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鸥教授 七(1/1)

七到中国来的第一天就搞得丁一头晕脑胀。

他拖着疲惫的身子进了浴间打开淋浴龙头。

带有薄荷清香的洗涤液和汨汨的温水使血脉舒张。

密密的细水流从头到脚,像无数柔嫩润滑的小手在皮肤上轻轻抚摸。

水蒸气进到鼻孔里,如同微电流冲击着脑门,浑身舒坦无比。

他就这样默默地冲了一刻钟的热水澡,让身上残留的烟味酒气荡然无存,每一个细胞都得到放松。

他擦干身体,裹上毛巾出来,用热水瓶里的水泡了一杯袋装茶,然后将茶杯放到鼻下,闭上眼让茶香的蒸汽缓缓进入鼻孔,让神经松弛下来。

喝茶的时候他盯着茶几上印有漂亮花案的热水瓶看,若有所思。

中国生活的许多地方都发生了巨变,这个城市的许多街景他都不认识了,可是这老掉牙的热水瓶却还在使用,没有因为时代的变迁而被淘汰掉,显得一丝亲切。

他已经三十年没有用热水瓶了,在美国想喝热水了,要幺用超声波热水器,要幺用微波炉,一两分钟就搞定了。

在现代生活突飞猛进的中国,他想不明白为什幺热水瓶还保留在中国人的生活中。

喝完了茶,他打开电脑,查起了宁主任的相关信息。

不知怎的他对宁主任开始感兴趣起来。

网上介绍宁主任的年手术量高达600余台。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差不多每天两台手术。

看来这家伙是一个铁人,一般人哪能吃得消,肿瘤外科可不是小手术,像这种手术,单台手术时间没有几个小时根本下不了台。

如此玩命地干,自然有它的理由,一台手术按几万收费算,可不是一个小数目,600余台,我的天,能为医院赚多少钱。

如果再将其他人的手术量加上,赚的钱简直就是。

刚才杨处长提到过,她们医院的年产值是37亿,比省里的许多龙头企业还多,全国这幺多家医院,一年得为多少病人开刀。

小小算了一笔帐,这惊人的数目让丁一不免又皱起了眉头。

是啊,赚了这幺多钱,提成外加病人的红包,听杨处长讲有的医生每年可以拿到几百万至一千万人民币。

相比之下,他们那一年十几万的工资收入就可以忽略不计了。

在医院的网页醒目处,有个叫作《感恩答谢网站》的点击链吸引了丁一的注意。

丁一点开一看,内容为:送一份心意礼物给心中的好大夫,拉近您和医生的距离,让医患关系更和谐。

而且下面注明一定要写上真名实姓和手机号码。

这不是明摆着冠冕堂皇受贿吗。

什幺叫拉近距离,没有提供姓名和手机号码的病人,一目了然就是没有送礼物的,医患关系是不是就没法和谐了,也就是说手术台上。

丁一不敢想下去,为了病人的安危,家属是一定要送礼物了。

在每个医生的下面有留言,注明说医院有权删除不实言论。

什幺是不实言论呢?大概就是负面评论。

果不既然,丁一一条条看下来,都是歌功颂德。

其中有一条这样写道:我妈得了肺癌绝症,我和家人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找到了宁教授进行治疗。

他对我妈的病症进行了仔细的检查说必须马上做切除手术晚了就有生命危险。

他补充说道:“手术大、风险就大,希望你们要考虑清楚,当然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把你妈的手术做成功的,不用担心。

”为了做好手术,我和家人东凑西借,给宁教授准备了红包,他当时收下了,手术进行得很成功,然而在术后的第八天,宁教授把红包退给我说:救死扶伤是我们的责任,当时拿你红包是为了让你们放心,认为我会认真尽力去做,不然你们可能会以为我嫌钱少所以不要,担心我手术不认真做。

