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吴庄(三十七)异乡异客(1/1)

三十七三年之后的一个深秋,陆文景梦游一般行走在美国匹兹堡的街头。

她形容憔悴,寻寻觅觅。

走走停停,晃晃悠悠。

宛若孤魂野鹤贸然闯入异域一般,既沮丧又找不着出路,行踪飘忽不定。

海纳在京城接受治疗后的三年中,陆文景一直没有中断与美国方面的联系。

匹兹堡医疗中心的巴兰格博士又给她介绍了匹兹堡儿童医院的欧亨利博士,他们一再邀请文景带海纳到儿童医院作彻底检查,可文景母女却没有成行。

按两位博士的心思,最好在孩子旧病未复发前接受检查,他们好留下血小板、血色素以及有关酶在体内的变化数据。

科学家关注生命的同时,更重视科研价值和推广意义。

但陆文景和吴长东哪能体会到这些呢?他(她)们看孩子jīng力充沛,如饥似渴地学习,以为海纳体内的积极因素都被调动起来了,病魔已不战而退了。

这对一相情愿的夫妻既不想耽误孩子的学习,又想抓紧时间多赚些钱。

——在这三年多的时间里,陆文景贷款投资了两个豆腐作坊。

一个在吴庄,由文景的父母和二妮、三货、顺子妈合伙经营;一个在西山矿务局,由文景牵头、几位矿工家属来加盟。

然而正当她们的豆腐事业(由懒豆腐到豆腐干、豆腐皮、腐竹、腐乳等)蒸蒸日上的时候,海纳的病又犯了。

这一回病魔来势凶猛,不仅侵犯到孩子的肝脏,也侵犯到了骨骼。

海纳先是关节疼,继而在左腿的小腿部位已出现了脓肿和溃疡。

万般无奈下,文景一横心,只好把国内的一切托付了亲友,带孩子远赴美国看病。

然而,她实在低估了身到异乡为异客的艰难!飞机抵达华盛顿机场时,因故晚点。

文景母女没能赶上原定的那班飞往匹兹堡的飞机。

在候机厅,满眼是黄、白、黑等各色皮肤的陌生人,除了女儿的呻吟,满耳是陌生的声音。

文景又急又慌,真不知何去何从。

看见别人去打长途电话,文景心里一亮,想到了巴兰格与欧亨利两位博士都给过她电话号码。

从内衣口袋里掏出电话本来,又想起自己与人家有语言障碍。

突然想到海纳还会些简单口语,就搀扶着女儿去电话机前投硬币。

可是,不知道究竟该放多少零钱,一次又一次,把身上的硬币都投了进去,那电话机还在要钱。

身上只剩了五百美元的纸币,文景是一分也舍不得花了。

文景扶着生病的女儿,焦急地在大厅中转圈儿。

此时此刻,看见每一个黑头发黄皮肤的人都感到亲切,觉得他们身上带着故土的气息。

文景忙搀了女儿上前打一个招呼,人家却no、no地摇头。

一位大个子青年说他是korean(韩国人)。

另一位小个子女士则礼貌地躬一躬身,说她是japanese(日本人)。

“妈妈,我疼!”海纳拐着一条腿,两眼怯生生地说。

“咱返回去吧。

我不想治了。

”经过十几个小时的飞行,孩子已力不胜支了。

“孩子,疼时你就咬紧自己的衣袖。

”文景给海纳鼓气道,“咱没有退路了。

文景只好将女儿再搀扶到一个空座位上,让女儿张了耳朵好好听听有没有说汉语的声音。

没有出过国的人谁能体会这种痛苦呢?人与人之间咫尺天涯、不能交流;冷眼相视,形神陌路。

来到大厅的门口朝外张望,美国的飞机在高空嗡嗡作响,蓝天上划下一道道白线;美国的汽车在高速公路上南来北往,如梭般穿行。

可这超级强国的畅通无阻带给文景母女的却是满心的失望和凄凉。

“哎,这不是卖懒豆腐的陆大姐幺?怎幺你也来了美国。

”一位六十出头的老先生问。

这老者也在候机大厅的门口探头探脑。

终于听到了乡音!文景喜不自禁,急忙向这位老先生讲了她带女儿万里求医的遭遇。

事有凑巧,没想到这老人正是常买文景豆腐的老主顾。

要到美国匹兹堡大学去探亲,儿子在匹大上学。

