气攻心,欲将闯进门去,将那奸夫淫妇并小贱人痛打一番、又觉不妥,天下哪有老子捉女儿奸情的道理?胡思乱想无良策,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乱转。煎熬多闲,听得门外脚步声响,一路哧哧偷笑,正是荔枝儿走了回来。只见她脸上笑意盈盈,神意儿甜甜蜜蜜,老儿越看越是不假,越看越是当真,一时怒从心头起,一句话不曾说得,先抡起老大巴掌,左右开弓,啪啪向她脸上扇来。那荔枝儿不曾提防,哪里躲闪得及,一时被打蒙了,只觉脸上热辣辣火烧火燎,眼前金星乱晃,跌倒在地上,半晌惊醒问道:“爹爹却是为何?”

那老儿恶气未消,只是挥拳吼道,“小贱人,你做的好事,丢尽祖宗脸面。”

荔枝儿犹自懵懂,含泪说道:“爹爹却是为何?”

老儿也不直说,只把手掌一伸:“你只把银子与我拿来。”荔校儿如梦初醒,嗔怨叹道,“爹爹错了,哪里有什么银子。”老儿憨气益盛,喷着唾沫骂道:

“无耻贱人,白白被他人沾了便宜,却一两银子也不曾拿来?”

荔枝儿听得这话儿,恰似劈头雷击一般,竟跳将起来,怒目而视,步步逼向老儿,又是羞辱,又是恼恨,哽咽在喉,泣不成声,半晌方道:“你,你——便是猪狗,也还知些情意,你财迷心窍,只把银两做爹娘,哪里认得女儿,把我当作什么人看待。”老儿见荔枝这般光景,反倒呆傻起来,一面连连退步,一面赔笑央告道:“我儿这是何必,有话好悦,有话好说,爹爹错怪了女儿,也是为孩儿着想。你只说那客房中男女,竟是何人。”

荔枝儿含泪哭泣只得说出小姐两人遭遇。老儿听罢,半晌不语,望着那灰蒙蒙屋顶思忖片刻,却又扑地一笑,转忧为喜。心下想道:“原来这两人,却是私奔的小姐丫环。如此看来,他家中定是不知,一定四处派人寻找。且喜那昆山离此不远,我若告知他家中,自然得许多赏银,也不枉教我费了心机,委屈女儿一场:”想至此处、便又赔下笑脸,打着自己嘴巴,左一个不是,右一个不是,哄得荔枝儿消了气,自去房中歇息。

次日清晨,那老儿多了个心计,只不告诉女儿,假说进城办些菜蔬,嘱咐她照料好店面,竟往昆山而去。正是:

世间清意有多重,只认金钱作爹娘。

后事如何,下回待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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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慕风流青楼题诗 弄权术官衙设计

且说那店家老儿瞒了女儿,竟往昆山而来。到了顾府,恰逢全家乱作一团。

原来先是那家人从苏州回来,将如何拜见徐知府,如何酒楼遇翠荷卖唱,以及如何遇见王世贞,知府怕他权势,将翠荷与他私下开脱之事细述了一遍。那顾琼空费了许多银两,听罢大怒,将徐知府、王世贞、翠荷、女儿及家人统统大骂了一遍。夫人只是啼哭,却又无可奈何。

一家人骂罢、哭罢,又全部犯起愁来。眼见刚刚找到的踪迹又被放过,再到哪里去寻。知府只知受贿,却又不肯帮忙,料是再拜托也无益;若多派家人去寻找,又恐闹得满城风雨,有辱清白门凤。苦思冥想无良策,夫人益发哭得厉害,只骂那顾琼势利心狠,逼走侄儿,连女儿也搭上;顾琼自是心烦,火气上来,只道女儿死了才好,权当没有生养。唯其心疼之处,却是那千金所购珍画。正值心烦气躁,举家不宁之时,门上禀报有店家老儿求见,道是相告小姐下落。顾琼慌忙情进,将那老儿招进内厅,与夫人秘密相问。那老儿遂将小姐丫环如何装扮公子,如何生病在店,如何又引得一少年相公同来之事细说一遍。

夫人听罢,含泪问道:“我儿病得怎样?怎的便不肯回来?”

顾琼却是惦念那画儿,又伯这一两日便随世贞走掉,慌忙问道:“你可曾听那畜性说道几时还京?”

那店家老儿,只为索取银两,见两人这般慌急,正称心意!窃窃暗喜,信口说道:“那相公恰似心中有鬼,急急要还京,只是被我缠住,将那些好玩耍的地方说与他听,哄他留了下来。”

顾琼仍不放心那画儿,又忙问道:“你可曾见小姐有何私物赠那畜牲?”

店家老儿眨眨眼睛,摇摇头儿,稍思忖一下说道:“小姐欠我许多店钱尚不曾还,哪有什么物件私赠相公?”

顾琼也不再间,取出五两银子把与老儿作店钱。又取出十两银子说道:“敢劳店家费心,些须小意,权作杯酒钱,只是相烦留小姐在贵店多住几日,养息身体,日后自当重谢。”店家老儿见得白花花银子,恰似鸡啄米般连连点头称是,眼睛笑成条线,欢天喜地去了。

店家起身去后,夫人与顾琼私下计较,如何哄得女儿回来。顾琼兀自有气,冷冷说道:“待明日我亲自去时,怕她不肯回来?”