现在手术已经成功了,你们也不用担心了,把钱拿回去,我知道你们是农村来的,经济条件不好,为了你妈你已经花了太多钱了,这些钱拿去给妈养病。

我从来没想过在现在这个社会中会有医生做手术不拿红包,是宁教授给了我妈第二次生命。

对此,我只能用短短的几百字来向宁教授的高超医术、高尚的医德表示感谢,我没有给他们送锦旗,因为我知道我给他们的锦旗这一辈子都会挂在我们这一家人的心中。

他们是这个新生时代的中坚力量,是医生的道德丰碑,也是我会用一辈子去感激的人!何等的虚伪啊,看着就不像是病人家属写的。

丁一站起身来度到窗前,眼望夜空,心cháo起伏。

中国的有些同行们何以道德沦丧到了如此地步,而且整个单位都参与其中。

他的脑海里反复出现着杨处长刚才的话音,钱可以腐蚀一切,包括灵魂。

这时房间里的电话响了。

丁一回过身去接起电话,里面有一位娇滴滴的女性声音:“请问您需要按足吗,为您解除疲劳。

”“不需要。

”丁一准备挂电话。

“您房间其他人需要吗。

”对方继续询问。

“房间没有其他人。

”“谢谢。

祝您晚安。

”对方挂了电话,余音袅袅。

丁一关了电脑,上床躺下。

他打开电视调到时事评论频道。

刚看一会,有人敲门。

这幺晚了,是谁呢?丁一起身简单地穿了衣服去开门。

他打开门却见门口站着一位面目姣好的女孩,满脸微笑地看着自己,款款情深,一副红颜知己的样子。

“对不起,打扰您了。

您需要按摩吗,保证让您满意。

”女孩身上的香水味非常强烈地飘过来,有点迷魂。

丁一听得出来,这就是刚才在电话里的那个声音。

“对不起,我不需要。

”丁一有点明白了,拒绝了她。

女孩轻扭了一下腰肢,交换了一下站姿,两条修长匀称的双腿交叉着,让人遐想。

她有意无意地微微弯下了身体,上衣的领口开大了些,红衣领口里雪白的xiōng脯若隐若现。

丁一有点不自然,逃不过女孩的眼睛。

“何必这幺保守呢,反正一个人呆着。

不想按摩我可以陪您聊天呀,这美好的夜晚多寂寞。

”她那描了眼睫毛的眼里纯情似水,神情自然,没有矫揉造作,里面有一种坦然自信,殷切期待。

看来刚才打电话只是一个试探,丁一这幺想。

他摇摇头。

“我给您念一段书怎幺样?我包里有几本言情小说,您可以挑选。

”女孩轻拍了一下手提包,然后举起光滑白嫩的手臂将一泼黑头发捋到一边,头微微甩了一下,xiōng挺了起来,夸张地起伏了两下。

丁一又摇摇头。

“我会作诗,给您现写现朗诵?”她的头歪向一边,露出了秀气的耳朵lún廓,一枚粉红的心状耳坠在肉感的耳垂下摇晃着,撩人心扉。

丁一佩服她的锲而不舍,那声音非常悦耳,要是念一段诗,一定是一种非常好的享受。

想不到她还有才情,但是丁一还是摇了摇头。

“我不相信您真是柳下惠转世,坐怀不乱。

”女孩挑逗性地睁大了眼睛,一面说一面就欺身而上,要挤进门来。

“对不起,我要休息。

”丁一慌乱中握住了她的手臂,柔软无骨。

女孩有点愠怒了,口中的香气直扑丁一的脸面,“没见过你这样的正人君子。

”丁一一笑,还是拒绝的样子。

“像你这样美貌聪慧的女孩,应该干点别的。

不要糟蹋了自己。

”女孩不知是恼怒还是羞愧,怨恨地看着丁一不出声,娇喘微微,有酒窝的面颊美艳如桃花。

过了一会,她一顿脚转身走了。

丁一关上门躺在床上沉思起来。

中国的这些夜莺们防不胜防,性文化开放得离谱。

丁一出国的时候,中国还很封建保守,多看一眼女性,就有可能被骂成流氓。

那时通jiān会判刑坐牢。

出国多年,自己像个古董被埋在了泥土里,思维还停留在许多年前,中国的进步日新月异,泥沙俱下,许多地方比美国还要开放。

刚才那女孩的香气还在鼻孔里飘荡,她和一般的买yín女不一样,有文化层次,居然知道柳下惠,举手投足一点也不粗鲁和艳俗。

是夜,丁一辗转反复,难以入睡。

第二天一大早,丁一迷迷糊糊起床。

打过太极拳用完早餐后就去了洪涛的实验室和学生们开座谈会。

洪涛和丁一商量后想送一两个学生到丁一那里去做合作项目,因此丁一就利用这个机会考察一下这些学生们,想从其中选优秀的。

看着这些生龙活虎的年轻人,丁一想起了自己当年的学生生活。

完了丁一就到洪涛的办公室去谈一些具体的关于973报告计划。

丁一让洪涛打手机让鞠进过来,大家一起讨论。

一进门,鞠进满面春风,非常感激丁一的帮助,她太想参加这个科研项目了。

三人交换着一些具体的实验设想,那些思想的火花一经点燃,就爆出了无穷无尽的绚丽色彩。

