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万木尽染(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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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面扑来的是一片片葱葱郁郁的橘树林,那青涩的、绿里透着些许殷红的果实缀满了枝头,像一个个即将含苞待放的花骨朵。

“晓鹏,是这儿吗?”

“对,这儿都是。再往前开,先到我爸爸住的地方看看。那房子在这一大片橘林的中间,以房子为中心点,半径大约是两公里半。”

张君毅很惊讶,凭郑东升,就是再加上十个郑东升,也不可能栽下这么多的果树,但是,这是眼前摆着的事实。“你爸爸太了不起了。”张君毅不由地赞叹起来。

“他还养了不少的土鸡呢。”

“土鸡?为什么叫土鸡?”张君毅不懂。他的确不懂,在国外待了那么多年,鸡就是鸡,干什么叫土鸡?

“这是我们这里人的叫法,把鸡分为土鸡和洋鸡。土鸡意味着家养、散养,不掺任何激素类的饲料,虽然个头不大,但肉质细嫩,;洋鸡意味着机械化饲养,饲料都是按照配比添加了类似助长剂的东西,分量重,成长速度快。所以大家都比较喜欢土鸡和土鸡蛋。认为这种土鸡和土鸡蛋不但口感好,而且营养成分更高一些。”

“那么市场需求怎么样?”

“相当不错,尤其是这两年。土鸡和土鸡蛋基本上供应市内的各大超市。我爸爸把鸡都散养在橘园里,鸡的粪便又是最好的肥料。在橘园内每隔一百米就设了一个很大的鸡窝,供那些散养的鸡白天下蛋,晚上回笼。农夫们每天的必修课就是到鸡笼捡鸡蛋就可以了。晓鹏像一个讲解员,很认真,也很仔细。

“那么鸡呢?做不做深加工?”

“目前只是将鸡集中处理,褪毛、剖膛,冷冻,再销往市场。很受欢迎的。”晓鹏很得意:“你去超市看看,就可以看到‘张家鸡’和‘张家蛋’的商标。

“用姓氏做商标?你爸爸也不姓张啊?”张君毅觉得奇怪,就问晓鹏。

“这个地方,一直叫张家沟,姓张的人也很多。爸爸为了打出品牌,就干脆用姓氏做了商标。

“张家沟?”张君毅顿时愣住了,他惊异地问晓鹏:“我爷爷和我父亲曾说过,老家就在张家沟。是不是就是这个张家沟?”

“这里就这一个张家沟,没有第二个。”晓鹏说:“张叔叔,不会就是你的老家吧?”

“晓鹏,我问你,我们从市区到这里,大概是多少公里?”

“二十公里左右吧。如果城市框架再拉大一些,没准这里就是城区了。”

二十公里就是农村人的说法——四十华里!难道这就是自己的老家?张君毅心里想起爷爷和父亲曾告诉过他,老家离城里大概是四十华里!

真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张君毅难以置信。不过眼前就是张家沟,这点不会错,而且离城区就是四十华里,这点也不会错。

张君毅按下了电动玻璃窗,一股初秋的温和的风灌进了车厢内,他感觉这股风都带着甜味。老家。以前在国内时都没有来过,出国十五年了,回来却找到了自己的老家。而且还这么容易!真是“千里寻他,他却在灯火阑珊处啊!”

“晓鹏啊,你爸爸在这里住的房子是新建的还是以前的?”他知道老家还有一幢房子,为了求证是不是自己的老家,就问晓鹏。

“我爸爸说,是从村委会那里连地连房子一起租下来的。”晓鹏想了想,“嗯,不是新的,很陈旧,但是很大,是个院落式的,门窗都是用木头雕刻的蝙蝠、龙凤等图案,对了,爸爸说这幢房子很有历史了。”

张君毅点点头,心里有底了。

“张叔叔,到了。你看,你看那房子——”

故居!这就是是爷爷辈甚至是爷爷再上一辈人的故居吗?

