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绢上印子一般的。

玉环偶然是来看见,便把图书细细玩了一番,就问蕙娘道:「这个印子是你自己的,还是那个的?」

蕙娘晓得小姐通於书史,正要借个发端探问消息,便对玉环道:「是吾家表兄留下的。不瞒小姐说,吾家表

兄姓赵,字云客,原是杭州府一个有名的才子。因他恃才好色,今年叁月中,到这里来。闻得他前日不知与

那一家女儿交好了,私下逃归,被那一家的家人撞见,不把他做奸,倒冤他做贼。解到本府,几乎弄死了。

又亏一个狱官相救, 得问成徒罪,配驿燕山,前日就起了身。吾家哥哥押解,故此留下这些零星物件。」

只这一番话,吓得玉环目定口呆,想道:「前日绛英的事,梅香打听,并无音耗,只道他脱身去了,不想问

罪进京。倒亏蕙娘说出,今日方晓得实信。」

也不开口,拿了图书,就叫绛英,将蕙娘的话,私下述了一遍。绛英心绪缠绵,正要寻消问息,骤闻此语,

如梦忽觉,转身便走,要问蕙娘。玉环一把扯住道:「此事未可造次开言,姐姐何得性急?既有他的哥哥押

解,便好觅个寄信之路了。」

两人携手来问蕙娘,道:「你说那姓赵的表兄,既是个才子,何不好好的寻一家亲事,孤身到这里来,受此

无辜之祸。」

蕙娘答说:「小姐不知。吾家表兄,家里也是有名的富豪,只为他要自己捡择个绝代佳人,故此冒犯这件事。」

小姐道:「如今他问了罪,莫非埋怨那相交的美人麽?」

蕙娘道:「他是有情之人,如今虽问了罪,还指望脱身,仍寻旧好,那里有一毫埋怨的念头。」

小姐笑道:「绛英真个盼着了情人也。」

蕙娘问道:「小姐怎麽说这句话?」

玉环道:「蕙娘,你道这那姓赵的是谁?就是那吴家小姐。」

蕙娘假装不知,说道:「原来就是吴家小姐。吾家赵云客为小姐费心,险些送了性命,小姐可也垂怜他麽?」

玉环道:「绛英时刻想念,正要觅便寄一信与他。若果是你家至亲,极好的沙。」

是日,两位小姐把孙蕙娘,就看做嫡亲骨肉一样,打发开了梅香侍女,叁人细细交谈。不想尽作同心之结,

那一夜挑灯客语,叁人各叙衷曲。

玉环以绛英为名,句句说自己意思。蕙娘因玉环之语,件件引自身上来。不消几刻工夫,叁人的心迹,合做一处。

玉环道:「我叁人的心事,业已如此,何必藏头露尾?如今以後,只算个姊妹一般。也不须分上下了。」

蕙娘对玉环道:「小姐既有此约,蕙娘一生,甘心服侍小姐。只恐怕老爷作主,另择一家,为之奈何?」

玉环道:「这个不妨。我家老爷进京时,原吩咐夫人说:『待我回家,方择亲事。』若是老爷回来,最快也

得一二年。赵郎果能脱身,算计也还未晚。为今之计,但要觅人寄一信去。一来安他想念之情,其次叫他速

谋归计。这是第一要紧的。」

蕙娘道:「这个不难。小姐可备书一封,待蕙娘与父亲说知,只叫他送些盘缠与哥哥。又有一封赵家的家信

,付些路费,央他并带去。我家父亲是诚实人,必不误事。」

玉环道:「这事甚好。」

就借绛英为名,写书一纸,中间分串他叁人的情意。

薄命妾绛英书,寄云客夫君:足下烟波分 ,风月愁鸾, 幕伤情,绮疏遗恨。自怜菲质,暂分异域之香。

深 寒花,反误临邛之酒。未射雀屏,先罹雀角。每怀鱼水,统俟鱼书。伏念昔因环妹,得申江浦之私。乃

今近遇蕙娘,转痛衡阳之隔。会真之缱绻,梦绕残丝。游子之别离,魂迷织锦。明珠复合,誓愿可期。霜杵

终全,矢怀靡罄。专驰尺素,上达寸诚。思公子兮未敢言,情深千里,念夫君兮谁与语,志在百年。兰堂之

别黯然,蕙径之行渺矣。莺花莫恋,时异好音。山水休羁,勉加餐饭。临池泫感,无任悬情。外附玉环之衷

,新诗十绝。并写蕙娘之意,托词二章。密信交通,慎言自保。菲仪数种,聊慰旅怀。

附玉环诗:

不道离愁度驿桥,只今魂梦记秦箫;

春风自是无情物,未许闲花伴寂寥。

翠翘金凤等闲看,一片心情湿素纨;

无限相思谁与诉,花前惆怅倚糯。

凭谁题锦过衡阳,梦断空馀小篆香;

展却绣帏留晓月,素娥争似冷霓裳。

欲化行云 未能,个中情绪自挑灯;

宵来会 知何日,几度思君到广陵。

销尽残脂睡正宜,舞鸾窥镜自成痴;

人间纵有高唐梦,不到巫山那得知。

东风摇曳动湘裙,女伴追随映彩云;

莫道无情轻聚散,此中谁信是双文。

瓶花惨淡自藏羞,只为多情恨未休;

掩却镜台垂绣幕,半生心事在眉头。

闲脂浪粉斗春风,舞蝶那知是梦中;

不遇有情怜独笑,假饶欢乐也成空。

一片花枝泣杜鹃,不堪重整旧金钿;

绛河鹊驾浑多事,纵有相思在隔年。

洞口飞尘路渺茫,人间流景自相忘;

梦中剩有多情句,浪逐残云寄阮郎。

附蕙娘小词:

残灯明灭坐黄昏,偷傍栏杆掩泪痕;

一段心情无共论,忆王孙,细雨荒鸡咽梦魂。

凭谁飞梦托昆仑,绣幄添香空闭门;

玉漏声声送断魂,忆王孙,一夜夫妻百夜恩。

右调《忆王孙》

玉环将书封好,递与蕙娘,并寄些衣服路费之类。蕙娘持了书,竟自归家,对孙爱泉道:「前日哥哥出门,

因牌限急促,身边盘缠盆。如今一路到京,恐怕途中无措。我们既有了王家靠托,家中无事,爹爹何不自己

去看他一看?」

爱泉是个老实人,说了儿女之事,心上也肯出去,说道:「这也使得,只是要多带些费用。」

蕙娘道:「不妨,奴家在王府中,积几两银子在此,爹爹尽数拿去,也见得兄妹之情。前日王府中,又有个

朋友到浙江,带得那赵官人一封家书在这里,并与他寄去。」把那书及衣服银子,打了一个包,付爱泉拿好。

爱泉欢欢喜喜,便收拾行李出门,说道:「我老人家年纪虽五十馀岁,路上还比後生一般。那京中的路,也

曾走过几次。如今不但看我的儿子,倒是与赵大官寄家书,也有个名色。我以前看那赵官人,恂恂儒雅。他

为了冤屈事,心上十分放他不下。既是有了盘费,何难走一遭?」又对蕙娘道:「只是你母亲在家,无人照

顾。你该常时看看。」

蕙娘道:「这个自然,不消挂念。那赵家的书,也看他伶仃孤苦,千万与他寄到了,须是亲手付他 好。」

爱泉道:「到那里自然当面与他,况且还有些衣服银子,难道与别人不成?」

蕙娘心中甚喜,待父亲出了门,便往王家府内回覆小姐。

一至房中,玉环与绛英携手问道:「书曾寄去否?」

蕙娘道:「信倒寄得确当。」便述父亲看儿子一番话。

两位小姐道:「都亏了你,我两人後日有些成就,尽是你之力。总是苦乐同受的。只不知赵郎在京,怎麽样了?」

却说两位小姐,一个蕙娘,好好的住在家中,打做一团,恋做一块,专待赵云客回来。共成大举以前,叁人

画个相思图,以後叁人做个团圆会,岂非美事?不想天缘难合,还有些磨折在後边,未审遇合如何?看到後

回便见。

评:

孙蕙娘触处藏机,不惟自全,又能为人帮助,真云客一大功臣也。书辞对偶精工,诗句函情秀丽,当与贾云

华集唐并传。恩情意深长得此。

……………………………………………

第十回 梦模糊弄假成真 墨淋漓因祸得福

诗云:

一腔心事无申诉,变作梦魂难自寤;

梦里结成刑,假的也是真。

大梦无时白,此身终作客;