老人说他儿子现有课题顾不得来接他,已托付他的朋友开车来接,文景母女可以搭乘他的顺车。

绝处逢生,这真让文景大喜过望了。

可是,当那位开车的青年把文景母女送到匹兹堡儿童医院时,竟然要文景付劳务费。

一开价就要六十美元。

这让文景与那老先生都傻眼了。

老先生替文景讲了半天情,那青年才让了步,说看在同胞的份儿上,就少收十美元吧。

看同胞也是这样,文景不寒而栗。

记得在语文课本上曾学过移橘为枳的故事,同胞来到这片国土后,从骨子里变了。

更叫文景难堪和失望的是欧亨利博士(儿童医院血液科的主治医师)。

他不是曾说过“你和你的女儿是最受欢迎的”幺?可是,他给海纳做过体检后,态度怎幺变得那幺生硬呢?他一边生气地从脖子里摘下听诊器,一边叽里咕噜发脾气道:“长着这幺漂亮的脸蛋,怎幺那幺不诚实呢!”当时,文景看他的脸色不对劲儿,以为他是诅咒病魔。

她已发觉人家对她不象想象的友好了,可听不懂人家说了什幺。

然而,初一学生海纳却偏偏听懂了这句话。

这位娇惯成性又极其自爱自尊的小女孩当即就发挥了她的英语特长,让欧亨利先生再重复一次他说过的话。

“你妈妈欺骗了我们,也耽搁了你!”欧亨利说。

“不许你wū蔑我妈妈!你必须向她陪情道歉!”海纳执拗地叫喊道。

“我不治了,我宁可死!”这位视妈妈为圣母的小姑娘简直有点儿歇斯底里。

办护照、办签证、换美元,文景和吴长东曾费了多少周折!万里迢迢、越洋过海,文景一家曾把美国匹兹堡的儿童医院视为起死回生的福地,曾把这位欧亨利博士视为救星。

想不到第一个回合,医生与患者竟争吵起来。

看那博士肩头一耸一耸地向海纳解释什幺,文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她一再规劝、压服女儿,追问海纳医生说的是什幺,海纳只顾揩嘴抹脸地呜咽,并不回答母亲。

博士的助手请了翻译过来,文景才知道欧亨利先生嫌她们隐瞒了病情。

看海纳的病已耽搁到不能再拖延,她们才来美国治病。

治病就是治病,怎能叫做来美国检查呢?再者,欧亨利博士曾提醒她们要在国内买好医疗保险,可她们压根儿就没把这当成回事儿(事实上,中国大陆当时并没有这种大病保险)!而美国的法律规定,病人一旦入院,尤其是儿童,不管其家属有无经济能力,医院必须实行人道主义救助。

否则就视为侵犯了人权。

为此,美国贫困线之下的穷人、单亲家庭,常常钻法律的空子。

儿童医院屡屡赔钱,欧亨利先生刚刚吃了院长的批评。

文景这才明白欧亨利博士将她也划在投机取巧者行列之中了。

情急之下,她当即就掏出那仅剩的四百五十元钱,交给那翻译,让他替她先交了这笔费用。

看看在场的医生、助手都耸肩摇头,显然是笑她杯水车薪。

文景一急,说自己眼下没有任何东西可作抵押,她死后愿将自己的遗体捐献给这所医院,让他们作解剖之用。

……还好,欧亨利博士对海纳倒十分宽容。

经过翻译的调解,海纳很快就入了院,洗了澡并换上了带条儿的干净病服,立即进入了治疗程序。

但文景看得出欧亨利博士对她却一直没有消除成见,当翻译向他说文景愿将自己的遗体捐赠给儿童医院时,那博士正眼也没有瞥文景一下,嘴角边只掠过一丝儿嘲笑……海纳开始接受治疗后,文景一个人踱了出来。

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过去后,满心是委屈和迷惘!文景活了将近半个世纪,自尊自贵,谁敢将不诚实和欺骗的字眼与她联系起来?想想欧亨利博士那一种不信任的表情,文景恨不能此刻就死去!她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着。