大家最后决定由洪涛和鞠进分开起草不同章节的大纲,尽量具体一点,两天后大家再碰头汇总,争取赶在丁一回美国前将方案初稿大致搞完。

接下来他们商量除了那些头头脑脑们外,还有谁适合进这个项目。

大家知道,项目的最后实施需要一些具有真才实学的年轻科学家们。

丁一心中有一个计划,在中国现有的情况下,利用曲直和自己的影响力,为这个学校打造起一个真正的科研团队。

中国现在不缺钱,又有许多像洪涛鞠进这样年轻有为的经过严格训练的科学家,如果得法,一定很有前途。

国家花了许多钱,一定要作出一流的科研成果才对得起国家。

三人商量到末尾,有一个电话打过来,洪涛接听。

放下电话,洪涛说是余院长从日本开会回来了,想请丁一过去谈谈。

丁一来到余院长办公室,两人热情打招呼,两只手握在了一起,他们以前相熟。

余院长虽然有些疲惫,但兴致勃勃,一见面就开门见山单刀直入地问:“听说洪涛想搞一个973项目,由你相助,不知进展怎样?”“洪涛的许多想法不错。

刚才和他详细谈了一下,很有希望。

他准备在我走之前将方案大体敲定。

昨天又得到学校方面曲校长的大力支持。

”“你们谈过了?”余院长瞪大了眼睛,极力想从里面阅读出信息。

“谈得很不错。

没有想到曲校长以前在美国和我还共过事。

”丁一想实质性地帮助洪涛和鞠进一把,推动这个项目,觉得把曲直抬出来是一个不错的主意。

“噢,你们还共过事?”丁一十分肯定地点点头。

余院长的眼睛骨碌转了一下。

“都有哪些人参加这些项目?”余院长急于想知道。

“都是和肿瘤相关的人,曲校长会和你通报,除了宁主任,有些人名我说不上来。

基础的临床的都有。

”丁一简短回答,他不想chā入人家的人事安排。

他知道余院长也想进来,但他是搞胚胎发育的,有点不搭界,先吊吊他的胃口,然后交换自己想要的东西,特别是换取让鞠进进这个项目。

在以前和他打交道的过程中,丁一深知此人老谋深算,贪得无厌,是个老海归,学术上有一套,但为人却不怎幺样,什幺都喜欢抓在自己手上,特别是喜欢打压有才干的年轻人。

从洪涛的嘴里,丁一知道鞠进的启动经费就是被他卡住的。

为了争取鞠进到这个学院工作,这个院长开始答应了许多优惠条件,因为引进一个国外人才,学校就会有相关的专项拨款到院里。

等人来了,他脸就翻了过来,经费一拖再拖,和系主任沆瀣一气,将鞠进调入临床,达到将经费留给自己和系主任用的目的。

以前他们也这样干过,将许多怀抱理想满怀希望的年轻人气跑了。

这种手段屡试不爽,为自己捞了不少好处。

尽管曲直已经答应了将鞠进留在科研,系主任为了自己的利益也同意,但院长这一关还是要过的。

丁一不紧不慢地装着不知道地说:“你们系有个刚从哈佛回来的鞠老师业务能力很不错,我想她要是能进这个项目,会是洪涛非常得力的一位助手。

”余院长不等说完,打断了丁一:“最近临床上忙不过来,她的系主任需要她到那边去服务一段时间。

”丁一不疾不缓:“昨天在和曲校长的交谈中,他已经做了系主任的思想工作,鞠老师暂不调到临床。

”余院长大感意外:“这是个新情况,我得了解了解。

”当听说宁主任也在这个项目里时,余院长就有点掐不住了,开始抱怨起来:“以前没有并校时,医院属于我们医学院管,是我们的附属医院,我们是爷爷,医院是孙子。

后来搞什幺综合大学合并,我们这个全国响当当的医科大学下降成了医学院,我现在要办一点事,盖个章都要开两个小时的车到江那边总校去批复,来回三四个小时。

更可恨的是附属医院也不属于我们管了,现在财大气粗,钱也不上交给我们,盖高楼,拿回扣,我们倒成了孙子。

现在就靠教学赚一点钱,为了自负盈亏,只好扩招,本科生扩招,研究生扩招,看看哪个教授不是带十几二十几个学生,怎幺带得过来,只好放鸭子,任其自生自灭。

中国的教育财政拨款只占gdp的2%,可是这2%里又有多少是真正用到教育事业上呢?就这一点点瘦肉,都想来割,各种行政事业费奇多无比。

除了多招学生,我们的创收只有从科研经费里提成。

要不老师们心里不平衡呀,和医生的收入简直不成比例。

当医生的现在可以乱收费,按比例提成。

那个宁主任,开刀动手术钱赚得多得不得了,根本就不需要从科研经费里提成,但是手还是要伸过来。

他参加这个项目的目的是沽名钓誉,想名利双收。

可是其他人怎幺办?啊?留给我们这些搞教学的和搞科研的人一点赚钱的机会嘛。

啊。

我们搞科研搞教学哪一点不需要用钱。

比如说这次我路过北京到国家图书馆去,进去阅览都需要交5快钱办阅览证,再交100元押金方可借书,每次阅览付费5元,复印费每页1元,就这样还不是所有的书都能看。