汽车停在了这幢房子前面的一个场院里。张君毅熄了火,又将晓鹏扶下了车。就和晓鹏一起站在房子前面看起来。曾记得爷爷和父亲对老家的房子有过描述,但是身在地球的那一端,张君毅觉得那只是老人们一个梦呓遐想,是一个太遥远的地方,只能梦呓不能成为现实。而现在,家中老人的梦呓就摆在面前。这里有祖宗的脚印,有张家人从兴旺到衰败,又从衰败到兴旺的记录。张家的起源源之于这里,又从这里经历了历史的变迁。他觉得这么生疏,又觉得这么亲近。那滚烫的热泪不禁就流了下来。

“张叔叔,你怎么啦?”见张君毅的表情,晓鹏明白了,这真是张叔叔的老家!他想起了父亲曾告诉过他,也从居住在这里的老农口中,了解过这幢房子的关键词:姓张,地主,国外——

“张叔叔,张叔叔!”晓鹏喊着已经陷入深思的张君毅,不见回答,就又喊:“张叔叔,这儿肯定是你家的房子,是你家的祖屋对吗?”

张君毅猛地醒过来,看着一脸惊喜的晓鹏:“有可能。”

“绝对可能!我们去村委会,他们准知道!”晓鹏对张君毅叫道:“我听他们说过,真的,说过。说这家的主人是地主,也是资本家,在城里有纺织厂,后来全家去了国外。”

见张君毅边听边点头,晓鹏知道刚才说的那些肯定对上了号,就接着说下去:“这幢房子还曾经做过村小学呢,后来村子里与另外两个村合并,建了新学校,这幢房子就一直荒废在这里。我爸爸来这里考察之前,村里准备拆掉这幢房子,说是年久失修,也没人管。再后来就是我爸爸连土地带房子一起租下来了,你看,这房子是我爸爸请人刷的漆,还修缮了许多地方,整个二楼还装修了。”

“不过,还要考证,凭一个张姓也不能说明太多问题的。等我与家里联系后,再说吧。”张君毅压住激动,又恢复了以往的沉静。“晓鹏,来,我们进去看看。”

进了大门,是一个天井,左中右都是房间。正中的房子很大,也就是农村人称作的堂屋。堂屋里还有一个案台,案台下方是一张八仙桌。几把椅子、几张条凳,看样子就很有些年代。大房间的左右两侧各有一间房间,比外面的略小一些,但是跨度很长。

“我爸爸住在左边这间,我来时就住在右边这间。”晓鹏介绍说。

张君毅先看看郑东升住的房间,又看看晓鹏住的房间,就说:“没什么家具,就是一间房间一张床,啥也没有啊?”张君毅说。

“我爸爸挺节省的。一贯如此,不像我妈妈。最讲究。”晓鹏说到妈妈,突然想起来了:“张叔叔,我们上楼去看看,看看我爸爸装修的房间。”大房间的右侧有一个木质楼梯,油漆的很光亮,像似没有人怎么走过。

“你爸爸也懂装修?”

“你看了就知道。”晓鹏挺诡秘地眨眨眼睛,就带头拄着双拐上楼。拐棍点击着楼板发出沉闷的声响,张君毅怕晓鹏摔跤,就忙跟上几步,在后面扶住晓鹏。

“是谁啊?”一个操当地口音的妇女声音传过来。

“婶婶,是我,晓鹏。”

“哦,你来了?你爸爸来了吗?”说话的是郑东升请的当地农妇,农妇和他丈夫两口子专门帮助郑东升做饭,打扫卫生,看管仓库。

“这里好多事请呢,叫你爸爸快点回来吧。”

“我知道了。”晓鹏已经上了二楼。这个二楼比一般的楼梯台阶都要多,显得有三层楼那么高。晓鹏也许走的太快了,又跟农妇搭腔,所以有些气喘。

“歇会儿。”张君毅说。

“张叔叔,你看这层楼怎么样?”

张君毅抬眼这么一看,呵,还真是气派,走廊很长,也很宽,装了日光灯还吊了大红灯笼。张君毅忍不住笑了起来:“你爸爸的装修水平可以,古代和现代柔和在一起,也是亮点。”

二楼正中的走廊比两侧的还要宽,起码也有三米左右,摆放了一套白底兰花瓷器的圆桌和圆凳。和生漆的暗红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张君毅不敢说不伦不类,只好说:“挺有反差感的嘛!”

晓鹏没听懂,就问:“张叔叔,你是觉得色彩有特点还是没特点?”

“有特点。”张君毅忍住笑,认真地对晓鹏说。

“我觉得没特点,但是我爸爸就是说好,没办法。”晓鹏围着瓷器桌子转了一圈,“我觉得这里应该放一张古色古香的桌子才好看,起码与这雕龙画凤的廊柱相匹配,这种瓷器桌子应该放在天井里,周边再摆些植物和花草,那才有韵味。

“这个想法你爸爸采纳了吗?”