夫人慌忙摇头道:“使不得,使不得,你不去还好,若你去时,女儿性烈,只伯又是逼婚,便是死也不肯回的。”顾琼道:“便多带些人,抬也要抬她回来。”

夫人仍觉不妥,郁郁叹道:“只是不好用强,若是世贞侄儿恼时,打将起来,伯是人再多,也不是他对手,况且事情闹大,满城风雨,脸面上也不好看。”顾琼闷闷不语,冥思良久,忽然心生一计,如此这般,对夫人暗暗诉说一遍。夫人愣愣思虑片刻,无奈点头说道:“便是如此,也不可过急,莫把女儿吓坏,须待女儿病好后才行得。”

顾琼无奈应允,又怕三人近日走脱,便派一心腹家人去那酒店秘密监视。只因这一去,有分教:

人间父母本相亲,何故东西各离分?堪叹有情多不义,一生从此灭天伦。

却说世贞见柔玉日渐康复,心绪反渐渐沉重起来,时常思想,二人两厢清深,本是人生幸事,便是学那卓文君与司马相如私奔,天长地久,也是美谈。只是表妹不该带那珍画至此,若如此走时,落个贪财骗画的名声,岂能说得清自?欲待送还,柔玉只是不依,惟恐露出行迹,节外生枝又惹出许多麻烦。前思后想,一时无良策,心下益烦躁。这日午后看看柔玉睡熟,竟自出外闲游,散起心来。

是时天色空蒙,细雨霏霏,信步所向,但见远山生烟,田野葱笼,竹掩茅屋,鹅戏清塘,狗吠迎客,鸡鸣生幽。更有溪水漏溺,渔舟横渡。酒旗飘风,尼庵空静,果然景致绝妙。不独山野如画,有那小桥野渡,也自动人,世贞一路行来,只觉身在画中行,处处景物幽趣宜人,花香扑鼻,顿觉心旷神抬,忘却一腔烦恼。暗自叹道:“难怪陶渊明等许多高雅名士弃官不做,独隐山野,想不到竟有这般雅致。领略这山野村凤,果真使人超脱忘俗。想那皇室森严景象,尔虞我诈之争,怎能同此相比?倘若长居于此,便是给我皇帝也不做了。”世贞信步赏景,细细品味那情趣,顿时诗兴大发,偏向枝尖儿凝香含幽之处,寻诗觅句。有咏海棠诗日:

重重新绿映酒船,绿娇红小不胜怜。且笑桃李情何在?只教春风慰眼前。

青梅虽好,又不及杏儿多情:

杏花墙外一枝横,半掩宫妆出晓晴。看尽春风不回首,宝儿兀自太憨生。

世贞正走,忽见前面林中一人,坐在一棵葱笼大树下面。那树根龙盘蛇走一般,甚是怪异。那人道士打扮,好生怪祥,手握笔纸,又不似读书。世贞暗自好笑。

咏打油诗戏道:

突兀盘龙坐,块然无与伍。梅妻尚安在,鹤子岂迷途?不知持何卷,恰似眉须古。

但问君所阅,或是井田谱?

男人闻言,突兀立起,怒冲冲说道:“哪里狂徒,如此无礼?”话未落地,却又转怒作惊,直直望着世贞,半晌方道:“君可是七子之贤世贞兄否?”

世贞听得那人呼得自己名字,亦觉-怔,见他道士打扮,思忖片刻,似觉面熟,却记不得是谁。

那人见世贞发怔,走上前来,以书拍其肩,哈哈大笑道:“人言元美兄七岁读书,过目便焚之,道是铬刻于胸。今日看来,却是谬传也,不然旧日好友,竟见面亦不相识,可记得你室中,尚挂有我画呼?”

世贞闻言大惊,上前紧执其手道:“恕罪!恕罪!果是旭兄,只是这副打扮,实在不敢相认!年兄如何到得这里?”

宋旭道:“你却问我,你如何竟也到得这里?”

世贞道:“这里不是说话之处,且到前面寻一酒馆。”

宋旭欲走,却又返身制止道:“想那山野酒家,有何情趣?今愚弟领你到个高雅去处,保管使你生平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乐而忘返。”世贞问道:“只是去哪里。”宋旭笑笑说道:“那个去处,既高雅,却又卑贱;极是繁华,却又冷清得出奇,公子王孙,人人望而生叹;宦门权贵,也只可望而不可及。兄长既是天下奇才,此地非你莫属。”世贞见他癫癫狂狂,半真半假,尽弄玄虚,却待不去,又被他拽住,竟往苏州城里而去。

原来这宋旭,却是当代丹青名家,号石门,嘉兴人,为华亭画派中自有创意者。山水之外,兼长画人物,曾于白雀寺画壁,名闻遐迩。善画巨幅大幛,颇有气势。在京都之时,与世贞交往甚密。今日郊外游春,踏山访水寻画,不想巧遇世贞,哪里肯放他?两人一路敝开襟怀,尽叙旧情,片刻功夫,已到了苏州城里。

二人入得城来,那宋旭竟把王世贞拉扯到一条烟花柳巷。王世贞豪杰侠义,一向不重女色,见是这等寻欢取乐所在,哪里肯去,停足说道:“年兄差矣,朝廷腐败动乱,世贞只是访亲避难,哪有这等闲心,不要强人所难。”

宋旭紧紧将他拉住,只是不放,狡黠笑道:“兄长适才嘲笑小弟,其诗倒也不错,何得至此生畏?莫不是江郎才尽,一世英雄,敌不过一烟花女子?”

世贞笑道:“兄长倒也会嘲笑小弟,莫不是请我来此,与那烟花女子对诗?”

宋旭一副认真模样,故意以话笑激:“兄长若对得过那女子,倒是不错了,只伯败在那女子手下,倒教你我兄弟无脸面,空负一世盛名。”世贞问道:“那女子却是何等之人?”

宋旭说出一番话来,却也叫世贞吃惊不校原来那女子,乃是拥芳楼一绝色名妓,唤作婉云,生得仪容秀美,骨气清幽,虽是烟花之身,却一身贵气天香,超凡脱俗。

宋旭眉飞色舞,说出这女子许多好处,又道:“风尘女子,若只道其明秀婉丽,艳质娇姿,雪肌玉肤,容光辉映,只不过是色情之好,却也不足为奇。难得的是此女天生贵姿,毫无俗气,皎皎如圣杰,凛然不可犯。且又天资极是聪慧,琴棋书画,无所不晓,歌舞吹弹,无所不精,真真是女中之本,才中之杰。”

