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读圣贤书(1/1)

月霞山的泥道上,常年铺着厚厚一层落叶,踩上去沙沙作响,听惯了的人,多半很喜欢这种声音。谢晚桃随着陆沧一路并未耽搁,径直回到松花坳里,走到谢家院子门口,陆沧便拍了拍她的头。

“在厚德堂呆了这几日,我也该回去洗个澡。你先回家,过会子晚饭时,我再来。”

谢晚桃仰脸冲她一笑,抬脚走进院子里,迎面便看见邓氏蹲在水井旁剖鱼,温氏则将一盆血淋淋的水正往外泼。

这个大伯娘在整个谢家,算是极没有存在感的一个人物。平日里从不与人生龃龉,无论见着谁都是笑呵呵的,在整个松花坳里人缘极好。不过,人在这世上行走,总难免给自己敷上一层遮遮掩掩的面具,保护自己之余,更令心中的真实想法不至轻易曝于人前。这一点,邓氏一向做得极好,她的儿媳妇温氏,更是颇得其真传。

与一时大意,使自己的动机被谢晚桃察觉的温氏相比,邓氏无疑隐藏得更深。她尽心照顾谢老大和几个子女,干活儿勤力从不埋怨,对于婆婆万氏交代给她的活计,无论多难,也不曾见她有所推辞,妯娌间的关系,更是亲厚得有如一母所生的姐妹。

在这个女人皆为男人附属品的年代,邓氏将自己保护得非常好,不显山不露水,堪称大智慧。前世的谢晚桃,曾将邓氏看做除了自己的亲娘冯氏之外,最信得过的长辈——当然,那时的自己,与邓氏之间也万万称不上有任何矛盾。世易时移,如今,一切都不同了。

“呀,四丫回来了!”邓氏不经意间一抬头,看见谢晚桃正站在门口一脸乖巧地冲自己微笑,立刻将手中剖到一半的鱼扔回水盆里,站起身,将双手在围裙上仔仔细细地擦了擦,“我都听老爷子说了,这些日子,可真辛苦你了!来,快过来,让大伯娘好好瞧瞧你。哎哟,看这小脸蛋儿,生生熬瘦了一圈儿哪!”

听见邓氏的吆喝,温氏回过头来,朝这边一望,目光正巧与谢晚桃那双笑吟吟的眸子相撞,不由得打了个哆嗦,低下头,快步走进了厨房里。

很好,知道害怕,说明你还有救。谢晚桃在心中冷冷笑了一声,扬起一张小脸扑到邓氏跟前,伸手搂住了她的腰:“大伯娘,我现在终于算是明白了一个道理。在外头纵是千好万好,那也比不上自个儿的狗窝。武成县人多又热闹,小吃更是不计其数。可是,我在那儿住了几天,却一日比一日更惦记家里,惦记大伯娘做的菜!今儿你给我做什么好吃的?”

“哎呀呀,你这张小嘴,真真儿像是裹了蜜似的,怎能叫大伯娘不心疼你?喏,这鱼是你二郎哥专门去山下给你买的,足有三斤来重。今晚上大伯娘用葱蒜给你红烧,保准让你吃个够!”邓氏搂着谢晚桃的肩膀,一脸亲切地道。

谢晚桃将脸埋在邓氏怀中,眼角闪过一丝寒光。

多么和谐啊,多么温情啊,只可惜,这一切都是假的!明明是一家人,你们却伙同早桃来算计我,你们对我,当真有情有义!