剖晰眼前花,方知梦境差。

赵云客与美人相处的事,已经叙过十分之五,他家中父母想念之情,尚未曾说及二叁。我此回,就从这一首

《菩萨蛮》说起。我想世上的人惯会做梦,心上思这件事,梦中就现这件事,因那梦中现这件事,心上就认

真这件事。不知人的身子,有形有质,还是一场大梦。何况夜间睡昏昏的事,便要认真起来。所以古来说,

至人无梦。但凡世人做梦,尽是因想而成,岂可认得真的。

赵员外因儿子不见,又见了被上的血迹,把钱金两个秀才,拖到监里。又因知府正值大计,潺不理众事,这

桩事,还不曾审结。员外在家,做了七七四十九日功德,招魂立座,日日啼哭。忽一日,知府挂牌,编审这

事。学院有了批文,着差人拘赵某明日早堂候审。

那一夜,赵员外睡了,便梦见儿子蓬头跣足,啼哭而来,说道被朋友谋死,身上时常痛苦。员外不待梦中说

完, 胸跌足,放声大哭,哭醒了,对家人道:「明日府堂审事,儿子今夜,就托一梦与我。他虽身死,冤

魂不灭,来此出现,那谋死的勾当,岂非真实!」说了又大哭一番。

次日早晨,竟到府中执命。知府在监中提出两人,陈列刑具,考究谋命一事。钱金两人,虽然从实置辩,怎

当得被上血迹一项,终不明白。赵员外哭诉奇冤,就把昨夜阴魂出现,梦里的真的话,上告知府。却也奇怪

,原来昨夜灯前,太守看这一宗文卷,亦曾疑这血迹,终无实据。只因疑心不决,夜间也有一梦,梦见黑风

刮地,阴云惨惨,回头看时,满地都是血迹。此时审问,听见赵员外冤魂夜现的话,自然认以为真。他原是

直性的,也不十分详察,写了供状就定审单,申达上司。

审得钱通、金耀宗,名列青矜腐儒,行同绿林豪客。私诱同学赵青心,利其多资,於叁月十五曰,骗到西湖

,谋财殒命。所游与僻,既非管仲之可人,却使沉商,有类石崇之贱行。赵某青楼缉获被上之血迹,赃证昭

然。伊子黄泉负冤,帐中之梦,魂悲啼伤矣。钱通为首,罪在不赦,相应解京处决。金耀宗党恶同谋,编戍

燕山卫。卑职未敢擅便。伏乞裁照施行。

知府审结此事,申文各宪,便点二名府差,锁押两人,一齐解到京里。

员外咬牙切齿,说道:「我夜夜梦见儿子,想是他阴魂未散。但愿半路上,活捉那两个贼徒,才 我一场怨气。」

官司已结,员外归家。钱金两人,带盆败,有口莫辩。家中措些盘费,相傍进京。

一个归路有期,一个生还未卜。你道两人弄假成真,岂不可笑。只因他少年狂妄,全不想世上朋友岂是好交

结的?做出事来,平日间交游同辈,与夫至亲骨肉,惟恐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那个出身相救?随你要死要

