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部分阅读(1/1)

那汉子一张黑脸乱须丛生,目光炯炯,较李逍遥高出一头还有余,模样甚是威猛。身罩一挂黑布披风,露出里面青麻布对襟短衣,手臂上、颈子间银光闪闪,套满了白铜圆环,瞧不出是哪门装扮。

李逍遥心神粗定,顿生笑意:“这老小子敢情也是耍猴儿的师傅再不就是等着扮戏否则怎会穿成这副样子”

见那怪客目光如电,向自己一扫,赶忙脸色一端,迎过去打躬施礼,引上二楼。他一路当先引领,一路胡思乱想:“这王八蛋一脸凶横,准不是好东西他妈的,你莫非想扮作耍猴儿师傅,骗得老子一不留神,好在村里打劫杀人呐哼,放着李大侠在,怎能容得你胡来”

李逍遥久慕江湖生涯,常自幻想“某次忽然身处险境,自己竭力应付,如何如何反败为胜、转危为安”苦于唯一的对手李大娘过于强大,不敢贸然招惹,只好勉强拿村中老少当做“夙敌”心中假想一番,聊以自娱。这等心理,就如同小孩子扮家家一般,殊不奇怪。只是虽然每每能大获全胜,但对手既为一干老、幼、残、病之人,这胜利便未免来得有些名不副实。眼下这怪客虽不知底细,瞧来倒也威风,堪为敌手,如不同他周旋一番,实有暴殄天物之憾。

李家这客店上下两层,一楼是个小小饭厅,胡乱铺了几张桌椅板凳。楼上一溜三间屋子,最里面是李逍遥的卧房,靠外两间均作客房,门楣上挂着“天、地”的字牌,场面虽小,气派十足。那怪客上得楼来,头顶长长的锥髻几乎要碰破顶棚,赶忙低头作打量之状,一皱眉,吩咐道:“小二,你这间客店,这几日教爷们包下了,旁的客人再不要接,听清楚啦”

李逍遥听他言语,咬字虽然清楚,口音却颇为怪异,心道:“原来你扮的是外乡耍猴儿先生,千里迢迢,失敬,失敬。不过你老人家眼大如牛,眼神儿却不好使,没见俺这贵店只两间客房,哪还住得下其他客人”

脸上恭恭敬敬,连声答应。

那怪客哼了一声,抬手掷出一块碎银,道:“这个赏你。”

李逍遥轻轻接过,随手一掂,便知足有五钱上下,不禁心花怒放,顿觉这人模样虽丑,却是个大大的好人:“他老人家出手如此阔绰,自然不缺银子,便是存心要打家劫舍,想来也瞧不上我这几户穷光棍罢老子适才怕他杀人放火,原是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要知李大娘生性吝啬,平日里一文零用钱也不肯给他。李逍遥欲寻几个钱花,只有借了跑腿买菜之机,揩些小小的油水。便是这般,也须担着十二万分风险,若给李大娘觉,克扣的“粮饷”追回不提,还要再加赏一记“爆栗”以示“嘉许”因此他往常手头有个三、五文,便要算十分宽裕,这回陡然间得了五钱银子,自然无异于了大大的一注横财。

当下李逍遥屁滚尿流,连声道:“是,是,谢大爷的赏大爷好生歇息,小的这就送酒菜过来嘿嘿,别瞧小店房子有些窄巴,老板娘的手艺可挺高呐,拿手好菜有得是木樨银鱼、糟鹅肫掌、腌螃蟹、糟鸭、腌鸡、咸鱼、火腿啧啧,还有我们江南的名产桂花酒,包管你老人家吃得顺口听小的婶婶说,当年洪武爷到咱们杭州府”

那怪客一言不,迈步径直进了“天字上房”“砰”地一声撞上房门。李逍遥犹自口沫飞溅,对着房门讲个不休,冷不防天外飞来一只毛手,在他肩头重重一搡,一个破锣般的嗓子大声喝道:“臭小子,你他妈罗里罗嗦放什么狗屁快给老子滚远些,当心老子割了你的舌头下酒”

那人这一推手劲颇足,显是个练家子。李逍遥估量自己原也尽可抵挡得住,只是林木匠曾叮嘱多次,不得显露半点武功,如有违犯,决不轻饶。他原本不大将旁人的话放在心上,至于说到责罚,那也是家常便饭,殊不可怕。但自己既拜林木匠为师,武林中人又素重师训,身为未来的大侠,于这一节倒不能公然不理。当下只得谨遵师训,不敢运劲抵抗,脚下顺势跌开几步,扶墙站定。