“没有,如果能采纳,你就看不到这么搞笑的一幅场景了。”晓鹏也在笑。

“那你可以多向你爸爸灌输一下你的设想,没准就采纳了呢。”

“他把我的口都封死了。”

“你爸怎么说?”

“爸爸说,没钱!”见张君毅在笑,就又说:“都没钱了,还怕你有再好的设想吗?”

“这就是你爸爸,既老实又非常实在。”

晓鹏推开正门,对张君毅说:“这是我爸爸重点设计的,非常有看点,而且是用钱堆砌起来的,请进——”

“你爸爸重点设计?那我来瞧一瞧。”

张君毅的眼睛瞪大了:这间大屋子就是下面的堂屋之上。一张很大的床摆在正中间,是欧式的那种款式,与这种老屋子很不搭调;粉红色缎子面料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板板正正,像部队上的被子那样有棱有角,肯定是郑东升的杰作;板壁的墙上挂了一幅吕乔的照片,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拍的,还扎着两条辫子。吕乔那年轻还带着稚气的脸庞白里透红,虽然很漂亮,但是和这屋子里的摆设又显得不和谐;床的斜对角有一套组合音响,还有一个等离子电视,估计也有32寸。张君毅凑上前看了看,居然是索尼牌子的!房间另一头有个单开小门,张君毅走进去一看,是卫生间。用手敲敲洗脸盆的台面,张君毅知道是品牌,但是这么好的卫生洁具,却没有抽水马桶,居然掏了一个用蓝色瓷板砌起来的长沟。

张君毅一开始在笑,慢慢地他笑不出来了,那眼角渗出了一点儿泪花。

他懂郑东升的心:——老郑用自己的方式在表达着对吕乔的爱。自己只有一张床,儿子也只有一张床,却尽自己的能力,为吕乔堆砌了一个他认为最好的房间。他在等待,用自己的方式,默默地等待,甚至就这么一直等待下去。

“你爸爸,”张君毅有些哽咽:“了不起,谁都比不了啊!”

晓鹏见张君毅的表情,觉得有些奇怪。自己只是想带着风趣介绍爸爸的“作品”,怎么这位张叔叔这么难受?

其实晓鹏心里也挺难过的,只不过他没有表露出来。一个大学毕业生,也是一个成年人了,他也懂得爱和被爱。但是父亲母亲的婚姻却给他心里设了一道障碍。有时候他生母亲的气,有时候生沈非的气,但是从来都没有生过郑东升的气。按照父亲的要求,郑东升为吕乔装修房间的事情他一点儿都没有告诉妈妈。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想,他也知道爸爸妈妈不是一路人,根本就很难凑到一起,就是告诉妈妈又如何呢?妈妈会感动吗?妈妈和爸爸会重新走到一起吗?

见晓鹏一直没有吭声,似乎又在想着什么事情。张君毅就调侃地说:“晓鹏,你爸爸这里还有什么看点吗?”

“哦,张叔叔,对不起,我走神了。怎么样,我爸爸的装修设计还行吧?”

“我说过了:了不起!”

“那我再带您去看看后屋。”

还有后屋?张君毅心想,他这个祖屋,如果真的是自己家的祖屋,还真是够大的。

后屋真的比前面的屋子还要大。给郑东升分隔成了包装间、宰杀间,冷冻房和仓库,归置的很像一个正规的加工厂。另外有一条路绕过了前屋直通后屋,那是工人们上下班和运输物品的路。简洁、干净还很有规范。

张君毅赞许地点点头,就问:“往城里送的土鸡和土鸡蛋是这里送,还是他们来提?”

“晓鹏说:“都是这里送,车子是村子里私人自己的。承包给他们,送一趟结一次账,哦,就是拿计件工资。”

“那你爸爸这些天都不在怎么办呢?”

“好办。我爸爸与村干部关系都很好,如果我爸爸不在,都是由村委会代管。我爸爸回来后马上就跟村委会结账。很有信誉的。”

“这柑橘估计还有个把月也成熟了,那就更忙了。”张君毅有些着急,这老郑一时半会儿也好不了,这里可怎么办呢?