活,只算个等闲看待。常时这些思义酒杯来往,钱财交结,同眠同坐的,到了此际,毫厘也用不着。末世人

情,大抵如此。倒不如赵云客,在广陵城里的事,亏了几个美人真情提挈,一样问罪进京,还不十分狼狈。

两人押解起程,出了杭州府城,一路逢州换驿,递解到京里不题。

却说赵云客,自一月之前,出了广陵,看看的到燕山大驿,身边盘费,渐渐消磨,又兼见了驿官,用些使费

,虽不曾亲受刑杖,羁愁困苦,无不备尝。连那孙虎身边盘缠,都用完了,一时没有批回,与云客同住聋。

又守了半月有馀,忽见一人,慢慢行来,背了褡袱行李,走到驿前。

云客凝眸观望,那是寄书的孙爱泉。云客一见不胜狂喜,问道:「你老人家怎麽来了?」

爱泉道:「我因儿子前月出门,盘费盆,放心不下。又有官人家里,寄一封书信,送些衣服银子。」

在此,交与云客。孙虎也出来,见了父亲说道:「正没有费用,等待批回。父亲来得甚好,明後日领了批,

就好起身归去。」

爱泉又对孙虎道:「自从你出了门,我在家中,就被堂上这些後生欺负,又要贴使用,把我终日闹吵。我气

不过,只得投了府前王家,你的妹子也住在王府里。这项盘缠,倒亏他寄与你用的。」

孙虎道:「这也罢了,只是妹子到王家府中,一时不便攀个亲事,且图过了目下,再作理会。」

云客接了书,收下衣服银子,又听得蕙娘投靠王家一节,想道:「蕙娘是个有智巧的,他到王家,未必其中

无意。但是我家里,不知甚麽人去通个信,把书银等项寄来。」

当晚背了人,将书拆开,那是绛英手笔,又见了玉环的诗,并这小词。便晓得他叁人心迹,就里假托家信,

叫孙爱泉寄来。把那书词,细细看了一会,不胜慨叹道:「女子之情,一至於此,令人怎生割舍得下?」便

把衣服银子,收拾藏好。夜间又略略盘问爱泉家事。

次日早上拿些银子,送与驿官先发批回。打发爱泉父子回家。虽是挂念这几个美人,又不好寄封回书,说些

心事。思量道:「爱泉回去,蕙娘自然问我的确信,也不消写回书了,只把个安然就回身的意思,与爱泉说

道。待他到家,与蕙娘说便了。」

爱泉父子,将次起身,对云客道:「官人可有家信,带一个回去?」

云客道:「多谢你两人,我也不等家信了,既有这些盘费,即日当算计归家。况且前日一到,看那驿官是一

个好人,待他寻个方便,就好脱身。我若归家,还要亲到你家里来奉谢。」爱泉珍重而别。

说这驿官,得了云客的银子,又知他是个盗情小事,也不十分督察,听他在京中,各处游玩,只不许私自逃

归。过了一两日,云客偶然散步到一处,见一所殿宇,甚是整齐。走进里面,那是后土夫人之祠。

云客撮土为香,拜了四拜,私下祝道:「夫人有灵,听我哀告:钱塘信士赵青心,只为姻缘大事,偶到广陵

,撞着几个美人,情深意厚。不相惹出祸事,配驿到京。若是今生有缘,明珠後合,愿夫人神灵保佑,使能

脱身归去,阴功不浅。追想家乡风月,情绪缠绵。今日漂泊无依,何等凄楚。惟神怜悯,言之痛心。」

云客想到此处,不觉泫然泪下。独坐在庙中,歇息一回,走出门来,抬头四顾,只见粉墙似雪,云客身边,

带有笔墨,就在粉墙上面,题词一首,以诉羁愁:

孤身漂泊染秋尘,家乡月似银;

不堪回首自筹论,青衫泪点新。

冤未白,恨难申,长怀念所亲;