许是听见了院子里的动静,冯氏从西屋里冲了出来,一眼瞧见那朝思暮想的小闺女,鼻子又不争气地酸了。

“四丫,四丫!”她几个大步扑过来,也顾不得礼节,将谢晚桃一把从邓氏怀中拉了过来,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瘦了,瘦了,她大伯娘,你瞧,这孩子可是瘦多了,是不是?”说着,竟喜极而泣。

谢晚桃有点无奈,与此同时,心中却又有些酸胀。

谢家的几位长辈之中,谢老爷子原就不大理那些家宅琐事,如今生了一场病,只怕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万氏虽明里暗里地助过她几回,却终究是一家主母,不可能将全副注意力都放在她一个人身上;至于其他人,则个个儿心怀鬼胎。同样是因为利益,有人选择了暂时和她站在一边儿,有人却跟在早桃身后,站在了她的对面。整个谢家院子,也唯有冯氏,给了她不计较回报的,最真诚的的爱护。就算冯氏能力有限,不能给予谢晚桃更多的帮助,但她那一片心,却是其他所有人都比不了的!

“娘,你也知道,我不过是陪爷爷去县城看病罢了,又有陆大个儿在那儿陪着我,哪里就能出什么纰漏,瞧你。”谢晚桃伸手在冯氏的脸上蹭了蹭,替她擦掉滚落的泪珠,“我这不是好好儿的吗?浑身都是力气,就是……就是有点饿,嘻嘻。”

冯氏被她逗得又是哭又是笑,将她那张小脸看了又看,一把搂进自己怀里。

“四丫,你年纪还小,有好多事,你还不明白哪!”邓氏在旁插嘴道,“儿行千里母担忧,就算你只是去了武成县,和爷爷在一起,有陆沧相陪,你娘,又怎能真正放下心来?这当娘的一片心哪,都放在自己的子女身上啦!”

谢晚桃看她一眼,仿佛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说话间,万氏也从上房出来了,倚在门框上冲谢晚桃微微抿了抿嘴:“老三媳妇,快带着四丫回屋去,烧锅热水,让她好好儿地洗个澡。孩子不是饿了吗?一会儿让她敞开肚子好好儿吃一顿。”

冯氏应了一声,紧紧攥住谢晚桃的手,将她领回西屋里。

这时候,四郎在山坳里和与他一般年纪的半大小子们一块儿疯闹,早桃坐在炕梢,手中绣着一方喜鹊登枝的锦帕。至于谢老三,他竟难得地没有像往常那般如一滩泥似的瘫在炕上,而是端端正正坐在炕头,手里握着一本书在口中不住念念有词,面前的炕桌上,更是笔墨纸砚样样齐全。

谢晚桃蓦地想起在厚德堂时,二丫和三郎对她说的那一番话。

谢老三收到了一个包裹,里头有一封封神秘的信,自那之后,他就像变了一个人,不喝酒,不耍横,每日里只呆在西屋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如今看来,谢老三在房里,竟是在念书?

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谢晚桃恍惚知道,自己的爹爹从前也算是饱读诗书,然而,自打她记事起,她便从未见谢老三读书。家中有不少边角卷起,似是被翻阅了很多遍的书,都被谢老三压在了衣服箱子的最下层,别说看了,根本连碰都不碰一下。

怎么她离开了这几天,谢老三竟是大变样了?今儿这太阳,莫不是从西边升起来的,过会子,还要从东边落下去?

脑子里有个声音告诉她,谢老三的转变,必然和他收到的那封信有关。那信到底是谁写的,当中的内容又究竟是什么,竟令得谢老三跟打了鸡血似的,用起功来?

“这几天你不在,娘挂念你得紧,抽空儿,给你做了身新衣裳。”冯氏却是不知谢晚桃心中在想些什么,自顾自从箱子里取出一套葱黄的衫裙,“这布料,还是你奶奶过年的时候给我的,我总也没舍得拿出来,这两天,净忙活这个了。还有一块藕荷的,给你姐做了衣裳,一会儿洗了澡,你就赶紧换上,也好让你奶奶瞧瞧。”

谢晚桃瞟了早桃一眼,见她嘴角含笑,似乎很专心地在绣着一朵小花,便点了点头:“娘我知道了,一会儿我就换上。”

