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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向然感动。正是:

不入巫山留夜梦,怎知神女化朝云。

当初隋文帝时,曾造一架屏风,赐与义成公主。其名唤做虹霓,雕刻前代美人之形,各长叁寸许。其间,服

玩之器衣服,皆用众宝嵌成,水晶为地,外以玳瑁水犀为押,种种精妙,迨非人工所制。

延至唐朝,太宗得之,藏於内府。到玄宗时取出,赐典太真娘娘。太真归其兄杨国忠家,带此屏风,安於高楼之上。

一日国忠偃息楼上,方 就枕,屏风上诸女,悉到床前,各通名姓,又歌又舞,半晌而去。国忠醒来,怕是

妖怪,奏封锁楼门。

禄山乱後,屏风存在宰相元载家,自後流落世间。

至宋朝又取进官中,高宗南渡,带到临安。元朝代宋,屏风为赵氏宗室所藏。

元顺帝时,杭州府钱塘县,有个赵员外,乃是宋度宗第五世裔孙。他夫人只生一子,名唤赵青心,号云客,

生得貌似潘安,才如子建,年方一十八岁,已是无书不读,名冠学宫,真个青年俊雅,自己道是天下第一个

风流才子。

只因赵员外家财丰盛,婢妾尽多,这些云雨意件件都晓得。那勾情缘上说得好,阳物虽小,经了阴水,时常

浸一浸,他自然会长大起来。

赵家房婢,个个会长养此物的,见那赵云客生来标致,那个不要亲近他?所以年纪虽不多,只有这件事,便

如经惯的一般。但是他立心高旷,从小气质,与凡夫不同,常愿读尽天下第一种奇书,占尽天下第一种科甲

,娶尽天下第一种美人,凡遇世间第二种事,他却夷然不屑介意。

一日,到员外後房间玩,有些宝贝,他都不留心。只看见屏风一架。那是前朝相传下来的,就是雕刻历代美

人的叫做虹霓。只因员外是个宋朝宗室近支,故此有异物。

云容心上暗想道:「往常在书上,看出古来许多美女,每称绝代佳人,令我终日思慕,不想这屏风上的雕刻

,一发工巧非常,便与员外讨此屏风,张在小书房内。下面 着一张紫檀小榻,锦衾绣褥,独宿其中。」

那里晓得屏风上的美人,通是灵异的。在先历代所藏,只看做是个宝贝,偶一展开,即使收好。只有杨国忠

楼上一睡,吓得冷汗直流,以後从不曾近人的精气。

那赵员外不知其故,便听儿子把那屏风伴宿。只见赵云客暂时摆在小书房内,便像过了美人气的,心上欢欢

喜喜,把一对象牙高 ,点起通宵明烛,又把一个古铜香炉,烧些上号好香,也不要家童服侍,也不要婢妾

往来。只为他是才子气质,手中不离书本,又得了屏风这件宝物,一头看书,一头把屏风上的美人看看,连

牵二夜,不曾上床睡,到第叁夜来,眼内昏昏沉沉,虽然点烛烧香,也就上床睡了。

睡到二更时分,原来屏风上美人感了云客的精神,就如天上差遣下来的,一个个舞袖翩翩,要与云客相会。

云容似梦非梦,看见众美人围床侍立,如花簇锦,不觉神魂飘荡,只道梦中遇着这些仙子,竟忘却自己屏风

上有这几个画图,说道:「众仙子忽然降临,莫非与小生有缘在此书馆相会?」

那美人不慌不忙,各自陈说名姓。也有说是虎丘山下,馆娃宫里来的;也有说是手抱琵琶,身从马上来的;

