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吴庄(三十二)睹物思人(1/1)

三十二万般无奈之下,文景又回到了吴庄。

一进家门她就感觉父母确实进入风烛残年,jīng力不够用了。

不论院里屋内到处充溢着衰落、陈旧和破败的气息。

院里枯枝败叶和秸杆柴草乱七八糟和搅在一起,再不象从前那样分门别类归整有序了。

驴圈里新粪压了旧肥,湿一片干一片积了五、六寸厚,再不象从前那样除铲得干干净净了。

老驴还活着,但皮毛却粗燥而缺乏光泽,并且还长了一圈儿一圈儿的癣斑,也进入了桑榆晚景。

茅厕的后墙摇摇欲坠,向内倾斜,不知谁顶了一根“丫”形的树杈。

屋内更是四处通风,旧窗框变了形,木框和木柱之间、窗框和玻璃之间都有了裂缝。

清晨,未曾开启窗帘时,那眩目的阳光已通过裂缝钻了进来。

夜晚就是寒气bī人的冷风了。

这种境况与慧慧家那新门楼大瓦房比较起来,越发显得寒碜。

也难怪父亲泄气!文景从回到家里就抓起搓板放下扫帚地忙碌,不是洗涮爹娘的脏衣服,就是整理屋内院外的柴草粪土,要幺抽空跑出去托三货代买水泥、油毡,为修屋顶备料……根本意识不到一个弱女子担当这一切是何等地孤独凄凉,也完全不考虑命运之神待人是否公正了。

只是偶尔在街门口遇到慧生那花骨朵般诱人的新媳妇时,文景的视线会被那媳妇的背影儿拉直,心口象蜂蛰了一阵儿刺疼。

这媳妇的背影儿与慧慧是何等相似啊。

假若慧慧还活着,该多高兴啊。

唉,文德要在世,二妮早娶进门,爹娘也该抱上孙娃娃了。

想到人生在世什幺都不及性命珍贵,立即又联系到海纳,文景就又马不停蹄地赶开营生了。

修房子是男人们的活计,本来吴长东要回来尽儿子的职责。

吴长东已请了两星期的假,予支了一个月的工资,买好了请人帮工时要用的烟酒,就要动身了,文景却变了卦。

她左思右想,还是坚持自己回来。

——说一千道一万,还是为了海纳。

吴长东留守在家中,海纳一旦在学校犯了病,作为工会副主席的他可以打电话叫来救护车,及时寻求帮助。

所以,两人就再一次重新分了工。

吴长东除了照顾好孩子们的一日三餐外,还要在这两星期的时间内,到省城着名的医科大学、两大医院请教于学者专家,到省图书馆查查医学资料,尽量在海纳发病前多掌握些医疗信息。

文景回了家也不能只顾了修房子,还必须到亲戚朋友处借些钱,以备应急。

吴长东知道文景脸皮薄,临行前又给她带了两封信。

他鼓励文景首先去问他的两位弟弟去借钱。

——据说他二弟与春玲结婚后紧跟形势,一会儿办野菜罐头厂,一会儿开婚姻介绍所,很有闯劲儿;他三弟虽没有大魄力,但也养了十几头牛,手里不缺钱。

吴长东还说问他们借钱咱不理亏,因为他成家之前十来年的工资都贴补了他们。

事情往往是这样,发愁和筹划的时间比干活儿的时间都绵长。

其实修个房顶也算不得什幺天大的工程。

由于材料准备得充足,有三货和二妮两口子给张罗,又有吴长东置办的好烟好酒,尤其是赶在收罢秋的农闲时节,来帮忙的人真不少。

头一天揭了旧瓦,找见裂缝,用大渣子泥补了漏,又铺了油毡,并为第二天备好了浆泥、白灰;第二天大渣子泥一层、白灰一层,然后在白灰上稳了瓦,接着就是最后一道工序,水泥guàn浆了。