宋旭尽将她绝世姿客、倾城佳色说与世贞。又道只因她有诸般超人的绝艺,因此艳闻闾巷,轰动全城。但有那王孙公子,显宦权贵、风流雅士、来往商旅,皆慕名而来。整日间门前车水马龙,人如蚁聚。只是那婉云,自到这拥芳楼后,却是眼大心高,高傲不可一世,不管何等客人,概不接待。却说那鸨儿自家有这等好货,怎肯让她闲着?起初见她不接客,还是好商好量,后来便打骂了几次,无奈她誓死不肯。那鸭儿眼见得有客愿出百金梳弄她,也有愿以千金为她梳弄后赎身的,怎不眼红?急得眼里出血,又打又骂道:“任你是天仙,到了老娘门上也要接客!放着你这如花似玉的人儿不接客,叫我衣食何来?喝西北风去?如今事已急了,你若再不肯破身,我便打死了你,横竖买你不是看的,不为我赚钱,养你有何用。”婉云誓死不肯破瓜,打得凶时,只好无奈含泪说道:“若要我接客,亦是容易,只是不得人我寝室,须在外房备有纸墨书画,凡有见者,但命丫环持我所题诗画让其相对,对得上者,方可相见;对不上者,只为他唱得一曲,备酒菜款待后便去。”那鸭儿见她如此说,甚觉好笑,私下想道:“只要赚钱,伯你什么屎也尿的!人们尽说江南出才子,这许多客人里,怕没人敌得住你一个丫头。

头遭生,二遭熟,只要你破了瓜,尝到那滋味,伯也没有这许多臭道道了。”于是一口答应下来。却说婉云诗画自是精奇,那登门的诸多客人,竟没一人对得精当,携银而来,拂袖而去、只不过听得一曲,饱饱耳福。不料至此以后,婉云名声益噪,宛如天上神仙。登门求见者益多,终日络绎不绝。那鸭儿几只道这买卖好生奇怪,喜得诸多银两凤儿一般刮来,婉云却也从不曾破身。

世贞听到此处,心中好生诧异,暗思忖道:“为何一烟花女子,竟有这般见地与才情?如此看来。此女决菲等闲之辈。”心中愈发好奇,虽无贪花之意,却决心要会她一会!于是稍整衣冠,跟随宋旭往拥芳楼而来。

进得院内,但见景致颇幽雅,四周梧桐数株,绿影浓阴,笆蕉数十棵,红绿掩映。待丫环引至楼上房间,只见竹帘低垂,窗纱微掩,室内摆设得果然精致。

二人坐定,丫环就上茶来,欲问二人姓名以通报室内婉云。宋旭欲报,却被世贞所阻,对丫环说道:“可报与姑娘,只道是两位游学之人慕才而至,只向姑娘请教。”

那丫环也不进门,只是隔纱窗照世贞言语禀报,随后将几张花笺铺在案上,又取得笔墨,方说道:“请二位相公包涵,照院中规矩,姑娘题诗三联求对,或绘得三张画求题,听君任眩不论诗画,若全对得,当与君相见,若对得两中,当置酒席,隔窗献曲;若只对得一中,只献曲相待;若全不中,当由贱妾相陪,休怪姑娘不见。”

世贞口中应允,心中却暗笑:“想我在京都题诗,便是皇上,也曾称颂,所赋新词,即是宫中,也曾传唱。堪笑此女恃才逞狂,却学苏小妹样,莫若取笑她一番。”乃对宋旭道:“当是兄长先试。”

宋旭乃当世丹青巨笔,自然是讨画题诗,对丫环道:“但请出画以补题。”

须臾,丫环从窗缝里接过一折叠小幅。宋旭展开看时,却见上面画一血红鸡冠,无枝无叶,似花非花,却又惹得群蝶狂飞。初看之时,颇觉无味,细细沉思,又似有所寄,却苦思良久而不解。踌躇片刻,故作谦让道:“兄长高才,理当先题,小弟岂敢贸然。”

世贞知他识趣,并不难为,接过画来看时,却也暗暗惊讶,知其是自喻身世,用意双关,断然叹道:“此非风尘女子,观其志高人杰,岂是等闲之辈。”乃挥笔在画面题道:紫紫红红胜晚霞,临风亦自弄大斜,枉教蝴蝶飞千遍,原知此种不是花。

丫环看罢,扑哧乐出声来,情不自禁道:“若不是花,却是什么,为何引得那蝴蝶飞来飞去?”

世贞徽微笑道:“送上便知。”

丫环儿隔窗缝递进。姑娘看毕,轻轻说道:“公于高才,非他人相比也。”

丫环取来第二幅画,世贞展开看时,却又是怪。只见画上唯一淡淡车痕,翻落绣鞋一只,半掩半露于草丛。宋旭旁观愈惊,俯耳对世贞道:“这又奇了,怎地是空中落绣鞋?”

世贞也觉其意费猜难解,拧眉沉思片刻,顿然醒悟,挥笔又题道:

锦辇夺娇恶犹深,牵足相呼不成音。怪事一声齐注目,半钩新月鲜花浸。

丫环又递上。姑娘看毕,竟轻轻饮位起来,便哽咽说道:“此知音也。”待看第三幅画时,却极简单,乃是一红烛燃尽一卷断弦。世贞不加思索,挥笔题道:

红烛燃尽恨已断,鸳鸯梦长伴新欢。明月窥窗羞难却,回风袅袅动罗衫。

刚刚写罢,顿觉不妥。想那前两幅画,皆言其情,道其身世不幸,乃误落风尘。

此等才高志洁女子,如何会恨断伴新欢?反其意也!仔细想来,这画应是表露其贞洁志高。却为何又以红烛断弦相喻?不知是自喻,还是意有所指?……苦思冥想,构思不就。倒是宋旭,在一旁着起急来。催促问道:“两题俱中,却为何踌躇。兄长高才,此题肯中无疑,速速送上,便可面会佳人,当饮美酒,听仙曲,拥美姬于怀,任凭欢乐了。”世贞闻听一惊,倒是此言,使他领悟了画中真意。

遂挥笔题云:

含情不忍诉琵琶,几度低头掠鬓鸦。当谢西川贵公子,休持红烛赏残花。

世贞题罢、吟哦几遍,虽知切中画意,但画外有音,乃逐客之意。遂把诗画递与丫环,扯起宋旭,抽身便走。

宋旭惊道:“兄长为何便走?难道对不得此题?”