也有说是琴声感动,垆边卖酒家的;也有说是采药相逢,山上折桃花的;也有说是宫中留枕,寄与有才郎的

;也有说是青 偷香,分与少年的;也有说是为云化雨,梦中曾相遇的;也有说是似雾如烟,帐里暂时逢的

;也有说是吹箫楼上,携手结同心的;也有说是侍晏瑶池,题诗改名姓的;也有说是身居金谷,吹逐恨无情

的;也有说是掌上五盘,裙衫留不住的。其他离魂解佩,纷纷不一,说道:「吾等乃是历代有名的国色,当

初被一异人,雕刻形像,感郎君精神相聚,故此连袂而来。」

云客听知此话,一点心情,就被他收去了。

美人又道:「昔日薛昭遁入兰昌宫,与叁位女子相遇。其时以骰子掷色,遍掷云容张氏采胜,遂命薛郎同坐

,得荐枕席。今夕共会,不谓无缘。」

命侍儿罗列肴 ,珍馐百味,充满於前。云客口虽不言,心中提起平日所慕,不想就遇着这等好事,岂不快

活?其时众美人亦把骰子掷色,内中一个掷了六红。

众美人笑道:「此夜赵郎同会,掷色胜的,今宵先尽缱绻。」

当下赵云客情兴勃发,便同携手,走至僻处,相与分衣解带,一根玉棍,胀得火热起来,不苟一二合,精涌

如泉,弄得半死半活,忽然睡觉,美人影也不见。

看官,你道赵云客虽则年纪弱小,他也曾在牝户内,浸过几时,难道梦中一度,便弄得半死半活起来?不知

平常干事,虽是一抽一下,未必就到极好去处。就是妇人家惯会奉承,把臀尖衬起,两腿夹住耸将上来,也

只是射中红心之意,略用些呼吸工夫即有走作,不到十分狼籍。只有梦中做这桩事,不由心上做主,不是熬

得极急,挥得尽情,怎得梦中遗失?况且少年英气,情窦正开,一连独宿几夜,遇着好梦,那顾得性命如何

?所以一弄便 ,一 便吃力,这也是少年的光景。云客只为走了这一度,挣将起来,日色将午。父母只道

他睡迟的意思,也不揣着。

云客梳洗已完,吃了些汤粥之类,身子甚是倦怠,复到书房中,细细把屏风一看,宛然梦中所见。虽甚奇怪

,却也不怕。你道他为何不怕?原来云客是个风流才子,见那美人之事,未免有情,却是他心上想惯了,纵

使怪怪奇奇,只当得家常茶饭,何消怕得?但是身子困倦,终非好事,他就把书房关起了。

却说屏风上诸女,原是灵异之物,那赵云客在美人面上,最有情的,天遣他看见这屏风,暂时一遇,也晓得

古来美女,并不是涂脂抹粉假做标致的,一至死後影响也没有得。他是个天上星循,海外神仙,偶然投在下

界便做个出类技萃的美人,及至身後留名,即是个神仙行径。

闻得自古有个画工,书二幅软障图,那是南岳夫人形像,吩咐一士人叫他名字,唤做真真。叫了百日,那画

上的便活起来,下来与他做夫妻,生一儿子。後来士人疑他是个妖怪,他便携了儿子重到画轴上去了。这样

事,都是美人的灵异,与屏风上一般作怪的。

那赵云客自一梦之後,心内时时想念:「只说天下才子自然有个佳人配他,我这梦中一弄,也是前世美人,

叁生石上,极大的缘法。只是身子困乏异常,若後来真得了佳人,情意正笃,终日如鱼得水,消得几时工夫

?怕不做个色鬼?」

他也虑得周到。谁知天生这个才人後面,自应有些遇合,全然不消虑得。赵云客隔了几日,再往到书房中看

看。不想他的一生知遇,正在这一看里头,岂不奇怪?

评:

苏庵深怪坊间俚词恶说,挑葱卖笔人、爬灰括镬之妇,动称私情两字。无怪乎小说之淫秽乱伦,可羞可恨也

。此回把古来美艳视为神仙,便与私淫者,自然迥别。看得情字郑重,则一花一草,皆有关系,海外玉真应

称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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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哑诗笺一生情障 真心汽段誓词

诗云:《拟李玉溪无题》

窥镜舞鸾迷,

分钗小燕低;

崔徽曾入画,

弄玉未为妻。

香雾叁更近,

花枝二月荠;

今情无限思,

晚绮窗西。

却说赵云客走到书房中去,把屏风从上至下,细细看个不了,说道:「不知他美人有情,骤然发此灵异。又

书知因我有情,便想像他出来,为何从无此梦,一到书房中睡了,就生出这等奇梦?」把两只手在屏风上,

摸来摸去,谁知天大的缘法,一摸就着手了。

那屏风虽则是个宝贝,却也年岁久远,这接缝里边有些不坚固。始初藏在静处,只当得玩器一般,如今被云

客摩弄一番,头上便露些细缝。云客将他一拍,只见屏风上边一块水晶地,便落下来。云容呀然一笑说:「

原来是不坚固的,被我弄坏了!」把空处一张,那晓得里面隐着一幅白绫细绢,便把指尖挑将出来,仔细看

他绢上,好一首旧诗。

一个红图书不知甚麽意思,且将这诗句念了一遍:

浓香娇艳等闲看,

折得名花倚画栏;

无限心情莫惆怅,

琵琶新调自盘桓。

又将这绢上的印子,看了一回,方 悟出他的根由。那是当时杨太真娘娘,放在官中时,自隋文帝到唐开元

,已自有年。想是那屏风也曾坏了,被太真娘娘修好,把这幅诗绢,嵌在其中,当个记号。怎见得?只看印

子上面的字,却是「玉环私印」四个字,印得分明。

赵云客是博古的人,晓得玉环是杨太真小名,又道太真时常爱弹琵琶,便知道这个缘故。也把自己的名字,

印子印一个在後面,恰好两个印子,红又红得好,印又印得端正。人只知屏风是个宝贝,不知那首诗自唐至

元,有五百馀年,也是一件古玩了。

云客自负有才,见别样珍宝,偏不喜欢。见了这首诗,又是古物,甚加爱惜。即把他来佩在身边。却将水晶

仍旧嵌好,就在屏风面前,朝了这些雕刻的美人,点起香来,罚个誓愿,说道:「我赵青心是个天下有情人

,自今已往,但遇着天下绝色佳人,不论艰难险阻,便可结一个生死相同了。只是有叁件事,不愿从得。第

一来,不要妇人搽一缕粉,点一毫胭脂,装一丝假发,做个假髻美人先入宫之计;二来不要有才无貌,有貌

无才,应了妇人无才便是德之言;叁来不要六礼叁端,迎门嫁娶,叫做必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道理。」