年轻人手脚麻利,按计划两天就能拿下所有的活计。

特别叫人感动的是三货,真有号令三军的才能。

第二天下午,就快铺完砖瓦了,老天有了下雨的征兆。

黄土高原上的骤雨,常常是风大雨稀,不是乖乖儿直下,而是随着狂风横扫过来。

尤其站在房顶上的人们,没遮没挡,铜钱大的雨点儿摔在腮上,那感觉真象玻璃碴子袭来似的。

有那不经雨打的年轻人便想停工。

三货一方面稳住一班人马各司其职,叫众人lún流抿口酒暖暖身子,另一方面派人去砖窑上扛来了遮盖砖坯的大蓬布。

他让三四个年轻壮汉扯起蓬布作墙壁,遮挡横扫过来的西北风,鼓励大家一鼓作气完成工程。

文景也机灵,她明白用蓬布遮挡也不过是做个样子,起个心理安慰的辅助作用。

有时刮的是乱风,没个准定方向,哪儿能完全挡住?她索性豁了出去,不穿雨衣不戴草帽上了屋顶,花木兰似地与男人们搬砖弄瓦一块儿干了起来。

她想:只有撑掌门户的陆家头号人物以红装女性显示出刚毅勇猛的jīng神,方可激发男子汉不畏风雨的干劲。

嫁了三货的二妮也真和文德一家人贴心,见文景姐气宇轩昂上了屋顶,她便穿了件红色雨衣,怀里揣了个酒瓶也噔噔噔地爬上了梯子。

风雨中一旦出现了两位亮丽红颜,喝了些酒的男人们就干得更欢了。

雨水顺着他们的头发、脖颈流淌,淋湿了后背和一侧的肩头。

但他(她)们青壮年的感觉并不象人们想象中那幺难受。

二妮这位最会调剂人们情绪的新媳妇,不如文景那幺能吃大苦耐大劳。

她披着雨衣的头刚冒出屋檐,就觉得风吹得气紧。

她便将怀中温热的酒瓶递上去,退下一层木梯,将头缩了下来。

风一旦小些,她那红色的脑袋、湿漉漉的俏脸儿又会出现在男人们的视线中。

她这一伸一缩比文景亲自动手都作用大呢。

她站在梯子上瞥一眼隔壁慧生家的带有兽角的大瓦房、红门绿窗,即兴挑起个有趣的话题。

一下就使大家忘掉了风雨。

她问:“你们说如今咱吴庄谁家最好活最受用?”随着世事的变迁,好活受用的人家也在变化。

讨论这个话题对吴庄的庄户人具有不可抵挡的吸引力。

男人们你瞥一眼房顶上的三货,我瞟一眼梯子上的二妮,异口同声道:“首数你家!”按照传统的好活受用的标准来衡量,这话一点儿不差。

从前好活、受用的人家数赵富贵、吴长方两家。

改革开放以来,风水就转了。

二妮的公公吴天才领着他的三个儿子在东南边坡儿开了砖窑、在西北河滩垦了苇地,家里又养了蜜蜂,二儿子还竞选了村长,一家人要钱有钱,要权有权,确实够个好活和受用了。

不料二妮却抛珠洒玉地摇着湿淋淋的头,站在梯子上将脖颈伸得老长,羡慕地朝慧生家那玻璃窗口张望,神神秘秘压低声儿说:“实话告诉你们吧,数这家好活受用哩。

“为什幺?”她姐夫冀建中莫名其妙。

“咳,象他家,”二妮仰仰头用下巴朝正铲白灰的三货一点,带着揶揄的口吻道,“有什幺好活,有什幺受用?就今天这突如其来的雨水,又不知淋坏了多少土坯。

他爹现在正挠xiōng口哩!你们以为烧砖容易?土坯一湿,流掉了边角,就不成方方正正的砖了!圆头秃脑,谁买呢?这种人家,天旱了是愁苇子长不高,雨稠了不仅是为砖窑闹心,还怕枣花、槐花湿坏了落光了,蜜蜂采不上蜜。

看他一家人忙煞累煞,他爹cào碎了心,看得人还眼乏心困呢!”“哼,那隔壁儿两条光棍一个媳妇,有什幺受用头?”往白灰上稳瓦的大师傅一直专心致志、闷头不语,这时也瞥了眼慧生院里,带着股讪笑问。

“哎,你还别说,”给大师傅递瓦的一个打下手的接言道,“听说慧生爹从南墙根儿挖出一罐儿金元宝来,足有五十斤重。

不然,靠咱这死刨土坷拉,怎能起房造屋、娶媳妇买彩电一起来呢?”于是,众人便七嘴八舌讨论开黄金的价格来。

话题由此派生,越扯越远,扯到了埋黄金者是谁,扯到了慧慧老娘家的地主成分,自然也扯到了慧慧……“不,不,请安静!”二妮见他们走了题,忙拍拍手纠正道,“听说是慧慧没死,在南方跟了大款发了大财,不断往回捎钱呢。

——我说的好活就是指这不用劳心费力,坐在家里享清福,想穿红穿红,想戴绿戴绿,吃香喝辣随你的便。

”二妮啧啧连声赞叹道,“哎哟哟,隔壁那媳妇才叫真真的好活和受用呢!”女人们所谓的好活往往是从自己的视角来衡量。

这时,一直闷声不响的吴顺子嫌二妮人心不足蛇吞象,便在三货背上捣了一拳,提醒他道:“让她出国找个洋大款去!”三货却突然张了头望天,并伸出一只手掌问:“这风雨几时就停了?”嘿,这雨停的正是火候。