想想假若此刻在大洋彼岸的祖国,她正伸展疲倦的筋骨,酣睡在暖床上。

而今,从那头的白天飘到这头的白天,完全变成了漂泊无依的浮萍。

今夕将夜宿何处?到何方去讨一杯残羹?她眼前一片漆黑。

道路两旁是绿得刺眼的草坪,草坪中有修剪得整整齐齐的万年青篱笆,篱笆院内是别墅式洋房。

但窗帘内晃动的女主人却是头发金黄、鼻梁高耸的白种人。

一切都近在咫尺,一切都十分遥远。

慧慧啊,慧慧!你在哪里?文景在心底里呼唤。

你自己做的孽,就忍心让文景只身承当幺?这二年中,找寻慧慧的愿望越来越强烈。

从慧慧爹和慧生那里得不到一丁点儿消息,文景天真地以为到了美国就会找到慧慧,想不到到了美国更是大海里捞针!她也象一只毫针掉到苦海里了。

穿过一条街道,又穿过一条街道。

一个高个子白人、两位黑人小伙子与她擦肩而过。

他们转回头来,嘴里叽里咕噜议论着什幺。

在他们看来,这个女子轻飘的身影似乎有点儿病态。

而她那略带yīn郁和冷漠的漂亮脸盘又不能不引起他们的注意。

但文景对此却毫不理会。

不知拐过几个弯儿,眼前出现了一片树林。

树林环绕着一片宽阔的绿地。

绿地中有路障似的石林,横看是行,竖看是列,宛若士兵的方阵。

走近了看,文景才意识到这是美国人的墓地。

文景心内一惊,靠了一株叫不出名称的大树,身子一软就如冰山般瘫塌下来。

她这才明白,自己只想找一个能酣畅淋漓痛哭一场的地方……。

※※※陆文景从酣睡中醒来时,以其哀怨的眼神搅动了周边的黑暗。

她惊奇地发现,她不是在墓碑林立的墓园里,与素不相识的幽灵共眠。

却是躺在一张柔软的弹簧床上,消解着积淀了千年的困乏。

举目四望,黑暗从眼前退去,屋顶上吊着的枝型烛灯,以橘黄的星星似的光源,发出幻象般的光晕。

她发飘的身子落在地毯上,犹如坠入云朵里一般。

这才发现自己的外衣已被退去,正身着仙姑霓裳羽衣般的寝服。

她扶着床栏飘到窗前,拉开橘黄的窗帘。

发觉屋外正是明暗交替的黄昏,昔红欲退,苍穹岑寂。

外边的景观更具亦仙亦幻的意境。

这是一方私家庭院,中置泳池,四周大理石围栏。

池中波光满影,院内芳香扑鼻。

东壁的爬藤衬着鲜黄的木栅,零落飘动的花瓣在晚风中摇曳。

西壁是昭示岁月的红枫,由于光的反射激发人超现实的梦幻。

院门亦是喇叭花的青藤绕成,叫凡夫俗人不敢涉足。

路径上的青白石片儿风霜雨渍、岁月留痕。

几多班驳,几多云踪……“我这是身在何处?”陆文景喁喁自问。

转身踅出卧室,却是灯火阑珊处。

客厅的陈设更让她诧异。

西式的壁炉、西式的挂毯虽在童话书中看过,如今亲历其境仍不免好奇。

更让人吃惊的是正面墙壁上的镀金十字架、耶稣蒙难图,栩栩如生。

文景怀着几分惊恐、几分肃敬,迎着那十字架走去。

下面的读经台上正放着展开的一部书,是华语圣经。

只见上面写道:《罗马书》“因信称义后所得的恩典:……我们更以患难为荣,知道患难产生忍耐,忍耐产生毅力,毅力产生盼望;盼望是不会令人蒙羞的。

因为,神藉着所赐给我们的圣灵,把他们的爱浇guàn在我们的心里……”这与文景往日所受的教育大相径庭!文景正看得出神,听得院里出现了脚步声。

紧接着进来年近花甲的一对夫妇。

男士西装革履、温文尔雅。

女士的目光安静而祥和,衣着简洁而得体。

他(她)们异口同声道:“感谢主!陆姐妹的脸色好多了!”文景羞涩地低垂了头。

她这才记起墓地里所发生的一切。

当她哭晕了头又醒转过来时,就将吴长东给她带的一瓶晕车药全吞了下去。

她咬破自己的食指在衣襟上写道:愿将此身捐儿童医院。

“海纳自重”四个字还没来得及写完,她的大脑就不听使唤,一阵阵发木,倒栽了下去。

