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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逍遥心道:「这和尚耳朵不中用,原来是个聋子。」

向前凑了凑,大声又问:「大和尚,去玉佛寺可是走这条路么」

这一次他有意提高了声音,怎知那和尚仍是充耳不闻,双眼紧盯手中的井绳,慢吞吞地将两只木桶打满,又慢吞吞地挂好扁担,担上肩头,若无其事地转身便行。三人瞪眼在一旁看着,均觉十分不可思议。李逍遥分明见他目光从自己面上缓缓扫过,神色间却如一无所睹,不禁呆了一呆,心道:「这贼秃如是聋子,听不见我的问话倒也罢了,怎么老大的三个活人站在这里,你也看不到么莫非他寺里的和尚都死得绝了却教一个又聋又瞎的家伙跑来担水。」

林月如扯扯他衣袖,快步而前,说道:「咱们快些跟上,看他将水担去哪里。」

那和尚担了两大桶水,步履迟缓,三人不疾不徐地跟在后面,不多时便见前方山坳里隐隐露出飞檐一角。转过山口,再行不远,来到一座寺院门前。只见那寺院围墙高起,大门洞开,牌匾上写着斗大的金字:「玉佛禅寺」,气势甚是恢弘雄伟。

那和尚担着水走到寺门之前,毫不停留,大步进寺去了。李逍遥笑道:「天色不早,我看这贼秃定是寺中担水、烧火的僧厨,赶着回来做饭。我们快些进去,兴许还能混上一顿晚斋。」

林月如白了他一眼,正待说话,忽见一名小和尚匆匆走出大门,往四下张了一张,看到三人立在不远处,有些害怕似地停住了脚。

三人走过去道:「小师傅,我们三个远道而来,有事求见本寺的住持,烦劳你帮忙通禀一声。」

那小和尚面色苍白,一言不地行了个礼,转身进寺去了。

林月如心下有气,哼了一声,道:「这小和尚好生无礼。」

李逍遥笑道:「我看未必。你想一想,出家人原本四大皆空,这小和尚猛地见了你们两位闭月羞花的大美人,自然以为是天仙下凡,那还有不吓得屁滚尿流、大叫投降的道理」

林月如皱眉道:「呸,呸,呸,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说来说去,没一句好话。」

李逍遥道:「是,是。我瞧你林大小姐这张嘴巴生得挺美,何不吐几颗象牙出来,给咱们开开眼界」

等了片刻,只见那小和尚走出门来,照旧规规矩矩行了一礼,垂着手道:「施主,住持师兄有要事在身,不便见客。三位请回罢。」

三人见这小和尚不过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居然辈分甚高,忝为一寺住持的师弟,都不禁肃然起敬。但是听他所言,心下又都有些诧异:和尚们整日里青灯古佛,钟罄铙钹,张开嘴巴吃饭,闭上眼睛瞌睡,怎会有甚么要事在身了

李逍遥寻思:「老和尚多半是嫌麻烦,不愿见客,胡乱编造个理由出来,叫这小和尚推搪我们。这小和尚看着还老实,不大像会说谎的样子,我且试他一试。」

笑道:「不知你这位小师傅法名如何称呼你瞧,我们三个都是好人,是远来还愿的檀越,走了几十里山路,身上带的银子又重,不如你请我们进寺里坐一坐,胡乱放了银子,回去也好省些力气。」

那小和尚抬头看了他一眼,心下不信,道:「小僧名叫智泽。施主好意心领,不过本寺与别处不同,这个从,从来不受四方布施。」

林月如冷眼旁观,见这智泽神情古怪,讲话又一味推三阻四,很有些不尽不实,忍不住喝道:「甚么布施不布施小和尚,你进去再说就说有三个恶人打上门来,想要放火烧寺,看他见我们不见」

智泽吓了一跳,连声道:「是,是。」

又慌慌张张进寺去了。

三人在寺门外等了许久,却不见智泽出来。林月如无意间瞥见赵灵儿神色怔忡,似有所思,问道:「灵儿妹子不舒服么」

赵灵儿道:「没甚么,我还好,只是心里面总有种不祥之感。林姐姐,这地方不大对劲啊。」

李逍遥忙问:「怎样你可是看到有甚么妖气」

赵灵儿只觉一阵心烦意乱,却也说不出哪里不对,摇了摇头,并不接口。

林月如道:「既晓得寺里面有鬼,索性便进去瞧瞧。傻等在这里有甚么意思」

说着话迈步便向寺中行去。赵灵儿吃了一惊,叫道:「林姐姐,等一等。」

伸手去拉她袖子,却一把拉了个空。二人无奈,只得随后跟入。

三人转过照壁,来至前院。只见面前巍巍耸着一座高大的佛殿,红墙青瓦,构建甚是宏伟。两旁各有一溜禅房,石阶下摆着半人多高的铜香炉,炉内燃着佛香,白烟袅袅,倏东倏西地随风轻漾。整个前院里空无一人,静悄悄的,听不到半点声息。三人心生肃穆,不由自主放轻了脚步。刚走到佛殿之前,蓦地里传来一声大吼,恍如半空起了个霹雳,一条瘦小的身影自殿内疾冲而出,几步奔至阶前,突然一脚踏空,重重地摔了个嘴啃泥。