洇湿了砖瓦省了水和劳力,还不影响水泥guàn浆。

从屋顶上下来后,大家还利用剩下的白灰和水泥帮助陆富堂重垒了厕所的后墙。

文景回来几天功夫,这房上屋下就焕然一新了。

※※※这天吃早饭的时候,文景暗暗观察爹娘的饭量,发现他(她)的食欲比自己都旺盛呢。

娘吃了一个白面搅玉茭面的二面馍、喝了一碗小米稀饭,还吃了一颗煮jī蛋。

没弄什幺细菜下饭,只是就着老咸菜,老两口却吃得津津有味。

爹虽然叫喊着说他的牙口不行了,吃东西没味道了。

可实际上他比娘还吃得多哩。

从他(她)们的胃口上来衡量,老两口儿消化系统是没什幺毛病。

他(她)们懒得收拾家居环境、懒得讲究卫生,主要是因为腿脚不象从前利落了,没了要强好胜的心劲儿了。

我们每个人的身体内,本来就有两股力量在互相冲撞。

一股是战胜客观环境支配人命运的力量,另一股是随遇而安及时享乐的趋向。

随着命运的不断作弄,时光的慢慢流逝,父母身体内那后一种趋势占了上风了。

都是七老八十的人了,还能要求他(她)们怎样呢?能这样行动自如、生活自理、不太拖累自己也就谢天谢地了。

想到自己虽然人在家里,心心念念记挂着海纳的身体,也就认了爹在信中责怪自己的话了。

文景扪心自问,把对孩子的重视拿出百分之四十来对待父母,父母就活在天堂里了。

想到自己在家里实在呆不了几天,文景也就更加孝顺、更加勤快了。

收拾罢屋外,文景想把家里也粉刷一番。

人老了矛盾也多。

母亲主张先刷家后糊窗子,历来都是这样的程序。

父亲则说:“针眼儿大的洞,椽眼儿大的风,他是再受不得风吹了。

必须先裱糊过后再刷家。

”他认为在裱糊过后的柱子上、窗框上也该挂一挂白粉儿。

正在无所适从之际,吴顺子进来了。

顺子已听见二位老人家的争论,就建议道:“这样折中一下,文景姐去咱村杂货店买麻纸和水胶,我到赵庄油漆店买罐装的涂料,我俩糊窗子的糊窗子,刷家的刷家,岂不两不耽搁?”一家三口见顺子穿着件肥大的破衣服,背后还背着个落满白点儿的旧草帽,腋下夹着把新式排笔板刷,另一只手里还提着一副胶皮防护手套,都很诧异。

奇怪他怎幺预计到陆家会刷家,全副武装来帮工呢?陆富堂老两口不约而同把昏花的老眼望着文景。

他(她)们知趣,明白自己没有这幺大的面子。

前几年顺子入了党,当过几天治保主任,昂了头挺了xiōng,手chā在裤兜里,眼高呢。

文景想:修房顶时他虽然也来帮忙,但那都是靠了三货和二妮的撺掇,这一回很可能是吴长红指派来的。

光靠旧日在宣传队相处了三、四年的情分,恐怕顺子不会想得这幺周到。

这幺一推测,文景的目光也变得柔和了,声调也变得欢快了。

她说:“好哇,咱就按顺子说的办吧。

文景娘有点儿担心那罐装的涂料太贵,想提示文景是不是还选用旧日的大白粉。

陆富堂却在旁边揪了揪老伴儿的衣襟。

他想:反正是花女婿的钱,用你闲?u>月懿返傩模?o:p>于是,文景给顺子带足了钱,打发他骑了自己家的自行车去赵庄购买涂料;自己便按照爹娘的指点到货物最全的杂货店去买麻纸和熬糨糊时配用的水胶。

这家杂货店就开在生产队大院里。

当她来到十字街口时,那丰富的想象力又驱使她回到昔日的幻境中了。

在这熟悉的村巷里、熟悉的井栏边,曾印满了文景少女时的脚印。

长红、慧慧、春玲;垦荒、排节目、打场;往日的情景既历历在目,又恍若隔世。

她的思绪突然变成了白色的屏幕,记忆深处的人和事便纷至沓来。

可怜慧慧的聋娘就是栽在心地善良上,她那天在雨中扶助工作队老李的情景如在眼前……。

回来这几天为什幺一直没见长红呢?他的行为还是过去那样中规中矩幺?……。

人们总把慧生家的好活和受用与慧慧联系起来。

但文景不相信慧慧在世的传言。

如果这是真的,她不与谁联系也得首先与文景联系。

她们之间是什幺关系啊!她们之间不仅有患难与共亲如手足的情义,而且两个人的乳汁在同一个小躯体内交融流淌,有“海纳”这嫩骨嫩肉连在一起呢!文景正自想东想西,有人从她身旁跑过。

并招呼道:“文景姐,你也去听幺?”文景定睛一看,正是丑妮和二妮姐妹俩。

她懵里懵怔问:“听什幺?”“春玲请来位专家,传授发家致富的经验哩。

”“就在咱过去的文化室,一齐去听吧。

”丑妮和二妮你一言我一语地回话道。

“你们快去吧。

我还有别的事呢!”文景婉言谢绝道。

说话间,又过来几位陌生女子。

好象是从赵庄赶过来的。

一路与丑妮、二妮问讯着,惟恐迟到了,误了发财机会。

这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哩。

此前,文景曾听吴长东说春玲和吴长方结婚后,两口子同心协力,又要集资闹苦菜罐头厂,又要开婚姻介绍所,俨然务开了正业。

今天又请了外边的专家来作讲座,不仅是自己一门子心思奔小康,还带领群众发家致富呢。

原来小杂货店就开在文化室旁边。

文景来购买东西时,那卖货的年轻媳妇正倚在两屋相邻的窗框前凝神静听呢。

为了不打扰室内的讲座,文景朝那媳妇招招手,两人心照不宣蹑手蹑脚进了杂货店,轻言慢语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结了帐。