想到自己远渡重洋竟落得如此下场,文景不能自持。

一颗颗泪珠,象一滴滴熔化了的铅液,涌满了双眼,收不住滚落下来。

“好了。

好了。

一切都过去了。

”那先生走上前来拍她的肩。

“我们刚从儿童医院回来,已经见到您可爱的女儿了。

一切都朝着我们希望的发展。

“医生们对她好幺?她知道妈妈在这里幺?”文景忙问。

“好。

知道。

”那妻子一边翻箱倒柜寻找什幺,一边说。

“小孩子聪明得很,连比划带蒙,已经与欧亨利的助手能交谈了。

原来这位女士是给文景找衣服。

她找出每一件衣服来,都要朝着文景的身体比一比。

因为发福了的她比文景胖,她的一件件衣服于文景都不合适,这使她脸上露出了难色。

“找找露茜的。

”那先生便提醒妻子。

果然,这女士从另一个卧室里找出一身深绿底子、浅绿竖条儿的毛料子套裙来,并给文景配了双棕色袜子、白色高跟儿皮鞋正合适文景穿。

“漂亮极了!”那先生道。

“快走,咱不要让大家久等。

坐在汽车里,文景仍恍恍惚惚,如在梦境中一般。

她想他(她)们一定是送她去医院,去见海纳。

“谢谢,谢谢你们救了我的命!”文景道。

事实上,她说这话仍有点儿言不由衷。

对她来说,无论他(她)们怎样呵护,怎样给以现世的温暖,仍然难以排解她内心的凄凉和灵魂深处的孤独。

美国灯火通明,千般富饶,没有一块土地她可以立锥,没有一片晴空让她展翅。

相反,她的存在反倒是医生们救治纳儿的障碍!身为人母,怎幺可以把女儿推给医院,自己毫不承担经济责任呢?“不。

您误会了。

是欧亨利博士与他的助手找到您,把您送到我们家的。

——感谢主!多亏他们救治还及时!”那先生一边开车一边说。

“蒙主的恩典,我们会度过一切难关。

如果爱在你心中,你会化解一切怨恨。

如果你爱你的女儿,就要爱她的主治医生。

不然,不仅仅是海纳失掉了妈妈,那主治医生也要因你而承担法律责任,海纳的治疗都会受到影响呢!”那女士与文景并坐在汽车的后排,温柔地揽着文景的腰说。

文景这才明白,她不能死。

——凡非正常死亡都要追查死因,而她的死必然要牵扯到欧亨利对他的冷嘲热讽。

这片土地上法律无处不在,它不仅制约根生土长的美国人,也遥控着浮萍似的文景。

汽车噗一声停到一座尖屋顶教堂前,欢快而轻松的圣歌在夜幕中回旋。

教堂那高高的台阶上站着一对担任圣职的男女,挚热的灯光映照着他(她)们安详的笑脸。

文景那孤寂无奈的心境中又升腾起一片生命的新奇。

“我原以为是去医院呢。

”文景道。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幺要说这句多余的话。

“感谢主!这所医院也许更适合您哩!”那男士一边关车门一边说。

“陆姐妹,你最好耐着性子,一周内别去见孩子。

没有妈妈的呵护,孩子成熟得才快呢!没有汉语交流的环境,她的英语才好提高哩。

小姑娘bàng得很,用食指和中指尖顶了床,在上面移动。

问医生她恢复之后是一个中指蹦达着go呢,还是两指移动着go。

逗得严肃的欧亨利都笑呢。

告诉海纳当然是两腿走哩。

”那女士又以宽心话劝她。

“章牧师好!师母好!”台阶上那对男女向他(她)们打招呼。

文景这才知道她这两天一直栖息在牧师家。

经过牧师太太的介绍,那对天使似的男女又热情地把文景领了进去,口口声声称她为陆姐妹。

※※※参加过一次教友聚会后,文景就被安置在匹兹堡中国教会居住。

这个教会规模很大,除了高耸的教堂,宽敞的读经室、阅览室、厨房、餐厅、yòu儿活动室、库房以及圣职人员的寝室、卫生间样样俱全外,还有几间空房子专供无家可归的人临时之用。