世贞慨然道:“此女所绘三画,以寓其坎坷不幸身世,表其高洁情操,不甘坠落风尘。其虽为烟花女子,乃吾姐妹,此处决非你我寻欢解愁之地。当速离去。”

却说世贞扯起宋旭便走,只听室内姑娘一声呼唤:“公子请留步。”世贞与宋旭驻足转身,隔窗问道:“不知有何见教?”

婉云于室内沉思不语,似有难言之隐,吟峨片刻,方吩咐丫环:“玲儿当置酒席,款待二位公子,以谢怠慢之罪。贱妾本当遵约亲自侍奉把盏,今视公子侠义肝胆,当知男女有别,敬请恕罪。且有拙诗几首,当向公子请教。”

稍顷,丫环置得酒席,殷勤侍奉,婉云复将一折叠花笺,递出窗外。世贞看时,却是一枝词儿,名《瑞鹤仙》,单道:瑞烟浮禁苑,正绛阙春回,新正方半,冰轮桂华满。灯彩辉歌市,芙蓉开遍。龙楼西观,见银烛星球灿烂。走金桥,绫光若仙,盛集宝钗金钏。堪羡!结.罗丛里,兰麝香中,正宜游玩。凤柔夜阑,花影乱,笑声喧,闹蛾儿满地,成团打块,簇着冠儿兜转。喜皇都,旧日风光,君可相见?

世贞看罢却怪,此时此地,何言京都上元夜景?却是末句更奇,“君可相见?

“难道她知我京都而来?言外之意,她也自是帝京之人。若如此,视她才高身洁,当是大家贵户出身。难道是他乡遇故知,曲意相试?心下疑惑,遂题词一阕,调寄《唱火令》云:

啊娜冠群芳,绝色是祸殃。宵楼兀自费思量。记得白绫裙儿飘飘飞马狂。芳心嫌路短,剪臂恨绳长。小姐居处是堂皇,记得门前,一树碧垂杨;记得碧垂杨外,一带短花墙。

世贞将词奉上,只听得室内隐隐哭泣之声,心下正惊疑,又见一花笺自窗而出。

血痕淋漓,乃是用血指而书,世贞惊视左右,只见宋旭与丫环俱已不在,闻得侧房有嘻笑之声,早已是做好事去了。惶惶将血笺展开,但见言词凄凄清深,语语痛切,则是一全节诗。诗云:

风波一旦复何嗟,品节宁堪玉染暇?避世不能依膝下,全身聊作寄天涯。纸鸳线断飘天际,金饰盈囊去有家。青楼终教怨别离,祭酒新冢护落花。

世贞阅罢惊呼道:“此乃隐娘矣!何得误落于此。”惊疑未定,忽隔窗纱见得裙影飘闪,听得一声响时,似是凳椅倒下,却见人影飘忽悬于梁下。世贞慌极,撞翻桌椅,破门而入,见果是隐娘自缢于梁头。待慌忙将她抱下时,却已是双眼紧闭,面色苍白,昏厥不醒人事。世贞以手试之,尚有奄奄气息,慌忙灌得汤水急救。这时宋旭与丫环也赶来,几人走马灯似转作一团,抢救片刻之后,隐娘终于微启双目,喘息几声、苏醒过来。

世贞轻轻相劝道:“贤妹如何落得这般光景?世贞不才,无能护得小姐身家性命,反倒生出这弥天奇祸,自是汗颜。今日无意幸会,当喜相聚,如何反倒见弃,寻起这般短见?”!

隐娘垂泪叹道:“上元之恩,尚不曾报,家遭横祸,又累及于君。家母之命,虽以贱妾之身托付于君,本当生死相随,侍奉箕帚。怎奈君所不知,况贱妾本是罪身,已自不相配,今又沦落烟花,实难面君。今日忍辱相会,贱妾平生之愿足矣,尚有何颜苟且偷生。”

宋旭与那丫环,见二人原是旧交,先自诧异,今见二人说出这般话语,倍觉惊异。宋旭忙问始末。隐娘一一道来,原来隐娘一家逢遭大难以后,隐娘与丫环逃出家园。谁知才到江淮地带,适逢倭寇侵扰,竟将主仆冲散:隐娘举目无亲,又是天高地远,只愁无处安身。一夜宿于荒野旅店,想起悲惨身世,又不知哪里去得,夜不成眠,偷偷哭泣起来。恰逢隔壁住得一位苏州客商,听她哭得悲沧,赶来相助。隐娘本是善良贤慧女子,见那客商心软面善,为人忠诚实在,随将身世一一说与他听。那客商知她是天下忠义将门之女,倒也十分敬重,解囊相助,一路护送她到了苏州,在自家安顿下来,一日三餐侍奉,等日后再作打算。不料那客商的婆娘,却是妒忌刁钻之人。蓦地见丈夫带回个如花似玉女子,先生几分醋意,又听说她是犯臣之后,朝廷灭门捉拿,心中又有几分害怕,恐事发受牵连。

一日等得丈夫出外经商,便哄骗她说一同去娘姨家探望,开心玩耍几天。隐娘哪知就里,不想被实到烟花柳巷中来。

世贞听罢,心中愤慨,忍怒劝道:“此处决非久留之地,便在一两日内,速速脱身。”

隐娘摇头含泪叹道:“若脱得身时、我早去了,想那鸭儿,哪里肯放?”