只见身后站了两名短衣汉子,身材不高,一胖一瘦,装束与那怪客大同小异。当先那胖子一脸凶戾,恶狠狠瞪着自己,想必适才出手的便是此人。那胖子本就生了一口黄板牙,偏生又有几颗不大老成,张牙舞爪地由口中探将出来,顶得两片厚嘴唇相隔万里,满脸似笑非笑的怪相。

李逍遥脸上不露声色,肚子里已在破口大骂:“你奶奶的你这只胖甲鱼一口烂黄牙,敢是大粪吃多了怪不得满嘴臭气。谅你也没听过老子的名头,居然敢在老虎头上拍苍蝇师父不许我跟人动手,可没不许我喂人吃屎罢等会儿若不教你吃饱老子的新鲜大便,也算老子手段不高”

正骂得起劲,突然间人影一晃,那瘦子一窜而至,竹竿般的身躯挡在李逍遥身前,身手居然颇为灵便,站稳后挺一挺胸膛,义形于色道:“住手”

只见他肩上累累赘赘挂了四五只大包袱,压得躬腰驼背。往身上看,端的是骨瘦如柴两条细胳膊宛似初生的豆芽,一张身子板便如陈了八年的豆腐块,浑身上下也没三两肉,同那龅牙的胖子并排站了,直似孙猴子戏耍猪八戒一般。更奇的是他生得一副漏斗胸脯,不挺胸倒还罢了,一挺反觉愈加瘪了下去。

那胖龅牙一愣,李逍遥也是大出意料:瞧这人如此瘦小,吹口气便能将他摔个鼻青脸肿,而居然不顾自家安危,替自己挺身而出,真教人好生感激。

只听胖龅牙迟疑道:“孙老七,你小子做什么”

那孙老七哼了一声,道:“平白无故,你干么打人”

胖龅牙怒道:“他妈的,我还当你吃了乌龟尿,这般疯谁教这小子生得不顺眼老子瞧着比你还讨厌几分,揍他一顿出出气,干你屁事”

孙老七道:“你打旁人自然无碍,打这小哥儿却关我事。”

胖龅牙怒道:“这臭小子是你表舅子吗怎么就打不得”

孙老七道:“我孙老七最爱听人说话,这位小哥儿口齿伶俐,吐字清楚,声音又挺悦耳,我听得正在兴头,你这样一吓,他不敢再讲,我也没得听了。这难道不关我事”

李逍遥在一旁乐不可支,心说这人强词夺理,十足没茬找茬。但那胖甲鱼火暴脾气,有勇无谋,若论吵架铁定不是他对手。

果然一句话说得胖龅牙理屈词穷,顿了一顿,这才叫道:“呸我偏不许他讲你待怎的”

孙老七摇摇头,嘴里啧啧数声,道:“蛮不讲理。”

胖龅牙大怒,劈胸一把抓住,喝道:“孙老七你说老子不讲理”

孙老七神色自若,慢慢将他手推开,道:“你这人一向蛮不讲理,那还用我说旁的不提,只说这回跟崔堂主出来办事罢。大伙儿同是教中兄弟,都是替教主卖命,理当同甘共苦,分什么彼此可是这许多行李,怎么你黄四一件不拿,全推给了我我适才好言同你商量,你话也说不得几句,便要动拳头,这算不算蛮不讲理”

那黄四“呸”地一声,骂道:“他妈的,我道你怎的突然疯癫,原来为的这事背行李要老子替,怎么昨夜里你数的银子、铜钱,倒不拿来跟老子分分”

孙老七翻着白眼道:“行李是大伙儿的,银子是我自己的。”

黄四气得暴跳如雷,一时却想不出如何反驳。李逍遥暗暗好笑,猛听那怪客房里传出一声咳嗽,二人对望一眼,不敢再吵。

李逍遥心道:“这胖甲鱼还道是什么体面人物,原来也是个跟包儿。你他妈的挺了不起么”

走过去劝道:“二位老爷别动怒,都是小人不好。这位孙爷体惜小人,也是好意。这位黄黄四爷相貌堂堂,身手不凡,他老人家只轻轻推了小人一下,小人自己没用,这才跌了几步儿,其实其实倒怨不得他老人家。”

忽然心中一动,抬眼向黄四一瞥,见他脸上余怒未消,口中黄牙突兀,一派头角峥嵘,当真不多不少,便是四颗不由大为佩服:这名字果然取得名副其实、童叟无欺之至。

黄四鉴貌辨色,知他所想,大声道:“臭小子,你瞧什么瞧老子姓黄,在家里排行第四,大名便叫做黄四。这名字跟老子的牙齿可没半点关系”