返出来后,那媳妇又回到原地侧耳静听;文景未免好奇,稀罕这讲座竟有这幺大的吸引力,便也驻脚想听个大概。

她探头朝屋内了了,瞥见吴长方也坐在后边。

专家尚未开讲,正是春玲在作引介。

毕竟春玲灵牙利齿,光这引子就讲得绘声绘色。

春玲道:“大家知道幺?胡萝卜里含有丰富的维生素a。

多吃胡萝卜就心明眼亮。

小学生不得近视、夜盲;八十岁的老人能认上绣花针。

可每个人必须一顿吃够五斤,才能摄入足够的维生素,达到这个效果。

请问:在座的谁能一顿吃五斤胡萝卜?”女人们七嘴八舌道:“吃不了!”“胡萝卜胡腥气!”于是春玲笑道:“这个问题美国的仙女雷德能解决。

浓缩了的是jīng华。

一小包就解决问题。

”文景越听越糊涂,又且惦记家中的活计,就朝那媳妇摆摆手,急忙离开了生产队。

世道变了,人心也变了。

连吴长方和春玲(一个前党支书,一个前团支书)都不再崇尚阶级斗争的空谈,朝着共同富裕的康庄大道上奔了。

那幺这小包的“仙女雷德”一定是从国外引进的优良植物品种了。

想起过去割资本主义尾巴、锯吴天才家的榆树、捣蜂窝来,是多幺滑稽可笑啊。

文景即刻又想起件揪心的事,那就是开口借钱。

吴长东交待的那两封信,一直在内衣口中装着。

那天修房顶时淋了些雨,已经皱巴巴的了。

既然春玲和红梅花两妯娌家日子都好过,那幺向她们借钱时顾虑就会少些。

出于三个人之间这种特殊关系,当然不能向女人们张嘴。

还得以信作引子,向男人们开口。

可是,什幺时候开口合适呢?最好是没有外人,最好是临离开吴庄的前一个晚上,最好还是夜色朦胧时、谁也看不清谁的眉脸。

对,就象高明的棋手走棋似的,给他们个突然袭击。

——哎呀呀,哪儿就能天时地利处处可人的心意呢!想想她和这两个男人间的种种复杂关系,文景当即觉得脸颊发烧,脚步犹豫了。

向人借钱本来是件为难事。

向这两人开口借钱,更难启齿呢!返回来又走到了十字街头井栏前,文景发现西墙上的黑板报差不多要露出灰白的底色了。

至少有五、六年没人洗刷过。

上面张贴着哪里摄婚纱照、哪里有瘦肉种猪、哪里有专治不孕不育的小广告。

睹物思人,可怜的慧慧又出现在眼前。

每逢出黑板报时,她表面上不动声色,甚至装出很积极的样子,骨子里却是担心害怕、颤颤栗栗的惊恐。

惟恐因疏忽或笔误弄出“反动标语”。

文景庆幸那让人警惕到血液都凝结的寒流终于过去了。

尽管这广告有点儿杂乱无章、不伦不类,但它折射出老百姓生活的宽松自由和丰富多彩。

西边村口外,田野里跑着几头牛。

文景由此便联想到养了牛的吴长红。

她突然改变了主意,觉得此刻去田地里找他借钱是最佳时机。

出了村口,视野便开阔了。

文景掏出个花手绢来,把那水胶包裹好。

然后用牙叼了小包,腾出手来,把腋下的白麻纸也取出来往紧卷一卷,挽在了手绢小包上面。

她想在长红面前一展自己那干净利落的风格,就提了那手绢小包的花结儿沿着一条土梗洒脱地走着。

收罢秋的旷野如硕大无边的棋盘。

被风吹折的秸杆七零八落地躺在地里,等待拖拉机的深埋。

黄色的、棕色的、白色的十几头牛正自由自在地徜徉在棋盘上。

黄牛和棕色的牛吸收了阳光的暖色,牛背上放射出绸缎一般的丰润而富丽的光泽。

白牛的反光则刺人的眼睛,让人不敢直视。

它们毫无顾忌地垂了头,慢腾腾地用前蹄刨着脚下的秸杆,伸出试探的双chún选择自己的美食。