梦飞不到广陵春,愁云处处屯。

右调《阮郎归》

云客题了这词,闲愁万千,一时间,蹙在双眉,自觉情思昏昏,暂坐庙门之下。手里拿着笔墨,还要在新词

後面,写一行名字,或是家乡籍贯。只因愁怀困倦,少见片时,不料为睡魔所迫,就倒身在门槛边,鼾鼾的睡去了。

云客酣睡正浓,谁想庙前,正遇着一个官员过往。路上簇拥而来,见了云客,就唤手下人问道:「那庙前睡

的是什麽人?怎独自一身,夜间不睡,日间到这里来睡?官府攀过也不揣着,好生可恶!」衙役就到庙门,

扯起云客。

只见那官员把粉墙一看,看着新词几行,浓墨淋漓,情词悲切,心上好生疑惑。云客被众人拖到轿前,双膝

跪下,还打个欠身,昏沉未醒。

衙役禀道:「那一个不知甚麽人,手里拿着一管蓬头笔,满身污了墨汁。这等模样,在官府面前,昏昏沉沉

的,想是那好好的粉墙,被他涂抹坏了,后土夫人有灵,把他匝缚在此。」

又将云客一堆道:「快快苏醒,官府面前不是儿戏的。」

云客抬起头来,惊得满身汗出。

那官员问道:「你是什麽人,孤身瞌睡在此?这墙上的词句,可就是你写的麽?」

云客拜道:「爷爷听禀,生员赵云客。」

官员道:「原来是一个秀士,你细细说来。」

云客道:「生员祖居钱塘,侨寓广陵城瓦子 前。买一拜匣,祸遭一个惯絮囤的吴秀才,明欺孤弱。得知生

员带些资本在寓中,便借拜匣为名,冤屈做了盗贼,把生员的资本,尽数抢去。贿嘱衙门,不分皂白,配驿

到此。今日幸遇老爷,想是此冤可白。求爷爷神明提救,就是再生之恩了。」

那官员想一会道:「本衙也住在广陵,闻得学里有几个不习好的秀才,这样枉事尽有。」

就唤手下人,且带到衙里,慢慢盘问,若果冤枉,申理何难,云客随了轿子,一境到衙里去。

原来那官员不是别个,恰好正是扬州府前住的王老爷,即玉环小姐的父亲,现任在京,做了京畿御史。衙门

风宪,不比寻常。

云客进了衙中,伺候半日。老王出来,细加访问,又道:「老夫家里,住在扬州府前。你既寓扬州,可认得

我宅里几个家人麽?」

云客道:「生员寓在瓦子 前,卖酒的孙爱泉家。贵府大叔,都是认得的。」

历举几个名姓,一字不差,老王半年不见家信。倒亏赵云客在衙中,间些详细说道:「我家里的家人不曾放

肆诈人麽?宅中不闻得有些别事麽?」

云客道:「都没有。」

老王道:「你既是秀才,那些诗书,可也还记得?我今日就差人到驿官处说明,销了罪籍,暂在我衙里,温

习经史。老夫自前岁衡文闽省十一月诏罢科举之後,也就回京。近日闻知朝廷,晓得天下才人觖望,又要开

科,特取真才,赞襄治化。你该就在这里应试,倘能够博一科第,那冤枉的事,便不要别人翻冤了。」

云客深感厚恩,拜谢而起。老王与他择二间书馆,陈设 盖,每日供给他,又唤衙役,血到驿里去除籍。

云客一应要看的书史,尽搬出来。

云客想道:「我这一身,得遇老王提救,也是后土夫人有灵,使我瞌睡片时,逢这机会。过了几日,还要虔

诚去烧一炷香谢他。只是我家乡念切,既淙身,星夜回去,就散了家资,报答各位美人的厚情才好。怎奈老

王情意笃实,不好悻悻告别。还有一件,若能够悉我的长才,侥耐名科第,寻得一官半职,那玉环小姐,倒

有叁分娶得的道理,各位美人,要图报恩也容易。只是眼下羁迟,颇难消遣。我且把平日偷花手段,丢在一

边,把目前折桂手段,放些出来,看怎生结果。」

评:

梦者因也,有因而起。其间怪怪奇奇,一切天堂地狱之事,皆形现出来。佛家所谓因果从心而生者也。昔有

一人经过海中,同舟遇一老僧, 银数百,往南海做好事。此人顿起邪心,把老僧推堕海中,取银而归。抵

家便梦老僧来索,如此连梦几夜,心上昏沉。日里起身,将镜子照照,镜里现出此僧;把茶来吃,茶盏里又

照见此僧。此人大骇,谓僧索银甚急,百般禳解,竟成大病,上床睡了一年。不但睡时,常常梦见,并觉时

也似梦非梦,每见老僧正在身边。忽一曰,外边叩门,一老僧来访问。家中讯他来历,正是南海去的那老僧

。此人听得,在床上大叫道:「往常梦中看见,已经怕甚。今日亲自上门来讨命,我的性命定不好了。」霎

时间,牛头马面,绕床而立。其人惊悸不已,家中大小,俱向老僧,叩头乞命道:「万求老师父放大慈悲,

饶他性命,当即日尽把家财,做个好事超度你。」老僧笑道:「不要害怕,我今日并不来讨命。前年蒙居士

推堕海中,彼时幸遇一只客舡提救,不曾溺死。思想起来,银子是身外之物,就是到了普陀山,他分散与众

僧,不是老僧拿去做人家的,如今居士家取了,也不妨事。老僧今日偶然到这里来看看,怎麽这样大惊小怪

?」床上病人,如梦忽觉,滚下床来拜道:「我一年来梦中见你,镜里茶里,早晚床上时时见你。不想你原

未死,总来是我的心上事,故现出这个光景,适 闻得老师父这一番话,身里的病,一时好了。」就把家财

赈济贫穷,尽撬散,随那老僧出家。後来苦刖十馀年。一曰偶参一大善知识,拜问道:「梦中现形,谁是真

形?」那堂上大喝道:「这秃子速向山门外走!」那人便转身向山门外走。走了二里多路,忽且一孩子啼哭

,其母问何哭。孩子道:「方 梦见吃果子,如今要吃。」其人听得豁然大悟,遂成正觉。此回中,员外想

念,太守疑心,两梦合一。不知赵云客在京里,做下好梦,正无醒日。

看官们,倘若各人有心事的,可为借鉴。  ……………………………………………

54

●绣屏缘

●绣屏缘

●绣屏缘

第十一回 恶姻缘群牛喘月 巧会合众犬留花

诗云:

谁家门巷旧垂杨,系马栖鸦覆短墙;

不是关心休折取,丝丝叶叶尽离肠。

赵云客既脱网罗,朝夕孜孜  ,攻习文章,指娼举成名,报恩雪耻。这也是天缘大数,未可轻易表白。想

起一段流离,无非为美人情重,弄出这般困厄。正是:

不因渔父引,怎得见波涛。

虽然如此,但要郎情女意,两边认得真,纵使相隔天渊,也有乘槎会面之日。若是女子有情,那郎君只算得

顺风采花的意思,丢了那个,又想别个。缘分顺凑的还好,倘然有些隔碍,便要放下愁肠。李十郎之负心,

黄衫侠客也看他不过。若是男子有心,那女人只有做痴汉等婆娘的模样,可以嫁得,就随了他。若还掣肘,

不如随风顺舵。章台柳之攀折,纵有许俊,何补於失身?所以生死交情,其实难得。自云客陷身荒驿,那广

陵城里四个美人,私下做的事,向来瞒神欺鬼,并不曾在人面前,说半句「我要跟赵云客」的话。又是名人

要顾体面。名人自有父兄,虽则青 偷情,说尽山盟海誓,也只是两人的私语。就如做戏的,两边担扯一番

,便要当真起来。说又说不出,吁忙得。被那严父严兄,寻一人家,叫一肩花花轿,推拥别家去,做个莺莺

嫁郑恒故事,任你表兄人才绝世,也只好为郎憔悴,却羞郎而已,为之奈何?不知真正情种,全不把这段话

文骗得他的身子动一动。玉环寄书之後,终日叫孙蕙娘归家,打听回音。

一日,爱泉与儿子忽地归来,正值蕙娘在家。心上天悲又喜,喜得那赵郎的信息,有了几分;悲得那赵郎的

肉身,何时见面?连忙唤母亲:「爹爹与哥哥回来了,快备晚饭。」

爱泉与儿子进了酒店,卸下行装,先要吃些热酒。蕙娘便把热酒与他吃了。

老妈问道:「那赵大官可曾解到?」

孙虎道:「解到了,正在聋,少了盘缠,亏得父亲到来,才不曾吃得苦。」

蕙娘问道:「他家的书信,曾付与他?你们回来,那姓赵的可也苦切麽?」

爱泉道:「那赵大官始初见了家信,有些伤心的情状,及至看了书,又收了银子衣服,倒欢天喜地。说道,

他见的驿官,甚好说话。既有了这项银子使用,即日也要寻个脱身之路。他说不久归家,还要亲自来谢我。

不知他心上,可是诚实的话。」

蕙娘听这一番信,又把愁肠略放下几分了。当夜睡过。

次日清早,收拾停当,仍到王家府中去。玉环挂忆赵郎,如痴似醉,泪痕在竹,愁绪萦丝。一见蕙娘,便想

携手,私下问道:「你两日在家,何故不来?那寄书的曾有消息否?」

蕙娘把父亲昨夜归来的言语说完,又道:「幸喜他身子不曾受累。若能够今年就得脱身,我们的事便可稳当。」

小姐新愁旧恨迸在心头,纵使云客即立面前,还诉不尽百般情绪。何况口传虚信,怎解得他万种思量?只有

吴绛英的心,正像赵云客往那里去了,立刻就回来的一般,也不十分牵挂。但要经营後日,先嫁赵郎,恐怕

他两个先占了滋味,故此心忙意乱,专待云客到家,全不闲思浪想。闻知蕙娘好话,信以为实,说道:「只

要赵郎不死,这段亲事,那怕走在天外去,迟几日,也不妨。」那绛英便是这样。谁想他的哥哥在家,提起

此事,深为愧恨。思想吾的妹子前日丑事,已经使我无颜,万一再撞一个冤家,叫我如何摆脱?不如及早寻

下一头亲事,完这孽债。成礼之夕,就要新人结亲。

绛英私想道:「我与赵郎情深似海,况且已经着身一夜,不比玉环空来空往。做女子的既是以身许人,便如

士卒随了将官,任他死活存亡,一惟听命,安有更改地方再跳营头之理?若今生不能嫁赵郎,惟有一死,图

个梦中相会,这也是姻缘簿上,有这一段遇而复失之事。」

正是:

欲知别後相思意,尽在今生梦想中。

绛英想到此处,不觉柔肠千结,进退无门,只得从暗里大哭一场。挨过几日,媒婆来说,吉期已到。日间行

礼,夜间结亲。花轿出门,一境到岳庙前大宅里结亲的。

到了正日,小牛打扮新奇,只道红鸾照命,绛英心肠惨裂,有如白虎缠身。默在房中,思量一计道:「料想

此番,不能脱空。我若悬梁高挂,倘被他们知觉,救得转来,终是不妥。不如乘他忙乱之时,做个金蝉脱壳之计。」

外面欢欢喜喜,只像要出去的模样。到了黄昏时分,先打发梅香往王家,谢别夫人小姐。外边行礼盘盒,陈

列纷纷。鼓乐喧天,牵羊担酒。吴家大小众人,各各忙乱,拥挤前门。又要收盘盒;又要讨赏封;又要备酒

席,只存两个婆子,相伴小姐。

绛英急要脱身,骗那里人家不当稳便,除非乡间还好。就央几个媒婆与妹子说亲,又吩咐道:「城里的人一

味虚文,全无着实。倒是各乡财主,有些信行,可以做亲眷。」

媒婆承命,往乡间说亲,那各乡尽晓得吴大是个名士,俱要攀他。只见不多时,媒婆便话一家,来对吴大道

:「有一家财主,住在大仪乡,姓牛,家里鸡鸭五六百,母猪一二十,米麦几千斛。他还有一所大房子在岳

庙前,只是有句话。他家官人长大,本年就要成亲的。」

吴大道:「这等极好。」

便捡下吉日,先去拜门,即日行礼成亲。吴大叫两个使女,来到王家,候绛英回去,说道:「相公把小姐攀

了乡间牛家。成亲日子也检定了,请小姐回去住几日,好收拾出门做新人。」

绛英闻知此话,吓呆了半晌。玉环私在房中,拍绛英肩头道:「你今去做小牛的妻子了,不与我做同伴,那

落花流水之意,如何抛却?」

蕙娘又在旁边道:「那于官人不知气味如何。可不辜负了小姐一片花容。」

两人如讽如讥,把一个绛英气得浑身麻木,口里畴躇道:「此去也不妨,我自有主意。但是你们後日见了赵

郎,须把我这一段念头与他说几句。」

不知他主意何如,辞了王夫人,竟上轿子,向自己家里去。绛英到家,住了几日,看看吉日渐近,行两个婆

子道:「我家哥哥嫂嫂,做人极其悭吝。因我没有父母,凡事草率不成规矩。你们两个须是乘他忙乱之时,

也出去先讨些赏封。若待我出了门,一毫也没有的。」

两个媒婆,闻得这话,火急走出房门,挨身去挤在外面讨赏。绛英独自一身,将包头兜好,身上换一件青布

旧衣,又将束腰一条,紧紧束住,竟向後门急走出去。家人也有撞见的,只道是家里别人要拿甚麽东西,全

不揣着。

绛英在暗中,一路前行,信足所至,不想到了安江门,他也不知那里。幸得城门尚未关锁,绛英竟自出城。

一路前来,渐近广陵驿,立在官河岸上,想道:「这所在 是我结亲之所。更深夜静,无人知觉,河伯有灵

,今夜把我吴绛英的精魂顺风儿牵去。」

此时在吴宅厅堂,毛坑鼠洞里都在寻找,那里见得绛英小姐?牛家人马,连忙报知老牛,唤粗使喷人,亲到

吴家,只道设计哄他财礼,把吴家家伙打得粉碎。吴大 胸跌足恨道:「不但养女是赔钱之货,如今赔气赔

家私,也还不停当,必定明日少得经官动府,央些亲友私下讲和,还他茶礼。」只苦了送亲迎娶的闲人,自

白冻了一夜,汤水也没得吃。笼灯火把,人马轿伞,打得七零八落,岂非笑话?世上财主,喜欢攀有名寄家

的,请看这个榜样,切不可轻信媒婆之口。吴大气恼,小牛败兴,这段话文不过如此。

且说绛英小姐,走到河边,将要投河,悲悲咽咽,便寻死路。看官们晓得的,但凡女子的尽头路,止有投河

一着。就像戏文上有个钱玉莲投江故事,有人来救,後面还有好处。若无人救,也便罢了。这也是私情中的

常套,不足为奇。但是绛英所处之地,又自不同。若是一到河里,就直了脚,倒是清净的事。万一惊动众人

,捞摸起来,死又不死,送到吴家,这般颜面,反觉不雅。即不然,遇着过往客船,一篙带起,贪利的把你

做个奇货,说道全亏他救命,要扯住了诈银子。贪色的,顿起邪心,载到别处去,做些勾当,如何脱白?