三人定睛一看,此人正是那小和尚智泽。

紧跟着脚步声咚咚作响,一位大和尚旋风般蹿将出来,指着智泽高声叫骂道:「小秃驴还俺肉来」

一个健步跃至智泽跟前,劈胸抓住,将他提起,手中明晃晃的大斧当空虚劈了几劈,喝道:「他奶奶的,你这小王八蛋早也想成佛,晚也想成佛,今日爷爷就大慈悲,索性用这把家伙度了你。」

作势便砍。

智泽面色煞白,手脚在空中乱抓乱舞,吓得连话也说不出。

三人大吃一惊,齐叫:「使不得」

李逍遥身随意动,微微一晃,已欺至二人身侧,举手向那大和尚肩头拍落,说道:「且慢动手。」

那大和尚向后一避,不知怎的竟没能避开,只觉半边身子微微麻,手臂力道登失,不由自主放开了智泽。他心中纳闷,瞪了李逍遥一眼,说道:「咦,你这小子是谁怎的没剃光头可是新近才给老秃驴骗来的」

这大和尚约莫四十余岁光景,生了一脸络腮胡子,衣襟大敞,胸口布满浓密的黑毛,宛似凶神恶煞一般。李逍遥心中又是诧异,又是佩服:「普天下骂和尚的自然大有人在,但和尚自家骂自家秃驴,还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这老兄行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所见果然甚高。」

智泽爬起身来,定了定神,怯声说道:「智杖师弟,请你息怒,听我一言。

你今早才犯杀戒,接着又犯荤戒,已是罪孽不轻,现下竟又要要行凶杀人。

阿弥陀佛,那可是十恶不赦的大罪过,若不快快悔悟,只怕佛祖不容,将来要下下这个阿鼻地狱。」

智杖呸的一声,双眼圆睁,怒道:「下你小秃驴十八代祖宗的狗屁地狱反正过几日若还吃不上肉,老子终归是个饿死鬼。早也是下地狱,晚也是下地狱,早早晚晚还不都一样」

对李逍遥道:「你让开些,待我将这小秃驴一斧劈了,剥皮开膛,熬一锅肉汤,你三个小家伙每人也分上一碗。」

智泽浑身抖,躲在赵灵儿身后不敢露头,口中仍是念念有辞:「罪过,罪过。师弟,我们出家之人,怎能杀生动荤罪过,罪过。阿弥陀佛」

三人见智杖身形魁梧,手长脚大,浑似庙里供奉的金刚、罗汉一般,远比众人高出许多,这小和尚居然一本正经地唤他「师弟」,心下均觉十分好笑。林月如道:「这位大师身为出家人,在寺院之中动刀动枪,委实有些不成话。你们两个闹成这样,到底所为何事」

智杖气哼哼地道:「俺若不说,你们也不晓得这小鬼的可恶。俺一连几月在这鬼地方出家,每日里荤腥难见,嘴里几乎淡出鸟来。今早老和尚吩咐砍柴,是俺运气好,撞见一头野鹿,腿上有伤跑不快,被俺一斧砍死,背回寺中,辛苦半日炖了一锅鹿肉,本想先美美地喝上一碗肉汤,不想这小这小坏蛋趁我一不留神,竟连锅带肉拿去丢在茅厕里他妈的,这这千刀万剐的小秃驴」

说着说着,额头上无数青筋纷纷暴起,眼里几乎冒出火来,又比划着要冲过去砍了智泽。

三人听罢,都是哭笑不得。林月如道:「和尚是出家人,持斋用素乃理所当然,这小师傅恐你玷污了寺院清规,倒掉鹿肉,做得可没错啊。你若耐不得这份清苦,不如趁早还俗去罢。」