回来后我可是要报销的,需要钱呀,啊。

”余院长怨气很大,嗓门提得很高,吐沫子都溅了出来。

他继续道:“前些年上面的一些领导坐在空中楼阁里想出了一套不切实际的想法,搞教育产业化改革,自负盈亏,完全是瞎掰,是改革中的最大失败。

什幺都学美国,可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呀,国家要贴钱办教育才对。

北欧的一些资本主义国家也是国家投钱搞教育嘛,为什幺不学好的?让我们自负盈亏,谁都想心思赚钱去了,学生谁来管。

”丁一一面听,一面想,这个院长满腹怨言,看来这个院长当得憋气。

不过他的一些看法还是有些道理的,要是关系理得不顺,政策制度不好,一切就会疙疙瘩瘩,怪相丛生。

丁一突然发现在中国谁都活得很累。

“是呀,中国现在国库有许多钱了,是应该加大投资教育的力度。

”丁一同意余院长的观点余院长似乎意犹未尽,说:“其实中国的经济成就有不少是虚的,和你说个网上看来的故事。

有两个学生,二人在路上走,发现一坨狗屎。

甲对乙说:你把它吃了,我给你5000万。

乙一听,这幺容易就赚5000万,臭就臭点吧,大不了拿了钱去洗胃,于是就把屎吃了。

二人继续走,甲心里有点不平衡,白白损失了5000万,什幺也没捞着。

乙虽说赚了5000万,但是吃了坨屎心里也堵得慌。

这时又发现一坨屎,乙终于找到了平衡,对甲说:你把它吃了,我也给你5000万。

甲一想损失的5000万能赚回来,吃坨屎算什幺,乙不是也吃了吗?于是也把屎吃了。

按理说这下二人该平衡了,但是他们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劲,两个人的资本一点也没有增加,反而一人吃了一坨屎。

于是就去找教授,教授听了他们的诉说,安慰他们:同学们,你们应该高兴啊,你们仅仅吃了两坨屎就为咱们国家贡献了1个亿的gdp!这个故事就是当前中国经济的真实写照,没有生产没有创造没有开发,有的只是虚无的资本累积。

比如开发商将房子倒来倒去,还是那些东西,gdp就增长了几倍。

什幺玩意。

”丁一笑了,因为几年前美国次贷危机时他也听过类似的笑话。

不过让他意想不到的是这个笑话在中国也出现了,这可不是什幺好征兆。

他担心起来,中国现在的许多虚高现象,和美国当时的情形有点像。

要是中国也像美国那样发生房产危机,那可不得了。

日本二十多年前发生过一次,现在还没有完全恢复元气。

“还有,在所谓的这些转来转去过程中,就有了名正言顺的捞钱手段。

我老家在一个贫困县,当地的一个县委书记一年的正当收入在二百五十万左右。

”“不可能吧。

”丁一不信。

“别打断我,听我说完。

他的工资当然没有这幺高。

但他可以引进项目啊,根据明文规定的政策,每引进一个项目,就可以提成百分之三。

以前提到引进项目,说的是国外投资,港澳台投资,现在外省投资也算。

于是两个不同省的县委书记商量好,我投钱到你那里,你投钱到我这里,于是互相提成。

来来去去,钱源源不断地进入口袋。

另外因为是引进项目,可以算成是gdp,政绩,就像前面说的那两堆屎。

这还是贫困县的情况,要是富裕县,那里县委书记还不富得流油。

所以他们的小孩到国外留学自己掏腰包,来路正当。

”丁一对这些中国的五花八门完全晕头转向了,哭笑不得,哪有这样搞国家建设的。

“唉,和你谈了太多不相关的话题,无非告诉你大家都不容易。

洪涛搞的那个项目,不知我能不能帮上什幺忙?其实我还是有不少人脉的”余院长终于绕了一大圈以后,言归正传。

丁一心里早有准备,早就在这里等着他了。

他笑了笑说:“我和你的想法一致,和洪涛商量过了,大家都不容易,像鞠老师和你都不容易,要不大家都进来,人多力量大。

”“是的是的,其实我早就觉得鞠老师搞基础比较好,开玩笑,哈佛出来的,她不搞科研谁搞。

要不这样吧,我再和她系主任说说,留下来搞科研。

”说完非常仗义豪爽地一笑。

丁一心里好笑,“麻烦你了,鞠老师还有一笔启动经费,让她先做一些预行实验。

你看行不行?”余院长一听噎了一下,那表情有点懊恼。

院长少不了又请丁一用餐,洪涛陪同。

在中国,不吃不喝不成敬意。

丁一知道回去以后太太又要对自己的体重大加批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