看官,你道这叁件事,他为甚麽不从?只为世上涂脂抹粉的尽多,像个鬼使夜叉一般,见了人,便把这些假

东西一一装在头面之上,及至真正本色,看不上一二分。有等痴人,便道他装得好,不知搽粉之白是死白,

涂脂之红是呆红,金珠围绕是假髻。若是把他本身一看,不是笑,定是恼,那讨得好处来?真正绝色佳人,

就荆钗裙布,蓬头乱发,自有一种韵态嫣然。西子捧心,岂是妆娇做媚?大凡世上,假事定要露一分贱相。

赵云客是聪明人,所以头一桩,便绝这项。

从来倾国倾城,必定能诗能画,若只有貌无才,出辞吐气,自然粗浅。道学家只道妇人识字,恐怕有些走漏

。如今世间识字的少,走漏的到多,这又是什麽缘故?所以才貌兼全,方为至宝。但是迎门嫁娶一节,礼法

所重,聘则为妻,奔则为妾,自古皆然。不知赵云客想着甚的,顿然改了念头,把周公之礼,高高搁起,怎

晓得这正是聪明人,识得透的第一件有情妙用。

你看父母作主,媒人说合,十对夫妻定要配差九对。但凡做媒人的只图吃得好酒,那管你百年谐老之计,信

口说来。某家门当户对,父母是老成持重的,只思完了儿女之债,便听信那媒人了。有时麻子配了光面,有

时矮妇配了长人。最可笑的,不是壮,定是瘦,穿几件新衣服,媒婆簇拥,也要 娜走来。後来做一年半载

亲,一件不晓得,提起婢妾一事,便如虎狼心性,放出吃人手段,甚是利害。所以世上夫妻,只因父母做主

,再不能够十分和合。男要嫌女,女要嫌男。云客思量此话,必定有些不妥,不如放下礼文,单身匹马,往

各处寻花觅草。倘然遇一个十分称意的,只把一点真情为聘,就好结个恩爱同心了。这也不在话下。

却说赵员外因儿子长成,欲要与他攀亲,知道儿子劣头劣脑,又因是个种爱之子,不好轻易央媒,说合亲事。

那一日,见是云客走到面前,说道:「你在书房读什麽书?我见你渐渐长大,要与你娶一房媳妇。这也是姻

缘大事,自然有个配合的。只是你终身之计,还该向上一步。如今世上,那个不是趋炎附势的?我看这些少

年朋友,略略识几个字,各处拜门生、结文社。遇着考试,进场後有了靠托,说道头名,定然是我榜上真个

应验起来,也是有趣的事。况你新进学宫,文才本领不如於人,何不出去与那些钻求名利的朋友,结世番,

待到大比开科,图个出身高第,也与祖宗争些体面。」

云客笑道:「那些钻求名利的朋友,只好杯酒往来,若要他意气相投,千百中难得一个。」说便是这样说,

毕竟平日间有些小朋友。只是云客才高意迈,又兼得了屏风上滋味,念美人的意多,图功名的意少。

适值正遇暮春时候,那杭州西湖上,是千古有名的好耍子处,画船箫鼓,那一日没有?当日苏东坡有诗二句

,说得好:

水光潋滟晴方好,

山色空蒙雨亦奇。

据他说起来,这西湖却是晴也好雨也好,只除是求田问舍争名夺利的,不曾领略山水之妙,错过了多少光阴

?其馀那个不晓得?云客忽然想起来,那西湖上美人聚会之所,何不拉几个朋友,莆只好舡也到此处看看。

若得遇着有情的,何消父母之聘,我自会娶他。当下告过父亲,只说要到西湖上结个文会,员外就听依了。

酒米银钱,一色齐备。又托一个老成家人,叫做赵义看管。

那时云客往外边约两个同窗朋友,都是秀才。一个姓钱名通,号伸甫,一个就是云客的表兄,姓金名耀宗,

字子荣。那两个朋友,通是钱塘县有名的财主,因云客也是个富贵家公子,所以这两个时常往来。

彼时云客一同下船,琴棋书画、纸墨笔砚、图书印匣等项,俱带了去。那是斯文人的行头,有等衙门里人,

或是清客,出去游玩,必定带笙箫弦管,或是双陆纸牌。斯文人出门,只带些琴棋书画为游戏之事。

只见云客同两位下了船,船内铺设得齐齐整整。又摆上一桌果酒,与二位吃到半酣,云客说道:「我们叁人

未到西湖,先有一段西湖的景致在心上。如今各人先要做一首想西湖诗。」

怎麽叫做想西湖?不是真正想着西湖许多大、许多阔、许多景致,但是有意思的人,各自有一段心事在腹内

。若到西湖,遇景情深,便把一生的心事,发舒出来,这便叫做想西湖。

云客倚马高才,一挥而就,却是专说自己的心情。诗云:

十年梦境尽繁华,

月姊星娥隔绛纱;

翠羽墙东邻宋宅,

郁金堂北是卢家。

马嘶暗逐多情草,

燕剪低随解语花;

今日漫思湖上望,

莫教只只是天涯。

钱金两人,於做诗一道,原不十分讲求,因见云客先做一首,又催他共做,只得搜索枯肠,也凑成几句,虽

非风流俊雅之言,却也到有些意思。

钱诗云:

二人今日想西湖,

湖上题诗无日无;

俗客最能通者也,

书生到处念之乎。

忙中易老皆名士,

静里忧贫是仆夫;

勉强斯文还自笑,

不如高卧并提壶。

金诗云:

九儒十丐尽趋时,

也逐西湖学做诗;

笑我浪吟羞北阮,

诸君何苦效东施。

平生意气惟耽醉,

今日相逢且自痴;

子荣苦吟六句,说道:「如今做不出了。还记得少时念的古诗二句,就把他续成一律,装个名士体面。」

富贵不淫贫贱乐,

人生到此是男儿。

云客见他两人俱已完诗,赞道:「二兄天才高妙,反觉小弟绮靡之句,未免飞卿柔艳。只是小弟一向有句心

言,不曾说出,今日二兄在此,可以细谈。」

钱神甫道:「赵大兄,莫非指望考试,要钻个头名麽?前日总管平江路浙西道钱兵尊观风,小弟偶然求他乡

里一封书,就考个第二,小弟连忙送他一副套礼,便认起同宗来。兄若有此意,只消二百馀金,也求他嘱托

一句,这是极便的门路。」

金子荣道:「何消如此费力?只求本县李老师做头,写封公书,也就有用了。」

云客笑道:「那功名之事,小弟全不挂心。平日思想起来要做人家,小弟这样也够用了,不消再做得。就是

功名一节,自有个大数,便迟了几年,也不妨事。只是我辈在少年场中,风流事业等不得到老的。」

神甫笑道:「原来未曾有尊夫人,这件就叫做心沙。小弟近日颇有娶妾之意,被拙荆得知,面也抓碎了,房

里的粉匣肥皂都打出来。幸得老兄不曾遇此等苦,方说得那样心话。」

叁人大笑一番,看看的路近西湖,不知西湖上那样风光。看官慢慢的吃了茶,再讲。

评:

屏中一诗,淡淡说来,已埋全部关节,绝无斧凿之痕。

千古以来,惟假者不能混真,偏者不能胜全。虽极力装点,终有  鱼目之诮,篇中一一指出,深足快心。

至如配合一段,名言凿凿,更觉周礼害人不浅,末言名士气习。苏庵特逞笔作馀波耳,非有实意刺人也,读

者知之。

忆书此回时,斜月侵几,篆香萦幕,蛩声切切。顾影萧然,瓶有残醴,举杯自贶。因飞馀墨,得六绝句,附

笔於此,以志馀情。自记:

梨花树老佛堂空,从此高山不可通;

摘尽荔枝无并蒂,断肠心事雨声中。

驿里谁言负圣恩,女牛私誓至今存;

国家多少与亡事,玉辇何须恨剑门。

明妃

当时天子重边疆,马上胭脂塞外香;

千古莫怜图画误,几人恩幸老昭阳。

翔云漠漠动离情,一曲琵琶马上行;

自是长门思幸薄,都令红粉浪传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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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叁回 巧相逢月下追环 小姻缘店中合卺

诗云:

绣 不卷春云暮,屏障雪衣娇欲拓;

缘浅休歌陌上桑,小立栏前看红雨。

说向花神低翠鬟,第嫌泪点自斑斑;