世贞沉吟片刻,正自思量计谋,忽听楼下乱哄哄一片寒暄说笑之声,自有那鸨几仰面向楼上喊道:“我儿今日大喜,看看是哪个来了。”世贞隔窗向下望时,却见是徐知府,换作便装打扮,由那鸭儿和丫环陪同,竟向楼上走来。

原来那徐知府做孝廉时,也是这里的常客,只是尚未发迹,且又是那抠抠屁股唆手指头的主儿,再因屡次见不到婉云,哪里肯出许多银两,因此那鸭儿虽不冷落得罪,却也不热情迎酬。如今见他做了知府,恰是屎壳螂变做了知了儿,一步登天。那鸨儿脸也短了,眼睛他细了,嘴巴也大了,腰也弯了,竭力巴结奉迎,亲自引上楼来。

来到婉云房间,见外室空无一人,只是桌上放些零乱诗画,几人先自诧异;听到屋内言语之声,又见世贞与宋旭竟在里面,那知府心下叫起苦来,叹道:“天下多少名人高士,都无颜见得她一面,为河如今他二人却上手?”妒忌之心,油然而生,却道不出。。

那鸨几倒是风月场中人,惯会说话,心下替知府叫苦,脸上却堆笑贺道:

“难得我儿接客,梳弄之喜,可贺可贺!今日知府老爷来看你,自当作陪接待。”

隐娘本在低头饮位,听了这话,百般羞恨,只是红着脸儿低头不语。娇怜姿态,益发光彩照人。

那知府平素只恨屡屡不得相见,此时一见,果然娟丽绝世,唇边春盎,秀靥呈娇,真个有扬阿激楚的丰采,不觉神飞魄荡,连连咽下几口唾沫,悄俏将那暗藏于袖的春药,情不自禁捏到手中。正是:偷云携雨意偏浓,苦忆题诗寄不成。

此身惟愿常相傍,同赴阳台巫梦中。

那知府心痒骨酥,眼睛看得直了。忽见世贞望他,蓦地才想起还没见礼,心下尴尬,慌忙拱手施礼,谎话儿出得倒快,煞有介事说道:“兄长原来在这里,下官四处寻找,只是苦苦寻你不见,敢是不赏小官脸面,特意躲到这里?”

世贞问道:“寻我何事?”

也是活该世贞生事,那徐知府蓦地想起今日昆山顾琼拜托邀世贞到府饮酒赴宴之事,恰好乘机作人情,编个谎话说道:“兄长到敝处多时,一向多有怠慢,心下甚是悔愧。今在府衙略备薄酒几怀,敬请兄长尊驾光临,以叙情怀。”

世贞说道:“我与府尊原非相识,何言一向怠慢?但承盛情便了。”

徐知府见他执意不肯,又赔礼说道:“实不相瞒,今日酒宴之邀,却是兄长至亲昆山顾老爷盛情,道是有要紧家事与你相商。”

世贞冷冷说道:“我既与他辞行,却又商量什么?”

徐知府道:“听那顾者爷言语之意,似为小姐联姻之事。皆因以前为小姐所许婚事,小姐誓死不从,故惹下许多乱子。今日看来,顾老爷似有悔愧之意。

自言对不住小姐与兄长,便请下官从中撮台,以解旧怨。。”

世贞听他这话,哪知是计,心中暗喜,自思忖道:“正愁被此事所缠脱不得身,若果如此,一则平息下这许多风波,二则日后也便好相处。果真姑父允得亲事,便暗里将那珍画奉还于他,再设法为隐娘脱籍,我们便远走高飞,心下坦然,也无许多牵挂。”想到这里,便一口应允下来。遂与宋旭告别,又暗暗与隐娘私语叮嘱几句,竟随徐知府往府衙而来。只因这一去,有分教:””酒席暗设离山计,无端又惹横祸生。

欲知后事,下回待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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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无情父逼画夺娇 荔枝女移花接木

却说世贞同徐知府来到他私衙,顾琼已在门前等候。一同进来,见礼坐下。

徐知府道:“王大人是远客,只委屈了。今日私会,休要见外,便如在家一般。”

顾琼道:“今日承蒙府台盛情,设宴款待我与侄儿,没甚敬意,前日新买了个妹子做演技,特唤来赏玩。”先是在知府斋外小园上茶,那小园叠石成山,疏泉作池,奇葩异卉,遍地都是。迎面雕阑曲槛,别有洞天;雾阁云窗,极为雅丽。

茶上,知府请世贞入首席。世贞因顾琼在,道是晚辈,谦让顾琼在上;那顾琼又推知府上座,知府又恐失礼,复推世贞。谦让半日,方才分宾主坐定。少顷唤那演技妹子入内,果见其貌先不一般。眉目如画,双颊如晕若霞,短衣打扮,益见其矫健英姿,轻捷如燕、上前叩过头,遂在园中演技。

先是在草坪处,对竖起两根粗大坚实的竹竿。竿首各有孔,穿一条十丈余长彩索,横亘如虹,高出檐际。那妹子轻捷如猿,手脚齐施,嗖嗖数步,攀到竹竿顶端,遂凌凤微步,立于彩索之上,且退且前姿;少顷,忽在索上凌空腾跃,翻起筋斗。或向前翻,或向后翻,若履平地,惊鸿游龙,不可比拟。俄尔凌空腾起,忽失身坠落下来。众人皆惊,一声啊字未出口,忽见其金莲如钩勾住绳索,掷身倒悬。众人叹其技险,捏一把汗,又见她翘起一足,只用单脚勾住绳累,往来摆荡;如流苏飞腾,久之,纤腰叵折向上,头近绳索,却又不攀援,反探首出胯下,柔若无骨。

世贞看得高兴,叹道:“小小年纪,如此绝技,确是罕见。”。”一言来毕,见她蓦地翻腾向上,还没看得仔细,又见她单足立于索上,合掌效南海童子膜拜,随后翩然而下,轻掠云鬓,嫣然一笑,竟神色自若,众人为其绝技惊骇,无不赞叹。。

那妹子只十四五岁,乃吴中人。顾琼新近买来的。乡里人家女儿;要不多银子,只四两半。顾琼爱她艺技,宁肯多花了一两五钱。演技完毕,那妹子叩头谢赏,徐知府喜她色艺双绝,牵她手儿问道:“你叫甚名字,几岁年纪?”