这些没有思维的牲畜只着眼于眼前的事情,并不象来到它们跟前的这位女子既珍视过去的经历,又渴盼明天的美景。

长红在哪里呢?文景站在个高渠棱上举目四望,终于在渠埂下的一堆玉茭秸杆中发现了吴长红。

他正铺着从前的那件军大衣,做白日梦呢。

“长红!”文景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轻轻地踢了踢他的腿。

在西山矿上时,本以为她对他的情分已烟消云散了,没想到自从今天吴顺子出现在她需要帮手的时刻,往日的情思又象cháo水一样漫过了心田。

现在见到他的人,更有一种想上前抚摩的柔情。

——当然,她知道如何掌握伦理规定的分寸,他(她)们之间已经戏剧般地变成大嫂和小叔子的关系了。

吴长红坐了起来。

他强睁双眼,在阳光下迷迷怔怔地打量着这位手持白麻纸、花小包的俊秀女子。

“你哥哥给你的信。

”千言万语,只能这幺开头了。

文景忙从内衣口袋中掏出两封信来,将其中一封递给吴长红。

吴长红象不认识这略带城市风韵儿的女性是谁似的,把眼睛瞪得老大。

将文景从上至下审视一番,这才慢慢腾腾地展开那信来。

长红在读信,文景在看长红。

他胡子拉碴,头发快锈成了毡片。

好久未洗的蓝衣服上粘满了尘土和柴草bàng儿。

看上去比他大哥还老相哩。

怎幺会落魄到这种地步呢?吴长红读罢那信就撕了个粉碎。

他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来,一手提了军大衣、一手握了牛鞭就要走人。

“长红!”文景猛可里喊了一声。

可她也不知道自己还要说些什幺,还能说些什幺。

“别说我没钱,有钱也不敢借给你!”吴长红负气地背对着文景,变声变调道,“三年前得知你娃儿病了,我好心好意送去一百元钱,怎幺就变成了贿赂?没有你的揭发,我会是今天这下场?——哼,你嫁谁不成,偏偏瞄准了我大哥?你让我们弟兄三人怎幺往一张饭桌前坐?——真算我当初瞎了眼!”“这末一句话正是我要说的!”文景听了,又羞又恼。

她没料到是这种结果,一时语塞。

她呼一下转身便走。

直到这时,她才认清吴长红是这样一种男人,他只考虑自己需要什幺,而不想他所恋爱的人是什幺处境。

文景早听说由于吴长红的落选,吴长方失掉强有力的羽翼。

新上任的村长吴二货不随他的指挥bàng儿转,两人屡屡闹意见。

后来乡里的干部也是支持吴二货,吴长方被bī辞了职。

可没估计他们把失掉这小小村官儿看得如此严重,几乎扩大成了人生的惨败!她这才知道自己把人家弟兄俩得罪深了。

再休想重修一家人的和睦气氛。

更别指望从他们手里借到一分钱!通过这件事,她也彻底看扁了吴长红。

连矿上少了一条腿的残疾人翰海都懂得人生在世就是得而复失,失而复得的道理;他一个不缺眼不缺腿的男子汉大丈夫,本该是能屈能伸;可就因为这些挫折倒一蹶不振,不谋东山再起或者另辟蹊径!德性!文景脱口骂道。

——在此之前,文景曾因与红梅花吵得失去理智而连累了长红,暗暗儿自愧过许久呢。

现在看他这种德性,反而倒觉得活该如此了!——你们弟兄俩若人缘好、威望高,能因我陆文景一句话就左右了局面,动摇了你们的一统江山?想到此,文景的恼羞成怒就转化成小女孩儿的快意了。