“哎,好。”冯氏说着又从旁边的簸箕里捏出一把草叶,“虽说照顾爷爷是应分的事,但你在那医馆里一呆就是七八日,娘这心里,还真是觉得有些不踏实。”

她似乎有点不好意思,抬手将鬓边的一缕乱发抿到耳后,低头笑了笑道,“这是你哥进山给你摘的艾草叶,如今秋天,艾草也老了些,不如端阳节时那般新鲜,倒也勉强可用得。娘这就拿这药草给你烧一大锅水,医馆中全是病人,用这个水洗洗澡,也好去去裹在你身上的病气。”

“嗯,娘你先别忙,这时候还早得很,咱俩说说话再去忙活也不迟。”谢晚桃乖巧地拉着冯氏在炕边坐下,抬起脸,冲她笑得眯起眼来,“我在武成县呆了这许多时日,也见了不少世面,有好多新鲜事想说给娘听哩!娘你知道吗?从前山里头那个少年,你们都说他是狼崽,其实,人家是有爹有娘的,只是身世苦了些。他如今就在武成县的厚德堂里做学徒,虞大夫很看重他,还要将毕生所学,都传授给他呢!”

“是吗?”冯氏有些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从前我就说,好好儿地一个男孩子,做什么成天‘狼崽狼崽’地叫人家?这不是埋汰人吗?那孩子的日子够苦的,若能在那厚德堂学成一身本领,往后这一辈子,也不用再发愁了。”

“呵呵,娘,还有更新鲜的事,你还不知道哪!那武成县比平元镇大得多了,有好多漂亮的店铺,卖什么的都有,就算是糖人儿,都比平元镇做得好看。这不是我胡编乱造,都是真的,你若是不信,赶明儿咱们再去逛逛,好不好?唉,就是东西贵了些,我又没钱,否则,真想给你买……”

“你们能不能消停点!”

不等谢晚桃把话说完,坐在炕头一直未出声的谢老三忽然发作起来,将手中书往炕桌上一摔,满面怒气,不耐地吼道,“还让不让人看书?若是误了我的大事,你们可赔得起?!”

谢晚桃心中无比厌烦,表面上却是笑得一脸无害,眼珠儿一转,笑嘻嘻凑了上去,伸手碰了碰搁在桌上的书:“爹,你这是忙什么哪!多少年了,也不见你碰一下书本,怎么现在……”

“跟你有个屁关系!”谢老三没好气地斥了一句,赶苍蝇似的挥手,“女人家家,都是头发长见识短,我的事,就是跟你说破天去,你也不明白!反正我把话放在这儿,你们给我安安静静的,不要打扰我,若我将来事成,必少不了你们的一份好处,如果不然……我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谢晚桃撇了撇嘴,刚要还口,手就被冯氏拉住了。

“四丫,跟娘去厨房吧。”冯氏怯怯地瞟了谢老三一眼,放低声音道,“娘给你烧水,你在旁边陪着,咱俩还能说说话。”

谢晚桃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复又从炕上爬下来,抱起装着艾草的簸箕,跟着冯氏走到门口,忽地转过头来,冲早桃嘻嘻一笑:“姐,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

早桃似乎没想到谢晚桃竟会主动招呼她,停下手里的活计抬起头,抿唇微微一笑:“我就不去了。你瞧,这是静儿姐央我给她绣的帕子,明儿一早就得给她,我要赶赶工。咱俩也不急于一时,等晚上吹了蜡,再慢慢说话也不迟。”

“那也行,姐,你顾着点自己的眼睛,要是累了,就看看远处的松树林。”谢晚桃扔下这句听似关切,实则毫无诚意的话,一脚踏出门去。

此刻的上房之中,也并不安宁。谢老爷子倚着被褥坐在炕头上,万氏在他身边,正端着一碗熬好的药汁,小心翼翼地往他嘴里喂。谢老二坐在地下的椅子里,正喋喋不休说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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