那妹子羞涩道:“我今年十五岁了,名叫云倩。”

顾琼见知府喜欢,遂顺水推舟说道:“若是府台大人喜欢,便送与你罢了。”

知府自然不拒绝,甚是欢喜。世贞虽是怜惜她技艺,也不便多言。

这时室内摆上酒席,仆人来禀报。知府遂邀二人到棬里。穿过夹道,进了一个月亮门,里面三间小棬,壁上桂一幅单条轴画,却是唐寅手笔,新花百金购来,尚未向赵文华进献,不知他竟去了。徐知府见这画儿,摹地又想起刚才新得的云倩,心想即是无从进献,一并自己留下受用罢了。自是会心一笑,二人哪知就里。

室内一张树根雕做的天然茶几。摆着个古铜花觚,内插几枝玉兰海棠。宣铜炉上焚着香,案上摆着几部古书;壁上挂着一张锦囊古琴,兼之玉萧、象管,俱是昔日爱妾所喜之物。如今爱妾既去,上面也蒙了些须微尘。房内铺一张柏木水磨凉床,白纱帐子,大红绫馒,馒上画满蝴蝶,风来徐飘,宛如活的。床上正是薰得喷香,只为驱逐那夜夜腥臊之气。窗外白玉石盆内养着红鱼,绿藻掩映,甚是可爱。柱上贴一幅对联:“堪怜花底莺声巧,不使天边雁影分。”却正是徽王真人手迹。,那真人原住此房,近日不知又云游何方,只留下一床锦梦。

三人饮酒时,世贞问道:“今日姑父邀小侄至此,有何指教?”

那顾琼只是持须顾盼房内陈设,听世贞问时,方回醒过来,含混说道:“贤侄千里而来,一向多有怠茫今日敢动劳府台相邀,只是同侄儿叙叙私情,请教些诗文。老朽但有失礼之处,还乞请见谅。”

徐知府只笑着劝酒,道:“至爱亲朋,哪里有许多计较!便是二人有些小小不快,今日饮三杯,也就罢了。只是久慕大人才名,遍闻天下,一向不曾拜会,今日有幸光临。正欲求教。”顾琼笑道:“正是,正是,天下文章,当推七子,贤侄乃七子之魁,但求酒兴酣时,恭闻佳句。”

世贞哪知就里,推辞不得,被二人轮番劝酒,左一个三杯,右一个三杯,直饮得面如施朱,醉意微醺。那徐知府见状,又笑笑道:“只饮酒无诗,自是遗憾。

我便行个酒令,以酒为题赋诗。每人诗里,必要有个酒字,哪个错时,要罚三杯。”

世贞见他二人只是一味劝酒,并不提柔玉亲事,心下狐疑,怕是二人串通有奸。

欲要问时,又怕翻破情面,弄得尴尬不可收常暗自想道:“看他二人之意,只是要将我灌醉。且逢场作戏,耍他一耍,只怕我不醉时,你自醉了。”如今见知府要题诗罚酒,便一口应允下来。

徐知府道:“王大人名重天下,誉满文坛,下官不敢班门弄斧,便吟《泛舟》一诗,请见笑指正。”遂吟道:

水口移舟入,烟中载酒行。渚花藏笑语,沙鸟乱歌声。晚棹沿流急,春衣逐吹轻。江南采菱曲,回首重含情。

世贞听罢笑道:“此乃君采之作,其诗果佳。

如宋人叶云,几夺天巧,又如倩女临池,疏花独笑2。果俊逸自然!当与子业媲美。”顾琼道:“子业却是何人?”

世贞道:“便是那高叔嗣。其诗品清逸,沉婉隽永,多独至之言。其《安肃县寺病居》尤为可佳。”遂吟道。

野寺天晴雪,他乡日暮春,相逢一樽酒,久别满衣尘。

顾琼道:“咱吴中山水独秀,多出才子,今人尽讲,吴下能诗者朝子循而夕元美。

子循如齐鲁,变可至道:元美如秦楚,强遂逞王。那四皇甫兄弟1结果如何?岂能与贤侄相提并论?”

世贞道:“四皇甫兄弟,俱擅菁华,乃我吴中一时之秀,海内寡俦。只是小侄,未必诗如秦楚,岂敢居强。”顾琼道:“贤侄自是过谦。子循2之诗,我不曾记得,倒记得一首《治平寺》,却是子安的。不知有何妙处?”遂吟道:

风到中香界,独往意冷然。步引花木乱,看坐州岛连。一林寄空水,满院生云烟。

正此化心寂,钟声松外传。

世贞道:“皇甫兄弟之诗,涍诗多清逸,访则词藻华丽,濂尤善于哀悼之作。

子安此诗,虽非上乘,倒也雅致自然,绝非雕绘模拟之作。”

世贞这里说时,那徐知府早擎起盅儿,嘻嘻笑着。待世贞说罢,方开口道:

“顾兄听王大人讲诗入迷,这酒也当罚了。”

顾琼道:“因何罚我?”

徐知府道:“约法在先,诗虽好,只是里面没个洒字。”顾琼接过盅儿道:“也罢,只因侄儿讲得极妙,却把我害了。”遂把酒一饮而尽,抹着嘴唇说道:“贤侄乃诗林魁首,该是听你自己的诗了。”世贞笑道:“小侄拙作,有污耳目。倒是《南园九先生》之作,多富南国情调,藻丽披纷,独具南歌本色。我便吟一首《夜闻谭七吹笛》,只不罚我便好了。”遂吟道:

谭君置洒烧银烛,为我停怀吹紫玉。正逢兰佩赠佳人,何事竹枝奏离曲!数声袅袅斗柄低,渐雁衷损人耳啼。霜满洞庭悲落木,萤流长信恨空闺。

世贞吟罢,徐知府连连笑道:“要不得,要不得,若只吟诗罚酒,敢怕王大人是滴酒不沾了,倒只苦了我与顾兄两个。还是依次饮酒为好。”顾琼道:“正是。怕我这里吃醉时,贤侄倒肚里空着。”

一面饮酒,徐知府又道:“下官正要向王大人讨教,如今我们这里南戏最盛,诸腔杂乱,却是何处为最好?”