叁山青鸟何时至,回首啼莺去复还。

原来西湖上景致,与别处不同。别处景致,看了就讨回头。那个西湖,是大郡所在,画船箫鼓,过往的也在

这里盘桓,本地的也在这里摇摆。所以不论早晚,佳人才子,聚会的甚多。有一个扬州府,江都县的乡绅姓

王,在福建路做学校提举司,任满回来,路经钱塘。本身一只大船,家小又一只大船,因西湖好景,随即换

了湖船,暂住几日。他的家小不多,夫人吴氏,单生下一位小姐,年方二八,小字玉环,连年随在任所,还

不曾许聘人家。那小姐生得花容月貌,便是月里嫦娥,也让他几分颜色。宋玉云:「增之一分则太长,那高

底鞋自然着不得;减之一分则太短,那观音兜自然带不得。着粉则太白,那粉扑儿一年也省了多少钱,施朱

则太赤,那胭脂边不消到浙江去买。」真正翩若惊鸿,宛若游龙。若是见他一见,便一千年也想像不了。又

兼文才淹博,技艺精工,子史百家,无不贯串,琴棋诗画,各件皆能。他心中最爱的一件乐器,是个琵琶,

那是西蜀出的逻 檀木所制。温润可爱,带着几条渌水蚕丝的弦,终日弹的音调,就是钧天广乐,也没有这

般好。那小姐不惟容貌过人,性情又甚端淑,闺中不轻一笑,对镜亦无可怜。不知那个有缘的,撞着这样一

位庄严的小姐。这话休题。

却说赵云客自下船以来,竟到西湖换船。他尽想随风转舵,遇着个俊俏佳人,即不能够窃玉偷香,也还要看

个下落。谁想把船一泊,正泊在王乡宦家小船边。

那一夜是叁月梢,风恬月朗,好一段夜景。云客船上,张起灯来。四边也有吹箫唱曲的,也有击鼓放花炮的

,闹了二更有馀,也就寂然静了。那钱金两个,先去睡着。云客独到船头,四顾清光,飘飘然如凌云仙子。

回头一看,只见旁边大船头上,簇拥一夥妇人,异香袭袭。

云客仔细看来,内中一个竟像瑶台上飞下来的。云客心忙意乱,不敢轻易开口,看了一回。那女人见近边船

上,立着一个男子窥探,也就进船去了。云客口内不言,整整思量了半夜。

你道船头上是什麽人?却就是回扬州的玉环王小姐。止因他家范谨饬,日间只好在官船中坐。虽则纱窗内可

以寓目,外边人却不见他一丝影儿。那一夜月色又好,吹箫击鼓的又去了,正好同夫人侍女在船头上看看景

致。不想被那一个有情郎瞧见,正是天生缘分,合着这样凑巧事来。

赵云客一夜不睡,巴到天明,即便起身,急急梳洗。走到船头,并没处看见一个妇女。道是昨夜船上,莫非

又是屏风上的美人跟来出现?正思想间,看那傍边大船上,贴一条钦差福建路学校提举司大封皮,便知道是

一家乡宦的家小。望见船工水手,略略问他几句,方 晓得真实。

云客口虽不说,心中思忖道:「我这一段情意,不见也罢,见了如何摆脱?」坐在船中与钱金二位,粗粗讲

几句斯文的话,心生一计,一面先打发那老成的家人回去,说道:「游玩两日,就归来。」坐到第二日,那

王家船竟要回了。云客撇了二位,私自买只小船,带些随身盘费,跟随王家大船,一路相傍而行。追到扬州

,竟入城内去了。

那王家好一所大宅子,正住在扬州府前相近。里面家人童仆以百数。云客想道:「他小姐归到家中,就是飞

也飞不到他里面去。我如今若要罢手,正如猎狗见了兔子,虽是深入穴中,怎肯回头不顾?若是要他相遇,

又像先生虚了馆职,只好街上闲走,那得学生见面?若待思量计策,又恐怕像个医生用错了药,不惟无功,

反贴一顿打骂。如何是好?」思想一回,忽然笑道:「有了!有了!我是隔省之人,无人认得。不妨假做小

,投靠他家。倘若能够相逢,诉出缘由,自然小姐不弃。」便写一张靠身文书,竟往王家门首,直入进去

。只见王家宅内,喧喧嚷嚷,说道:「老爷即日赴京复命,并无一人揣着。」云客无处安身,仍出门来。身

边只带盘缠,并随身几件文墨之事,一时无从安置,慢慢行来。偶到瓦子 前,见一卖酒人家,且买些酒吃

。看那里面几间房子,到也乾净,便对主人道:「我有一事到此,暂借尊处歇宿几日。」即送房金一两。

那卖酒的一个老人家,姓孙,号孙爱泉。只因祖上传留卖酒为业,乡邻嘲笑他子孙惯喝白水,招牌上又写着

泉酒出卖,所以送个号叫孙爱泉。那爱泉年纪有五十馀岁,生得一子一女。一子绰号孙飞虎,因他是个本府

堂上公差,众人说道:「西厢记上有一贼徒,叫孙飞虎,他和尚寺里寡妇人家,也要抄掠一番,如今做公人

的翻了面皮,那个没有虎性的?不要说平民,就是冤屈钱,也掠得几贯。况兼府堂上,比下县更加一倍。又

见那孙家儿子为人刚暴,便绰号他做孙飞虎。他也随人叫唤,竟不改名。一女名孙蕙娘,年纪一十七岁,虽

不能够淹通书史,也略识几字。人才俊雅,容貌到有九十分。生平不喜涂脂抹粉,竟作个村妆打扮,风情绰

约,自是不凡。少时攀一卖米铺家,常顾 荒卖些贵米。他儿子被人咒死,蕙娘竟望门寡了。云客一进了门

,便捡一间精洁房子,把随身行李安好。孙爱泉见他斯文模样,又且仪容标致,时常煮些好茶,取几个点心