文景与来自中原的一位赵阿姨同住一室。

赵阿姨是来此地探望女儿的。

女儿在当地一所大学进修,女婿做博士后,由于收入有限,女儿所租的房子很窄bī。

女儿就给赵阿姨在教会找了份打扫卫生的工作。

礼拜日教友聚会(查经、传道或主日团拜)时,她还兼作yòu儿室的看护。

另外,教会里还住着一位来自东南沿海的姓郑的农民,据说他是由“蛇头”组织偷渡过来的。

在美国举目无亲。

更没有合法身份。

为了不被移民局的人发现,他总是昼息夜出,落落寡合,与人不交言接舌。

这天晚上,老郑的屋子里叮咚一响,赵阿姨就耸了耳朵听,并对文景说:“又拾回破烂来了!教堂是什幺地方?上帝降临的圣地。

让他糟蹋得臭烘烘的!”赵阿姨戴着老花镜,正在灯下给她的外孙女编一个中国结。

“什幺破烂?卖多少钱?”文景忙问。

她双眼一亮,竟有些心驰神往。

在教会里,她得到的捐赠最多,除了她和海纳穿的一大堆衣物外,教友们还捐了她五千美元。

但她还是迫切想找一份儿工作。

一来是她的天性就崇尚自食其力、自力更生;二来住在教会就得参加教会的活动,听布道、唱圣歌。

还被定为“慕道友”的身份。

这让她心里很是别扭和忐忑,说不出是害怕什幺。

“易拉罐、废报纸、空油瓶都有收购处,可卖不了几个钱!”赵阿姨说。

“你可别去干那些!我让我女儿给你打听打听,最好是做全职保姆。

一个月赚一千多美元,合人民币万把块呢!”“唉,住在这里已经四、五天了。

”文景叹气道。

“没关系!”赵阿姨手里的红丝线结了个疙瘩,就让文景坐在她身边帮她解。

“这教会就如同咱中国的红十字会,就是一种社会救助单位。

那章牧师和师母的心啊,纯朴、善良得象菩萨nǎinǎi。

一天价就是讲奉献、讲宽容、讲救助。

你不住这里,还会有更垃圾的人住过来的……。

“咔——啦”一声,那偷渡客的屋子里又传来吓人的声响。

这空旷的教堂、寂静的走廊对任何响声都具有传导和放大的功能。

“哼,这老郑!听说还当过村干部呢!说人道人的人!也偷渡!——可惜上了蛇头的当了!”赵阿姨听听再无动静,就絮絮叨叨议论起来。

“说不准他也有什幺大难处哩。

”文景低头沉思道。

赵阿姨说话的尖刻叫她很不舒服。

想想吴庄的一把手和春玲都搞了传销,文景便对老郑的偷渡抱宽容的态度了。

“交了蛇头五万元人民币,蛇头答应说到了美国帮他找一份儿工作。

在海上漂流了个把月,吐得昏天黑地,几乎送了命。

蛇头看他气息奄奄,一到海岸就扔下他偷跑了。

……”“他一个农民,蛇头能帮他找到什幺工作呢?”文景问。

她牵心挂肚的是找工作的事儿。

“中餐馆打工呗。

”赵阿姨将她编的中国结的雏形朝着明亮的灯光照一照,满意地望望文景;然后一边继续她手里的活计,一边从从容容拉话。

“据说他们那里的农村,时兴背井离乡。

青壮年的目光就瞄着台湾、香港、日本、马来西亚、澳大利亚、美国。

耗子不敢离墙根儿的男人,老婆娃娃都瞧不起呢!——你住上些时日就知道了。

这里的中国饭店,都是冒牌货!所谓北京饺子馆啦、四川麻辣烫啦、山西刀削面啦,都是他们那个省的老乡开的。

这些中国馆子我都吃过。

姑娘姑爷非要领我去。

去了就后悔!”说到此,老太太脸上露出了鄙弃的神色,咬紧牙关道,“尽哄人哩!”一双老眼往老花镜上方一眺,眼仁里又扑闪出见多识广的自得来。

文景毫无意趣地团弄着手里的丝线。

她已经明显地感觉出赵阿姨在她和老郑面前的优越感来。

出国前,赵阿姨是一个县妇联的干部,刚刚办了退休手续。

享受着国家的退休费;在美国,她又有高学历的女儿女婿,以及教会这份工作;自然是文景和老郑所不能攀比的。

“在这里已经住上一个月了!教会的弟兄、姐妹们动员他‘受洗’,他还不乐意!说自己是无神论者……”说到此,赵阿姨停下手里的活计,屏息静听。

果然,走廊里有踢踢踏踏的脚步声。

文景起身去把门打开,发现老郑已经站在她们的门外。

他洗涮一新,看上去比前几天jīng神了许多。

“我找到了工作,过来和你们告别!”老郑一字一顿地cào着带有浓重方言的官话,向她们辞行。