智杖道:「呸,你当俺希罕做这鬼和尚么若能好好地还俗回家,哪还用得着受这份罪」

林月如奇道:「此话怎讲」

智杖叹了口气,当地一声,将大斧掷在地下,说道:「俺原是村里杀猪的屠户,每日少说也要两升白米、五斤肥肉,才填得饱肚子。这几年年头不好,日子难过,常是饥一顿饱一顿。三个月前,这寺院里的老秃驴来俺村传法。本来俺又不是和尚,理他传的甚么狗屁佛法可是俺隔壁胡三赖那小子说,跟着这老秃驴出家做和尚,每日便能有三顿饱饭。俺跑去问过,老秃驴也亲口认了。俺欢喜得不行,以为捡了个大便宜,兴冲冲地随他来到这里。哪知一连三月,每日顿顿都是青菜豆腐,连一根猪屌毛也不曾见过。俺去寻那老秃驴理论,他却一通东拉西扯,说做和尚有甚么五戒、十戒,总之一句话,便是不准吃肉。操他奶奶个熊,不许老子吃肉,老子还做甚么和尚不如仍去干那操刀杀猪的营生」

智泽听他口中滔滔不绝,左一个「秃驴」,右一个「秃驴」,很觉刺耳,微微皱起了眉。

智杖接着道:「俺当即不依,闹着要还俗,那老老和尚劝了三四个时辰,最后是俺不耐烦听他,自行收拾东西打算离开。谁知道出得庙门,这才晓得大事不妙」

三人齐问:「怎么样」

智杖一拍大腿,道:「俺俺他娘的不知怎的,居然忘了家住哪里啦」

三人见他满面愁苦的样子,不由得又是骇异,又是好笑。李逍遥笑道:「原来如此。我看你这位大师出家才只三月,便能乐而忘返,定是与佛祖大大的有缘。你这个家么,那是无论如何回不得的,不如仍是做和尚为好。」

劝了半天,智杖总算怒气渐消,拾起大斧,骂骂咧咧地去了。智泽定了定神,合什为礼,小声道:「三位施主,请随小僧来罢。」

拾级而上,穿过前殿,径向后院行去。

这玉佛寺占地广大,前后共有三进院子。李逍遥等人跟随智泽穿堂过殿,走了约莫半盏茶的工夫,却不曾见到一位僧人,心中都是暗暗纳罕。林月如东张西望一阵,压低了声音道:「我看这玉佛寺说不定真有些古怪。咱们进寺前后,总共只见过三名和尚,一个个不是装聋作哑,便是扮傻充愣,难道全天下的蠢货都聚到此地了么世间哪有这种道理」

李逍遥和赵灵儿也正思虑此事,闻言缓缓颌。

不多时来到后院大殿,智泽道:「住持师兄在里面相候,三位请进。」

伸手向殿门一指,缓步退到石阶下站定。

李逍遥轻轻推开虚掩的殿门,领着二女迈步行入。此刻天色已晚,殿上却并未燃着灯火,光线昏暗不清,显得有几分阴森可怖。三人在门口站了少顷,渐渐看清殿内的情形。只见大殿东西两厢高高低低,各供着数十尊罗汉像,尽头处的莲台之上乃是佛祖金身,赤足拈花,头脸给幔帐遮住了大半,容颜难辨。佛前供桌下摆了三只厚厚的蒲团,右蒲团上端坐一位老僧,身形高瘦,双臂下垂,似在瞑目入定。常人诵经礼佛,自应当恭对佛像,他偏生将身子掉转了过来,变作面向大门,背朝佛像,模样看来很是怪异。

李逍遥不明缘故,心中暗暗纳罕:「这老和尚怪模怪样,想必就是此间的住持智修了」

当下轻手轻脚走了过去。二女紧随其后,亦是小心翼翼,不敢出任何响动。

那老僧身穿一领宽大的缁衣,坐在那里纹丝不动,似乎并未察觉有人迫近。

三人好奇地打量,见他生得相貌奇古,上睑极长,垂落下来,几乎碰到高高耸起的颧骨,面上皱纹如刻如镂,宛似枯树老皮一般,实在看不出有多大年纪。

李逍遥走到他身前一丈之地,不敢再行靠近,毕恭毕敬行了一礼,朗声说道:「弟子拜见大师。」

他见这老僧年高体衰,生恐像那担水僧人一般,耳朵已不中用,是以嗓音提得甚高。大殿之中空荡荡的,此际突大响,将自己吓了一跳。

谁知那老僧竟连眼角也未动一下,仿佛半个字都不曾听到。

李逍遥不禁哑然失笑:「玉佛寺风水奇佳,能人辈出,众和尚不是聋子便是哑巴。这老和尚既为一寺之主,自当高出旁人一筹,这等又聋又哑、又瞎又呆的样子,果然再合理不过。」

静候片刻,见他仍无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