顾琼枪嘴道,“自是我昆山腔最佳。”

徐知府过:“敢怕因你是昆山人,便老王卖瓜,自卖自誇。侄是听王大人指教。”世贞正是酒多话也多了,乘兴道,以今南戏有弋阳、余姚、海盐、昆山诸腔。今唱家称戈阳腔,则出于江西、两京、湖南、闽广用之,称余姚腔者出于会稽,常、润、池、太。扬、徐用之,称海盐腔者嘉、湖、温、台用之。惟昆山腔只行于吴中。戈阳腔以鼓为节,调又喧闹。海盐腔却是以拍为节。原来南戏的歌唱,尽是以萧管为主,和北方以弦索为主相对抗。倒是那昆山魏良辅3,集南北主器于一堂,一切皆拉来为他自己所用,笛、管、笙、琵之合奏,故盛行一时,流丽悠远出三腔之上,听之最足荡人,妓女尤妙。始创昆腔。”徐知府道:“大人博学,吾辈远不及:那粱辰鱼1所著《浣纱记》,果是艳词妙曲,涤人肺腑。

不知大人可闻?”

世贞笑道:“吕阊白面冶游儿,争唱粱郎雪艳词。那《院纱记》流行最广,哪个不晓得?”

顾琼道:“天下诸戏,最妙莫过那《院纱记》,老朽真个是百看不厌哩。”

世贞摇头笑道:“《院纱记》虽词曲甚妙,世人争先睹目,然非上品。此戏惟穿插他事过多,头绪纷烦,叙述时有不能一气贯穿之处,描写也过嫌匆促。其擅胜处只是热闹排场,曲调铿锵而已。似范蠡、西施那么紧要的人物,也未能将其写得性格活泼起来,唯写伍子胥与伯嚭则颇为尽力,盖那样的人物本来是比较容易写得好的。实是满而妥,间流冗长。”

三人先是看演技,后又饮酒赋诗,时间便长了。

那顾琼见世贞被他稳住,暗暗高兴,一面又不时偷望外面日影,等候消息。

正饮时,忽有仆人入内禀报:“门外有人求见顾老爷。”

顾琼听罢,掷怀于案,击掌大笑道:“大事成矣。”世贞见他忘形,惊讶问道:“姑父有甚大事,如此高兴?”

一语未毕,那顾琼蓦地虎下脸来,冷冷笑道:“何须问我,你自己应知。”

世贞道:“姑父何出此言,侄儿不知有何事得罪?”

顾琼怒道:“想你在京之时,依仗才名,胡诌得几句诗句,便逞强胡为,与那朝廷罪犯勾结,死后又主殡丧,写悼诗辱骂相爷,本是叛逆之举!老夫尚未见怪,却又坏我女儿婚姻,骗我绝世珍画,做出不肖勾当,携我女儿并那《清明上河图》私逃,实为鸡鸣狗盗之辈!如今我给你脸面,请你至此饮酒、只私下派人将我女儿并那珍画取回府中,并不干你事,从今之后,你我便一刀两断,也算给你脸面。”世贞被他羞辱,顿时气血上涌,火撞脑门,欲待争辩,因是心中惦念柔玉,一时焦躁,心如火焚,拍案大骂一声道:“无耻之辈,枉为父母,可知天下还有羞耻二字。”遂愤愤飞快出门而去。

徐知府初时见二人恼了,尚自假意相劝,如今见世贞出门而去,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原来那顾琼,却也忌惮世贞,便暗里买通徐知府,设计诓他来饮酒。暗里又使人将小店围紧,又早准备下篷船,只待将柔玉并那珍画抢到手时,便来衙内回禀。如今顾琼见门外家人禀报,料定事成,便骄狂起来,纵使得罪世贞,哪还计较。

徐仁义自是得了许多好处。如今见事成,拱手贺道:“顾兄大功告成,令爱无恙,珍画壁还,可贺!可贺。”嘴里这般说时,心下却暗自思忖道:“久闻那《清明上河图》,乃宋人所绘,罕世国宝,千古绝笔。一生恨不相见,却如何上得他手?无怪乎他不惜情面,对王世贞这般狠毒,又屡使重金求我相助,原来有这等绝妙机关在内!这老儿也真真狐狸般狡诈,却连我也蒙了!不是他偶尔失口,说出这珍画踪迹,便是踏破铁鞋也难寻了。如今他露出马脚,便是置他一死,也要将这画儿弄到手。如今朝中相爷正自暗访名画,若能以此迸献,怕没那锦绣前程。”心里这般想时,对那顾琼益发殷勤相待,赔笑应酬。

却说世贞自知中了奸人恶计,心下懊悔,如飞一般,向那郊野小店奔来。待气喘汗流赶到店内,庶见房内杂物零乱,空空落落,哪还有半个人影?世贞益发心急,将那店内店外搜遍,并不见半点踪迹。

且是急躁悔恨,晴自叹道:“如今柔玉并翠荷,想必被枪去多时。只怪我一时失察,本曾与妹妹同走,遭遇这许多恶事。空负了妹妹一番痴情!妹妹自是性烈,倘若苦苦逼婚,定是死也不从,如果有个三长两短,我有何颜生于世上?也是那老狗骨头,鲜无廉耻,弄下奸计,将我骗了;想我堂堂七尺男子,竟中小人圈套,可气,可恼!世贞百感交集,正自气愤,忽听得墙角瓦缸里面,有索索声响。心下惊疑,放开看时,却见有人蹲在里面,身子在水里,头只缩着。世贞认出正是店家老儿,一把将他提出。那老儿见世贞时,浑身似筛糠,两膝发软,扑通诡在地上,连连求告道:“相公饶命!相公饶命。”世贞正急,发怒问道:

“老杀才,我只问你,我家妹妹与丫环,哪里去了?”

老儿战战兢兢,只是辩解道:“相公老爷,不干我事,果真不干我事!你早来一步,自己便看得清楚,如今迟来一步,我说时,只伯你不信;老儿不敢扯谎,若是扯谎,便天打雷劈、嘴里生疮,也是活该。如今你来得迟了,那小姐二人,被她家仆人抢走多时了。”世贞心烦,偏他又罗嚎,急催问道:“你休罗嗦,只快些讲,小姐如何被抢走?”