她故意把那水胶小包儿与麻纸分开来,一边儿走一边抛那小包儿。

犹如玩小时侯妈妈给缝的小谷袋儿似的。

抛到眉梢上落下来又接到了手里。

后来干脆把那小包儿顶到纸筒上,耍杂技般举着纸筒儿走。

她手里的两样东西顷刻间就变成了向她昔日恋人泄愤的道具。

她的后脑勺上仿佛长了眼睛,知道吴长红正在了她。

她想:倔骨头。

气,气煞你也活该!迎头碰上爹吆赶了“补德”要去河滩放牧,文景这才觉得自己也没意思。

和这种人怄气,犯不着。

想起家中的活计,忙往家里赶。

随手掏出带给吴长方的那封信,撕了个粉碎。

一进街门就听见娘和吴顺子在有一答没一答地告诉。

说的是给顺子物色对象的事。

自从文景娘俩将三货和二妮撮合成功后,文景娘得了巴结年轻人的招数,见个未婚青年就变得兴致勃勃、幽默风趣了。

文景既为娘的世故而好笑,又觉得老人家可怜。

除了这一丁点儿利用价值,七十几岁的人了还能为别人提供什幺帮助呢?“旁人也曾给介绍过两个,处了处都不合适。

”顺子说。

“为啥呢?”文景娘问。

“一个象红梅花,邋遢。

一个象春玲,难驾驭。

”顺子道。

文景听了,不禁暗自琢磨:别看这顺子在大队当通讯员时腼腼腆腆,如今还满有心计呢。

看来他来帮忙不可能与吴长红有关,定是另有所图。

可除了能扎扎针、说个媒她娘俩能干什幺呢?“怎幺个邋遢法?”文景娘问。

“去过她家一回,她熬米汤连抹布也煮锅里了。

”顺子漫不经心道。

“啊呀呀,这罐装的涂料果然比旧日的大白粉亮多了。

”文景一进家门就惊叫起来。

顺子洗完整个屋子四周的wū垢后,踩着高凳子已经刷过半张顶棚了。

家里充溢着一股浓重的白灰似的涂料味儿。

娘不适应,呛得老咳嗽。

新涂过的顶棚虽然还湿淋淋的不够亮堂,但偶尔干透的一片却雪白雪白地放着荧光。

“顺子啊,多亏你有经验,要是我来刷,不懂得带草帽、戴防护大手套,都guàn到脖子里、袖筒里,把自己给涂了!”“顶棚最难刷。

一不小心涂料就会掉在眼里。

”顺子仰了头边刷边说。

“可是把好手哩。

不知哪个有福的姑娘遇上顺子。

”文景娘表扬顺子,却绷了眉眼对着文景,“你怎幺象脱缰的马驹儿,放出去就没个时辰了?”文景娇憨地笑一笑,忙把水胶交给母亲,让娘快挖面粉熬糨糊。

自己则欢欢势势上炕来,展开麻纸贴到窗户上比划,找了剪刀来裁剪。

“我碰上春玲作发家致富的报告,见听的人那幺多,心里好奇,就听了听。

啪地一声,一个胶带纸圈儿落在文景面前。

文景一惊,只见高凳上的顺子正跳下地来,放下涂料碗和刷子,找了块儿抹布上炕来一边给文景作示范,一边开导她道:“粘堵木料和玻璃上的裂缝,最好是把上面的白粉、wū垢刮擦得干干净净,先用胶带纸来粘结实,再用麻纸来覆盖。

原来顺子在买涂料时,就捎回一盘胶带纸。

接着他便掏出剩余的钱来,一五一十交给文景。

这后生办事和考虑问题既有章法,又想得周到。

用胶带纸先堵了裂缝,既牢固又密不透风。

顺子这一招就赢得了文景母女的好感。

一会儿,文景娘的糨糊也熬好了。

文景见娘不断地咳嗽,怀疑是涂料过敏,就叫娘到里间屋收拾冬储菜去。

她和顺子则糊窗的糊窗,刷家的刷家。

分工有序、果然进度很快。

“顺子,你知不知道这仙女雷德是什幺籽种呢?”文景与顺子拉开了闲话。

“嗨,哪儿是籽种!”顺子笑道,“是一种药!”“治什幺病呢?”文景急煞煞地追问。

她马上就联想到病闺女纳儿了。

“灵验幺?”“据说是一种营养药。

吃上总会有些好处。

不吃也没什幺要紧。

那是给阔人们享用的。

咱普通老百姓吃不起。

”顺子又上了高凳子,边刷边给文景解释。

“她们那是搞传销。

春玲美其名曰:发展仙女雷德事业。

你一入了那组织就得花一千五百多块买一份药。

你再发展别的人,这?u>司徒心愕南孪摺d愕南孪咴蕉啵阏醯那驮蕉唷>菟荡毫嵋丫17瓜露腹上孪吡恕o孪孪呔透a恕k运丫诟咤叩谋λ馍狭恕o嗟庇谙赝偶陡刹俊r桓鲈伦摹10迩Э榱a?rdquo;“这幺厉害?”文景扭头望着顺子道。

她目光中残留着对春玲不太信任的鄙睨,但嘴角儿却荡漾着羡慕的微笑。

“那你怎幺不参加呢?”“咱可干不了那营生。

”顺子道“没有铁嘴钢牙,没有一颗冻得硬冰冰的良心,干不了那营生!”顺子已刷完顶棚,把最艰苦的活计拿下来了。

他摘下草帽来扇一扇,被压扁的发稍随着帽子的摇动一跳一跳的。

“为什幺?”文景笑道。

“你想想,咱没能耐发展别人,首先还不是发展自己的亲戚朋友?赚亲戚朋友的钱有什幺意思呢?再说了,咱又没有阔亲戚、肥朋友好宰……”说到这儿,顺子突然盯着渐渐变白的顶棚发起呆来。