并从口袋里掏出把钥匙,交到赵阿姨手里。

“啊,这就走幺?”赵阿姨问。

“什幺工作?”文景也急忙追问。

“到餐馆做勤杂工。

”老郑说。

“哪家餐馆?”赵阿姨又问。

“打扫卫生幺?”文景实在按捺不住自己的羡慕之情。

情不自禁往老郑身旁靠一靠,一下就露出了想与他热切攀谈的神态。

“刮鱼鳞、摘虾须、洗螃蟹……”老郑且说且退。

退到走廊拐角处就急忙转身走出了两个女人的视线。

紧接着,他的脚步声就如敲锣般急促起来。

随着教堂那沉重的大门一声钝响,老郑就渐渐地溶进夜幕,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这位近乎舍了身家性命的汉子来美国淘金,他能如愿以偿幺?“别指望他引荐你找工作!”赵阿姨掂一掂手里的钥匙说。

“你有签证、还有总统签过名字的书信,人又漂亮,你去打工还不挤掉他这尖嘴猴腮没身份的?——餐馆用这种偷渡的都担风险呢!你听他那口气,尽干鱼、虾、蟹的活计,那不明明白白告诉你北方人干不了幺?在中餐馆里打工,都是中国人出卖中国人、挤压中国人……”赵阿姨见文景想攀扯老郑,兜头就浇了她一头冷水。

她说着说着象想起了什幺,突然弹丸似地弹了出去,朝着老郑去后的空巷一路疾走。

望着赵阿姨的背影儿,文景失望极了。

那天晚祷后,牧师让她在一张硬纸卡上填写她的专长,说好让姐妹们帮她找一份儿工作。

文景填了烧饭、做豆腐、扎针、缝纫等活计。

她满希望能在说汉语的同胞圈儿内找一份儿工作。

想不到身在异地他乡,同是天涯沦落人,竟然是落难人排挤落难人!海纳的身体康复得很快,这孩子的英语会话也进步飞快。

与此同时,她那小小野心也在膨胀。

想在美国一边看病,一边chā入初一班读书呢。

而且,据知情人讲,当地法律规定,但凡是踏上这片土地的儿童,都有免费受义务教育的权利。

可是,欠下医院这一火车的外债可怎幺办呢?“文景,你能在中国创造奇迹,就一定会在美国创造奇迹。

没有不接纳你的天地,只恐怕你不能接纳那陌生的世界呢!”吴长东与她分手时,曾这样勉励过她。

她也曾信心百倍。

可是,这异域异地,语言不通,文化各异,又缺乏挚友相帮,无异于独处荒岛,一个弱女子谈何容易呢?此刻,这上帝的辖区安静到了极点,好半天没有赵阿姨的动静。

她所编织的没有成形的中国结,吊在门把手上纹丝儿不动。

与这里的十字架、圣母爱子图、大卫像格格不入。

陆文景十分想念祖国的亲人。

想父母、想大女儿海容、想吴长东。

还想自己的豆腐作坊。

同时,省城西站的乐于助人的齐诗心和小丁、吴庄的三货、二妮、丑妮们的面孔也不断在她的眼前晃动。

说到底,在自己根生土长的天地里,阳光空气都属于自己,那才叫如鱼得水哩。

然而,遥遥没有归期。

海纳对美国的治疗已形成依赖。

据欧亨利博士讲,孩子必须等到十八岁以后,通过手术治疗,才可能彻底痊愈。

慧慧啊,恼人的慧慧!你在哪里呢?每到山穷水尽时,文景就情不自禁要责骂慧慧。

她怎好意思把这小人芽芽扔给别人自己就不闻不问呢?倘若把纳儿托付给她的亲妈妈,文景岂不就可以早日回归故里,与亲人们团聚?可是,文景托章牧师帮她在两份中文报纸(侨报和世界日报)上都登了寻人启事,至今杳无音讯。

自从来到美国,文景还没舍得给家中打过电话呢。

此时,她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冲动,就决定去公用电话亭给吴长东挂个电话。

陆文景打过电话归来,听见屋内叮当作响。

一推门发现赵阿姨正往她床底下掩藏什幺。

在下意识的一瞥中,一只台灯底座和带电线的chā头映入眼帘。

文景猜想一定是老郑在垃圾堆拾的旧台灯,走时没有带。

看赵阿姨不自然的样子,陆文景就转身收拾自己的床,说:“我去打了个电话。

”故意给了赵阿姨个背影儿。

“哎,中国结,我的中国结呢?”赵阿姨突然在地下转着圈儿说。

文景笑道:“那不,在门把手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