老儿偏罗嗦道:“相公老爷,老儿真个不敢扯谎。扯一句谎时,到明日死了,不使绳子杠子抬我,只叫野狗叼去。”

世贞忍耐不住,喝道:“你倒是讲与不讲?”

老儿罗嗦半晌,说出一番活来。

却说午后世贞出去之时,那店家老儿,正偷偷往洒坛里兑水。因是心下有鬼,怕人瞧见,便鬼鬼祟祟,不停张望。恰见门外两个闲汉,坐在一堆谷草上面,忽躺忽坐,直往店里偷看。老儿犯疑,连连回头,又见远处河汉口,隐隐停一顶小轿,四个轿夫模样的人,正自隐在树后悄悄说话儿,也不时偷偷向店里瞧。老儿惊惑,怕自家生事,酒也不管了,唤女儿荔枝儿来商议。荔枝儿自是灵透,也不言语,装作外面去喂鸡,嘴里咕咕唤着,甚是但然。

到谷坪时,恰见一轿夫赶来,只唤肚痛,要寻热水喝。荔枝似随意闲问道,“你那轿儿,抬得有人,可要住店么?”

轿夫道:“不要住店,是空轿子,只到城里接夫人。”

荔枝儿又问道:“你们从哪里来?”

轿夫道:“只前面那村子。”

荔枝儿见他鬼祟蹊跷,假作不高兴道:“不住店时。哪个空把水与你喝。”

仍咕咕唤着鸡儿,转身去了。

将近店前,又回头看时,见那侨夫仍不去,只是偷偷张望,心下益发疑惑,便来柔玉房里说知。柔玉舔破窗纸看时,见那轿夫果是自家府中奴仆装扮,心下明自要生事。翠荷听时慌了,急寻世贞,偏又不在,对柔玉道:“小姐,如何是好?”

柔玉略思忖片刻,淡淡一笑,并不慌张,问翠荷道:“如今定是来抢我回府。

妹妹肯帮忙么?”

荔枝儿性直,因是同柔玉混得熟了,对她甚是敬重,不待翠荷回答,抢嘴说道:“姐姐用我时尽管讲,便是打架,也敢咬他。”。

柔玉嗔笑道:“哪个要你打架,此时可寻得矫子并轿夫么?””荔枝儿道:

“敢怕是方便,我瞧瞧就来。”去时不久,复兴冲冲跑来道:“正有送医生的轿子才回来,便喊住了,正在后门等候。”、柔玉喜道:“如此正好,因是事急,等不得哥哥国来了。”遂如此这般,俯首向翠荷叮嘱一番。

荔枝儿听得闷了,急嘴说道:“怎地只对她讲,敢怕你亲她,便把我丢了?”

柔玉谢道:“妹妹已是费心,只不敢再动劳。”

荔枝儿不悦道:“便是诓我,我也猜得出来。敢怕是将顶空轿儿骗那些狗才?

只是那轿儿是空的,易看出来,只伯露馅儿。”柔玉道:“便只好如此,因是事急,顾不得许多了。”荔枝儿撅起嘴儿嗔怪道:“姐姐信不过我时,我便将那轿儿退了,随你两人怎地。”说时转身欲去。

柔玉忙哄她道:“好妹妹,姐姐并非信你不过,实是不敢再动劳。”荔枝儿道:“我只老大个人了,还没坐过轿儿。

如今我正有好法儿诓他!便让我坐在轿儿里面,唤翠荷姐姐下面侍奉。叫那班狗才将我枪走,自是好玩儿,姐姐仍穿那公子衣裳躲去,管保平安无事。他们枪走我时,便到衙门打官司,也尽是咱的理儿了。”柔玉道:“妹妹虽是好意,只教姐姐心下不忍。”荔枝儿再不言语,上前动手剥下她的衣服,嘻嘻笑着穿戴起来,只把自己旧衣往地下一掷,抿嘴儿笑道:“如今我去坐那轿儿,只是委屈翠荷姐姐。不管你了,你须逃得远些才是。”翠荷向窗外张望半晌,这时回过头来说道:“既是妹妹如此好意,再不必推脱,小姐快更衣速去罢。”三人商议妥当,乔装改扮完毕,荔枝儿便拉起翠荷,三脚两步赶到门外,先自钻进轿里。翠荷便嘱咐轿夫一声道:“因是我家老夫人病重,小姐须急忙赶回,片刻耽误不得。

跑得快时,每人赏一两银子。”轿夫见这般合算生意,自是欢喜不迭,拾起轿子,飞快奔跑。翠荷尾随轿后,只装作怕人认出般慌乱模样,催促快走。此时柔玉,早已改扮男装,悄俏出门去了。

且说翠荷跟定那小轿,跑不上一箭路,早有四下潜伏的家人,认出丫环翠荷,便东边两个,西边三个,一齐跳将出来,上前抢夺轿子。翠荷故作慌乱喊道:

“小姐要急去城里寻王家表哥,哪个敢拦,怕不要命么。”翠荷喊得愈急,愈显慌乱,那家人则愈认作真了。只当矫子里面千真万确是柔玉小姐无疑,因个个领了家爷的命,只待抢回人时,邀功领赏,管什么翠荷乱叫,抢上前来,一阵脚踢拳打,只向轿夫吼道:“这是我们的轿子,你们怎么敢偷了就跑?”

四个轿夫,怎抵得一群虎狼,只被打得东倒西歪,不由得不放手,早有四个假轿夫抢上前来,抬起轿子飞一般跑去。翠荷只装作慌恐,乱呼乱喊:“小姐还有急事要去,你们抬往哪里?”

众家人见翠荷阻拦,益发跑得快了。约半个时辰,跑到河边;早有篷船在那里等候。见轿子到时,几个丫环探头:问道:“小姐可来了么?”众家人答道:

“就在轿里。”待篷船上有人搭跳板于岸上,几个人也不落肩。

竟将矫儿抬上船来,待船开时,方落轿子。因是怕小姐性烈不肯上船,发生意外。轿子一落,便有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