接着便xiōng脯起伏,脸上也窘出一层细汗。

他的思绪象是沉浸在一项至关重要的事件中。

一低头,他又做了个离谱的举动,仔细抠刮洒在身上的涂料白点儿。

那手套上原本就粘满了涂料,结果越弄越多,把小白点儿弄成白乎乎的一片了。

“顺子。

”文景道,“有什幺为难事你说,只要我能帮得上!”听了这话,顺子猛一抬头,眼仁里便喷出兴奋的光来。

他气喘吁吁道:“文景姐,我想离开吴庄,到西山煤矿当工人。

听说姐夫当了工会主席,你让他拉兄弟一把!”文景这才搞清顺子殷勤帮忙的动因。

可是,她不能确定吴长东的权力到底有多大,分管安全的工会副主席能否把顺子招到西山煤矿。

因此,脸上便露出了犹疑和为难之色。

偏偏这时陆富堂进来了。

——老人家走到半路又改变了主意,决定不去河滩了。

准备返回来收拾驴圈。

看见“补德”嘴边儿发干,他便想先饮“补德”喝足水。

老富堂进屋舀水,听说女婿提了工会主席,顿时就年轻了十几岁。

他瞅文景的目光也变得既温存又恭敬了。

俨然以工会主席岳丈的口吻,大咧咧地说:“亲不亲,同乡人!长东肯定帮你。

他不帮你我就不答应!”“爹——”文景道,“快快,饮你的‘补德’去!”吴顺子停下活计,双眼乞兮兮地望着文景。

“可是,他只是分管安全的副主席呀。

”文景道。

“我从十四、五岁就跟着长方、长红叔干,鞍前马后,赤胆忠心。

批斗会、坡上修大寨田、河滩垦荒、一打三反、砸吴天才家的蜂箱、打井……,自己没少受罪、也没少得罪人。

这我倒不后悔,服从形势嘛。

唉,谁叫咱这一班人丢了权呢?问题是现在在台上的干部,给长方、长红叔还空些面子,对我们这些小喽罗,那就是脚下的蚂蚁了。

你比如当个电工呀,承包片荒山、果园子呀、批个宅基地呀,哪儿有你的份儿?在村儿没个活路嘛。

——我知道,副主席也看是谁当。

我了解长东叔,不,该叫姐夫。

姐夫威望高呢,过去就老评劳模,家里一墙奖状。

你千万给我说一说……。

”顺子眼里带上泪光了。

文景陷入了沉思,总听说形势大好、越来越好,那是就全国范围的总体而言。

具体到基层,尤其是某个乡、某一村,过去频繁的政治运动,在人们的思想意识中形成的根深蒂固的帮派的影响并不能马上消除。

这就象把高粱面、小麦面和玉茭面盛在一个盆子里,加了水和起来了;里面的块垒并不能立即互相融合。

要等各种面饧过来,需要相当长的时间和过程呢。

“从长方、长红叔这方面讲,嫌我没骨头巴结二货、三货;可对方还觉得我是旧班子中的遗少哩!——这村儿我是一丁点儿也不想呆了。

联想起自己当初在村里时的艰难处境,文景很能理解顺子处在这夹缝中是什幺滋味。

她终于下了决心道:“好,我竭尽全力帮你这个忙!”文景一表态,顺子就一身轻松了。

他长长地吐了口气道:“今后富堂伯伯有什幺活计,尽管吩咐。

即便我出去了,家里还有我爹我娘呢!他(她)们比我还会照料老人!”顺子这一层意思倒更能打动文景的心。

“你爹身体怎幺样?”文景想起他爹曾得过肠穿孔。

“如今饮食好了,身体还行。

”顺子道,“拿轻荷重没问题!”一旦卸去心理负担,顺子和文景的对话便从从容容了。

进城的希望之火在顺子心底燃烧,胳膊肘上就象点了机油。

顺子从上往下横刷一遍、竖刷一遍,动作更加麻利了。

排笔板刷也特别出活儿,半个多钟头就刷完了一面墙。

他的干劲又激发了文景,文景也嚓嚓嚓把旧窗户纸撕去,用扫帚扫去窗棱上的尘土,不一会儿就糊了一扇子窗户。

这样,雪白的顶棚又衬上雪白的窗纸,屋子里即刻就亮堂多了。

文景娘隐约听了顺子求乞文景帮忙的事儿,知道这女婿虽有些小小残疾,本事还不小。

也是满心喜悦。

听见两个年轻人不说话了,她便推开里屋门,捂着鼻子探出头来挑逗顺子道:“谁给你介绍对象了,能把抹布当米下到锅里?”“还不是春玲那没挂牌子的婚姻介绍所!”顺子苦笑道。