李逍遥连道不敢,与孙老七相视一笑。黄四骂骂咧咧进房去了。

李逍遥几步下楼,只见李大娘提着尾咸鱼,一路风风火火跑去灶间,瞥见李逍遥,皱眉咂嘴地道:“真是晦气不知打哪儿钻出个要饭的,死赖在门口不走。喂,你小子趁早替我赶开,免得吓跑了财神爷”

只见大门口四仰八叉睡着一人,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李逍遥连声答应,未至近前,便觉酒气触鼻,耳中又听得鼾声阵阵,心下忍不住好笑:“敢情是个醉汉,怪不得婶婶打不来。这买卖却是老子的拿手好戏。”

见那人头挽道髻,穿一件旧袍,脸上几绺黄须,是个中年道人。他这会儿想已醉得昏天黑地,兀自光着一脚,袍子上满是污秽。

李逍遥先前只道是相熟的村人,错走在这里,寻思大可捉弄一番。此刻见是位陌生道人,不由微觉失望,伸出脚去轻轻踢他两下,大声道:“去去去,你一个出家的人,大白天喝得烂醉,成什么话这里又不曾给你预备铺盖,只管在这里挺尸做什么”

那道人翻了个身,眼皮微张,向他一瞟,随又闭上,嘴里小声嘀咕几句,却没起身的意思。李逍遥皱皱眉,只听他喃喃说道:“酒呃,行行好呃,给口酒”

李逍遥笑道:“你这酒虫倒也聪明,见我这里挂着酒幌子,便说讨酒,我若是开一家当铺呢,不消说,你老兄定要讨些银子来花花啦是不是这么说”

那道人眯着眼,有气无力地道:“小小兄弟,行呃,行个方便。老道不要银子,给口酒罢。呃我喝了酒便走。”

李逍遥气道:“嗬,听话茬你是要撒赖呐谅俺不说,你也不知老板娘的厉害老我小李子在这住了整整二十年,说起来也是她嫡亲的侄儿,也不过每年端午才有口雄黄酒喝。你是她儿子还是她老子她肯白白送你酒吃还是快些走罢,别找不痛快。”

一连说了几遍,不见他理会,再等片刻,隐隐听见响起鼾声。李逍遥不由得怒从心起,一哈腰,伸手揪住他袍襟,两膀运力,便欲将他丢出门去。心想这家伙醉得半死,浑没知觉,老子可不算随便显露武功罢他上门撒赖,骗吃骗喝,丢他出去也不能说侍强欺人,便是给师父知道了,也怨我不得

他满以为练武多年,气力大增,便是二、三百斤的胖子也一提就起,这样一个枯瘦道人,浑身上下也没几两肉,又哪在话下是以只用了七分力气。谁知接连提了数提,对方却宛如铜浇铁铸一般,连衣角也没晃动半分。

李逍遥又惊又疑,知道事出非常,这老道有些古怪。正待仔细参详一番,忽听李大娘一连声喊着上菜,只得先丢下他,边走边想:“他妈的,你若是识相的,趁老子离开便夹了尾巴溜走,等老子回来可没你好果子吃。”

李大娘满面春风瞟了他一眼,笑眯眯道:“酒饭都预备齐了,快端上去吧啧啧,瞧不出,这几个苗子鬼头鬼脑,倒趁钱得紧”

李逍遥奇道:“什么苗子”

李大娘压低声音道:“不就是上面那三个家伙你小子待会说话给我机灵点,惹恼了客人,小心老娘剥了你的皮”

李逍遥吐吐舌头道:“是了”

伸手端起茶盘,忍不住又道:“原来苗子便是这副鬼打扮,怪不得瞧着稀罕婶婶,这三个家伙似乎来路不正哩。”

李大娘鼓起眼道:“你又皮痒了是不是管客人的闲事做什么方才那黑大个一见老娘,先不问有几间房、房钱多少,张口便都包了下来,柜上还押得有十两银子。哼,这样大方的客人,倘若每天来上三拨儿、两拨儿,老娘还愁个屁你管他什么来路”

眼珠一转,又吩咐道:“你同他讲清楚,这咸鱼跟海参杂烩都是一钱银子一卖,糟鸭呢,要一钱五一只,都不在房钱里,统统另算喂,我说你小子别磨磨蹭蹭的,送完赶紧回来,老娘还有事要你办”

李逍遥麻利应了,端菜上楼。他心下仍气黄四,见过道没人,掏出裤裆里的家伙,哆哆嗦嗦在三样菜中各洒上几点“金生丽水”凑到鼻子下一嗅,热气烘烘倒也闻不大出,这才快步上楼。来到“天”字房,轻轻咳嗽一声,拍门叫道:“崔大爷,酒菜备好啦。您是单独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