与云客吃。一应茶饭,里面收拾,吃了後算。谁知赵云客是个俊俏儿郎,又乖又巧,出外买些好物,只说杭

州土仪,送与爱泉妻子。爱泉妻子是热心肠的老人家,见云客甚是殷勤,就认做至亲一样。他女儿虽在里面

,也不十分顾忌。

住了两日,云客出去打听王家消息,那王乡宦还不曾起身,傍晚回到寓中,劈面正撞着孙蕙娘。云客深深作

揖道:「小生连日在此搅扰,心派安。」那蕙娘也不回言,竟望里头走进去。云客也进自己的卧房。当日蕙

娘心上,思想起来:「吾家母亲说新租房的一个书生,人才生得甚好,且兼德性温存,想是好人家的儿子。

不知甚事,独自一身,在此居住。看他衣服行李,也不像个穷人。」心上就有几分看上他的意思。云客自见

蕙娘之後,把王家小姐,暂时放下心肠。做个现财买卖的勾当,只是无处下手。

又过一日,爱泉夫妇,要到岳庙中,还一个香愿。商议买些香烛,第二日出门。云客早已得知,到那一日,

绝早催做饭吃,要早出去干正经事。爱泉夫妇喜道:「我儿子差牌下乡,家内又无媳妇,独自女儿一个。幸

喜得那租房的官人早出去了,我两人还了香愿,晚间便回来。」

不想云客是聪明人,预先要出去,无非安那两个老人家的心,使他女儿不消央人相伴。及至上午,买些好绸

缎,兑些好首饰,带在身边,竟到店中来急急敲门。蕙娘在里头,道是母亲决然忘了东西,转来取去,即便开门。

只见云客钻身进去,便掩上门来,不慌不忙,走到蕙娘房里说道:「我赵云客是杭州有名的人家,虽是进了

学宫,因无好亲事,还不曾娶得妻子。前日有事到扬州街上撇然见了姐姐,道姐姐决不是个凡人,所以打发

家人回去,独自一身,租住在此。今日天遣奇缘,有此相会,若是姐姐不弃,便好结下百年姻眷,若是姐姐

不喜欢有才有情的人,请收下些些微物,小生也不敢胡缠。」便将绸缎首饰,双手送去。但见满身香气氤氲

,一段恩情和厚。

你道蕙娘怎样打发?那蕙娘虽则小家,人才却也安雅,说道:「官人既是读书之人,自该循规蹈矩。那苟合

之事,本非终身之计。这些礼物一发不该私下 送。」

亏那赵云客绝顶聪明。听得蕙娘「终身」二字,即晓得他有夫妇之情,说道:「小生非是闲花野草的人,任

凭姐姐那样吩咐。小生当誓为夫妇。」只这一句顶门针,就针着蕙娘的心了,蕙娘叹口气道:「我这样人家

,也不愿享得十分富贵,但恐怕残花飘絮,後来便难收拾。」

云客放下礼物,双手搂住蕙娘,温存言语,自然有些丑态。你道蕙娘为什麽这样和合得快?只因赵云客连住

几日,那些奉承爱泉夫妇,与夫烧香读书,凡事殷勤,件件都照着蕙娘身上。蕙娘也是个听察的,所以两边

便易容和合。就是左右乡邻人皆晓得爱泉平日是个精细人,自然把女儿安插得停当,那一日都不来稽查。正是:

婚姻到底皆天定,但得多情自有缘。

说这赵云客见了蕙娘,但与他叙些恩情,讲些心事,约道如此如此,即走出门,仍旧往别处去。

看官,你道别人遇了妇女,便好亲个嘴,脱衣解裤,先要上床,煞些火气。那云客为何只叙心言,便走出去

?要知天下女子,凡是善於偷情的,他腹中定埋一段踌躇顾虑之意,始初最不轻易露些手脚。不比对门女儿

,烟花质地,一见男子,便思上床的。他虽是心上极种爱的人,头一次相交,必有一番驾驭男子的手段。却

把一个情郎能给在掌握之中,那时任其调度,全无差失。此正是聪明女子要占先着的意思。

看官们晓得的,但凡男女交情,若至上身干事,那先着便被男子占了。妇人虽甚狡滑,只好步步应个後手。

所以莺莺偷那张生,明明约他夜间来做勾当,及至见面,反变了卦,直使张生见了莺莺,疑鬼疑神捉摸不定

,方 与他交合。那蕙娘是有智巧的,不是一味专要淫欲,云客窥见其心,反放一分雅道,他自然心服,留

这好处,到後边慢慢的奉承。此又是聪明男子,识透女子的心性,故意把先着让他,以後的事便十拿九稳。

仍旧出去,并安插他父母回来的念头,这是偷花手一毫不走漏的计较,也是云客第一次入门的手段。

爱泉夫妇,还了香愿回家,看看日色昏黑,叫女儿开门点灯,还不见那赵官人到来,心上一发欢喜。只说他

读书人有礼体,见我女儿一个在家,故此来得稽迟,若是那个官人来,急急备饭与他吃。不知读书人在外面

装点,若要他心内果然有礼体,则怕明伦堂上难得这个好影子。况且女儿的计策,比老人家更高一层。

云客约至初更, 提灯笼进爱泉店里。爱泉欢欢喜喜说道:「官人在那里干事?这等晚来!」云客道:「见

你两个老人家出去烧香,知道无人在家,不好就回来得。」爱泉笑道:「为我出去,带累官人来夜了,恐怕

肚 ,唤妈妈速备饭来。」云客道:「你老人家一日走劳碌了,饭便慢些也罢。」云客坐定,爱泉取饭来吃

。因他外边烧香,这一晚便是素饭,云客吃完了,抽身到自己房里去。这一夜工夫就比以前不同了。你道有

何不同?方 晚间约成的计,必定如何发落。

评:

前赵云客立誓要娶第一种美人,乃今未遇玉环王小姐,而先交蕙娘。毋乃羊质虎皮,见草而悦耶。

作小说者,辟尽从来俚语,专以佳人才子之配合,谓天造地设的一种至情。而忽有辄於酒店中,何也?苏庵

曰:「否否。」昔朱文公自白鹿洞讲学之後,唤诸弟子从了,周流四方城迷下蔡之色。文公伫立阶前,身不

转移,目不交睫,心志。一曰忽到一村落间,偶见一家女子,嫣然态度,颇有惑阳惶惑,恍然若失者久之。

诸弟子进曰:「先生讲学有年,一切功名富贵,视若浮云。今乃遇一女子,而不能定情,将何以贤贤易色之

文训弟子也?」文公於无意中,为诸弟子所诮,猝然无以自明,因对弟子解嘲曰:「小子何见之浅耶?我所

以伫立阶前,恍然若失者,岂因一女子哉?盖有谓也,夫茅檐之下,尚有绝色,四海之广,岂无大贤?」只

这一句,便开诸弟子,多少触类推求的法门。世人只知珠翠成行,便是佳人;不知苎萝村中,原无金屋玉堂

之地。此蕙娘有情,天作之合,自然不沉没於卖米 家,而留以待云客也,有以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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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屏缘

●绣屏缘

●绣屏缘

第四回 野鸳鸯忽惊冤网 痴蝴蝶竟入迷花

诗云:

谁言风味野花多,

园内桑阴尽绮罗;

若是野花真味好,

古来何用讨家婆。

第二回中,夫妻配合,已说得明白矣。此後只该将赵云客与蕙娘约成之计,一直说去,使列位看官,踊跃起

舞,如何又把这诗正讲起来?不知云客私逃,就有好处在後,一时间说不尽。但是他家中父母,岂能忽然无念乎?

自从云客前往西湖,家里只知道同那钱神甫、金子荣两位官人,做些斯文事业。

员外见家人赵义回家来,问道:「官人如何不归,你先回来?」

赵义答说:「官人同钱金两位官人,好好的在西湖游玩,着小人先回,恐怕家里有正经的事,故此先打发来。」

员外也不提起。

一连过了叁日,仍差赵义往西湖去候。赵义寻来寻去,并不见云客坐的船。赵义道:「我官人一定同那钱金

两位去了。只不知在钱家,又不知在金家?」

赵义也不回来,竟先往金子荣家探问消息,道:「是我官人表兄表弟,必然到他家里。」

走到金家,门上人说:「赵伯伯有甚事到这里来?」

赵义把寻官人的话,略问几句,管门人道:「自从前日我家官人,闻得同你家赵大官人西湖上去,这几日张

相公家催贺分的日日在此聒噪。又且至元二年叁年的钱粮要比,不知动那一仓米完纳。我官人是没正经的,

莫非往涌金门外看新串戏的,做那蔡伯喈记去了?」

赵义晓得不在金家,又往钱神甫家问一问,便知端的。看看走到钱家,管门人不在,有个老妈妈立大门前。

赵义便问妈妈:「曾见我家大官人到你家来?」

妈妈认得赵义是赵员外家,说道:「我家官人也出去叁四日了,只因前日与里面娘娘讨了一番闲气,想是没

颜面回家,不知这几日躲在那里,你家官人,并不见来。」

赵义心上慌忙,急急归家,报知员外。另差人各处寻觅,也只恐他後生家,怕朋友搭坏了气质。那里得知赵

云客自见玉环之後,私下叫了小船,带得随身东西,竟自追去。

那一日,钱金两个暂往桥上散步,及到船中已不见了云客。只道云客有事,私自归家,不与他作别,深为可

笑。又道是他的铺盖,远在船中,拿他做个当头。

金子荣道:「我们两个且自回去,看他可到我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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