“这是个问题。原来也没有遇到过。据我所知,爸爸只按照批发价全部给村委会,由村委会还有当地农夫往外卖。”

“但是必须要有人在这里才行。”张君毅说。

“那我来吧。”晓鹏说。

“你不能来,刚找到工作,怎么能放弃呢。我来想办法。”

“麻烦您了,张叔叔,我替我爸爸谢谢您。”

“这孩子,说的什么话,都是自己的事情,还说谢。”张君毅顿了一下,又笑着说:“要说谢啊,应该谢谢你爸爸,如果这里真是我家的祖屋,还装修的这么好,人气这么旺,我家的老祖宗都要从坟地里爬出来给你爸爸叩头了!”

“张叔叔,你看我们去村委会一趟吧,谈谈你家祖屋的事情。”

“这次不去了。我回去马上安排人员进驻这里,这是最要紧的事。等下次来,再和村委会联系。你看好不好?”

“来,吃饭了。”阿婶将堂屋里的八仙桌摆开,一盘一盘的菜就陆续端上了桌。

“张叔叔,请坐。”

“不会太麻烦吧?”张君毅欣然同意。他其实也非常想在这张八仙桌上坐一坐。甚至还想摸一摸板壁的隔墙。总觉得这里的一切都留有老辈人的印记,空气中都荡漾着亲情的脉络。

“阿婶,您贵姓?”

“我家老头子姓张,我是嫁到这个村子里的媳妇。”阿婶说。

“那我可不可以叫您张婶?”张君毅问道。

“那敢情好。请问先生贵姓?原来没来过这里吧?”

“他也姓张。”晓鹏抢着说。

“姓张?那就是本家。五百年前是一家嘛。”张婶笑着说。

“他是——”晓鹏还想告诉这位张婶他就是这家的主人时,张君毅用眼神制止了他。

八仙桌上一个土瓦罐里盛的是一只清炖鸡,一层细密的淡黄色的油珠泛在汤面上,香气扑鼻;一个土碗里装的是香葱炒鸡蛋;还有一碗韭菜炒螺丝肉;另外一碗是雪里红腌菜。张君毅心里那份惊讶,无法表达。这就是自己的老家吗?这就是自己家乡的菜肴吗?他的感慨油然而生,他的心里掀起的是无风的波澜,那份乡土的亲切,他从来也没有感受过。在他的脑海里,只有城里的那幢曾经还被他人占用的、破损的祖屋的记忆和难以忘怀的遭受磨难的岁月。

“张先生,您请用。不知道您们今天会来,也没准备。”张婶站在一边,觉得这种菜拿不出手,不好意思。

“太谢谢你了,张婶。”张君毅仍然望着桌上的菜出神

晓鹏笑道:“张叔叔,吃饭。”

“哦,好好,咱们吃饭!”

平时饭量并不大的张君毅足足吃了两大碗饭。那米饭真香,是的,鸡汤也十分的鲜美,就是那雪里红腌菜都觉得特别的有味道。

刚吃过饭,张婶就端来了两杯茶:“张先生,晓鹏,这是我们这里的茶,也是土茶,别见外,尝尝。”

张君毅端起了一杯茶,看了看那茶的颜色,淡绿,闻了闻那茶的味,清香。于是端起杯抿了一口,对张婶说:“这茶不错,自己种的茶吗?”

“我家老头子在这房前屋后种了一些。采摘后,自己炒,一般就是自己和郑先生喝。”

“那张叔呢?”

“马上来,他给你包些茶叶带去喝。你是稀客呀,不常来,我们这里也没有什么稀罕东西。”张婶说着见自己丈夫过来了,就说:“老头子,这是张先生。”

“张先生,你好啊。稀客稀客。”张老头手里提着用报纸包得严严实实的一大包东西,还有两只老母鸡和一篮子鸡蛋。

“这可不敢当,不敢当。”张君毅连忙站了起来。

晓鹏笑着说:“张叔叔,您就拿着吧,这是规矩,不会让你空手回去的。”

“这鸡,还有鸡蛋,怎么拿?”

见张君毅一副紧张的样子,大家都哈哈笑了起来。

正说笑着,张君毅的手机响了。

“喂,我是张君毅。哪位?”

“我是沈非,你好。”

“哦,你好。”张君毅感觉奇怪,沈非怎么会知道自己的电话?忽然他想了起来,是在机场时他们互相交换过名片。

张君毅看了看还在与张婶说话的晓鹏,就站起来走到天井里:“

有事吗沈先生?”

沈非没有言语,张君毅就等着。

过了一会儿,沈非在电话那头说:“我今晚搭航班,九点二十到。”

“我去接你。”说完双方都挂断了电话。

就这样突然,就这样干脆,就这样不用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