绛英这一番算计十分倒有九分不妥。不想孤零一身,将次下水,岸上攒住十数只恶犬,绛英的布衣,被犬牙

咬住,一时倒难脱身。绛英心忙胆怯, 徨无措。河里忽撑一只小小官船,傍到岸边来。船头上立着一个老

人问道:「甚麽人孤身独立?」

绛英为犬围住,进退两难,被行船水手女一把扯到船上。

老人见是一个女子,道是:「你这个女子,独立河边,莫非要投河的麽?」

你道问绛英的老人是谁?那是狱官秦程书,任满起身,载了家小,正要进京,再谋一处小小官职。

当夜泊船安江门外,次日早开。船内女儿秦素卿,听见外边有女子投河,他是生性豪侠的,飞跑到船头上来

,见了绛英,一把手就扯到船舱里去,吩咐手下人,不要惊动岸上人。他既要投河,必定其中有个缘故,且

把船开了,再泊下些,明日绝早开去。岸上人为犬声热闹,只道官船过往,全不晓得女子投河一节。

素卿见了绛英,说道:「好一位女娘,为何干这拚命的事?」

绛英泣诉道:「奴家也是好人家女儿,自小得知些节义。只因少时丧了父母,兄嫂无情,把奴家自小攀的一

家丈夫,欺他贫弱,将他陷害,配驿到京里,另择一家财主,欲卖奴家,今夜来娶。奴家不忍改节,故此私

自投河。」

素卿侠气勃发,把桌子一拍道:「有这样屈事。我正要到京,不管长短,带你进京寻觅丈夫。一应盘费,在

我身上。我且问你,丈夫姓甚名谁?」

绛其道:「奴家丈夫姓赵,字云客。」

素卿耳边忽提起「赵云客」叁字,想道:「这也奇怪。我在衙里相逢的那赵云客,他被人陷害,问罪进京。

我相遇时,他全然不说有妻子。怎麽这个女子说起,又有个赵云客?且在路上细细盘问。若果然是他,倒好

做个帮手。」

看官,你道秦素卿家住湖广武昌府,那秦程书任满,自然打发家小回家,自己进京,再图官职。为甚把家小

一齐带到京里去?不知他的一家进京,尽是素卿的妙计,专为要寻赵云客,故此定个主意。

素卿因父亲解任,私下算计道:「竟归武昌,便与赵云客风马无涉,今生安有见面之理?难道一番恩爱,丢

在空里不成?」

便与母亲商量道:「爹爹进京,大哥正好图功名之路。闻得要带二娘同去,叫我们母女两人归家。想起来,

家里有甚好亲眷?我们一家人,倒分做两处,这事成不得。不如一同到京,得了官,一同再到那里去方好。」

素卿的母亲听见这话,对秦程书道:「我一家亲丁,只有六日,若要分两处,决然使不得的。且同到京里去

,再作道理。」

程书素怕奶奶,吩咐一声,就如令旨,不敢违拗,所以同往京中,正好遇着吴绛英。绛英是个才貌兼全的,

不比素卿直性,路上待人接物,极其周到,便是秦程书夫妇,甚如敬重,就看做女儿一般。倒嫌自己的女儿

,来得粗辣。你看这两个美人的心肠,待云客也算真切。

不知赵郎後日,把他如何看待?倘若有一毫薄幸,这两个主顾不是好惹的。他竟要唱出「恨漫漫,天无际」

的曲子来了。

看官们放心,那云客是斯文人,这样负心事弗做个。

附言:

余刻此画未竟,里中有狂士,偶於途中质余。转视之,不相识也。询其姓名居止,且考其质余之故。其人曰

:「姓张。平生慕君才,有着作欲求正。故相问耳。」终不告以名字,因於腰间出铜印一枚为赠。余英而受

之。翌日,於其居旁有相识者来语余,言其人少好学,多聪慧,家素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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