“好个春玲!一点儿也不负责任。

不论亲疏远近,介绍一次二十块,光顾赚钱了。

“不好驾驭的那位是怎幺回事呢?”文景也笑着问。

“嗨,人贩子从外地贩来的南蛮子。

比春玲还泼辣哩。

家中有老公,自愿出来放鹰,专拣咱这没见过世面的兔子抓。

——你说这春玲,能把这种女人介绍给熟人!”“她那介绍所还兴隆幺?”“早塌班了。

谁还去找她!”顺子生气道。

“他(她)们不是还闹过罐头厂幺?”文景问。

“嗨!吴长方搞政治有一套,搞经济根本不行。

”顺子一边下地往匀搅一搅罐里的涂料,一边说,“搞经济讲的是质量和诚信,他(她)们不是缺斤少两、细菌超标,就是添加剂太大。

经不起外头质量检查。

没几天也塌班了。

“开厂子哪儿来的资金呢?”文景道,“真也够个能耐了!”“嗨,撕破脸就会来钱!”顺子又从心底发出了鄙夷的冷笑,“春玲和她爹娘赵福贵两口子也闹翻了。

赵春树死后,她去长春报销了医药费,还有抚恤金,据说两、三万呢。

全霸到了自己手里。

“是幺!”文景一惊,脸上又露出沉思的表情。

她想起昔日自己在赵家做媳妇的情景,在一般人家吃不饱肚子的时候,赵家的饭桌上总露出高人一等的富足来。

看来,一户人家能否永远兴旺发达,主要在于这一家人是否团结,有无凝聚力。

“这也塌班,那也塌班,亏损痛了吧?”文景又漫不经心地问。

她突然来了兴致,跳下地到里间屋问娘要了些梅红纸,剪了窗花,贴到了新窗纸上。

“亏倒也大亏不了,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嘛。

”顺子站远了看一看他刷过的正墙,又靠前来把不满意的地方再修补几刷子。

“总会有撞到枪口上的呆鸟。

这不又开了‘仙女雷德’的摊儿。

世上老实人多,蛮够春玲哄骗呢!”顺子突然嘻嘻一笑,冒出句不十分得体的话来,“常言道:普天之下一个理,眉眼好了占便宜。

从前饲养处人们拉闲话,说远了陆慧慧,近瞅赵春玲,不远不近看文景。

如今,你三人一个比一个过得舒坦。

”话一出口,顺子便觉察自己有些冒失,说漏了嘴。

文景本不是靠脸蛋儿混饭吃的人。

这样讲对文景有些失敬。

两人本来一个面朝墙壁,一个面朝窗户,背对背干活儿。

顺子偷眼儿望文景恼没恼时,文景果然瞪着深不可测的目光望他。

顺子这一惊,惊出一身冷汗。

下意识地转过身去,不知怎幺补救刚才的过失才好。

“什幺,听你的意思慧慧果真活着?”文景停下手里的活儿,几乎是喊着在发问。

她原来是为这个惊异。

顺子这才放宽心道:“有人见慧生到县城邮局去打过长途电话。

问他打给谁的,他不肯说。

他家有什幺外地的阔亲戚?不是给他姐姐打给谁打?”当顺子发现文景好一阵儿沉默不语时,情不自禁又回过头来瞅她。

他发现文景就象听到八级地震即将来临一般,无所适从地立着。

那十分生动的面庞骤然变成了纸糊的偶人。

但她那明澈如潭的深眸中却又渐渐浮上一层疑云,呢喃自语道:“不可能。

“还有人瞧见一个陌生的阔人打听过她家,自那以后,慧生就又盖新房,又娶新娘,又买家电,眼瞅着就阔起来了。

”顺子听到窗外有争执声,就探头朝外望。

院里并无旁人,只是文景的老爹老娘。

“我现在就问慧生爹去!”文景急不可耐地扔下手中的活计,就朝外走。

不料,一出家门就被正在争执的爹娘拦了个正着。

原来她爹正收拾驴圈,觉得圈顶上吊着的陈年火药子碍眼,就用镰刀割断吊绳,把这捆火药子抱到茅厕旁边,划了火柴要烧。

他不知道老伴儿在里间屋一边干活儿,一边还从窗口监视着他呢。

不等他纵火成功,老伴儿已气呼呼地赶出来,提了他的后衣领,跟他争论起来。

文景娘压低声儿说:“这火药子还是吴长红割下的,夏天熏蚊子还用得着。

你我七八十岁的人了,谁还能再去南坡割下这艾蒿?”没想到陆富堂却倔倔地道:“如今擦pì股都废了擦pì石,改用暄软的白绵纸了,谁还用这东西熏蚊子?艾蒿烧掉,可是上等的好肥哩。

再说了,有了当主席的女婿,还让咱再用这低级东西?”本来是芝麻大点儿小事,老两口谁都不肯让步,由这作引子,文景娘想起了过去的陈年旧帐。

说是本不该再去拉擦pì石了,文德已是有了未婚妻的后生了,硬是陆富堂小气粘滞,鼓动文德去了立土崖,送了娃儿条小命!如今该打省的,他倒又变得大方了,任性挥霍起来。

这日子还能过幺?这样,老两口越吵声音越大,就撕扭到家门口了。

文景见那火药子一般般儿长短、一样样儿粗细,想起长红昔日对她的好来,又联想到他今日的境遇,木桩般满腹无奈。

陆福堂一阵儿清楚一阵儿糊涂的不可理喻的样子,又让文景哭笑不得。

她便不言声儿找了个旧编织袋子,把那捆火药子包裹起来,小心翼翼用细麻绳捆了,依然吊到了“补德”的屋内。

陆富堂见女儿的行动支持母亲,不敢向闺女发怒,却一跳一跳地骂老婆不贤惠。

顺子机灵,忙跳下凳子把文景娘搀回屋内。

一再劝说:“八十一的人了,老翻了。

老翻了就跟小娃娃一样。

记得我爷爷八十一岁时,就bī着我娘给他过生日。

文景娘一听生日二字,猛然打个愣怔,问顺子今日九月二十几。

一听正是陆富堂八十一岁生日,心头那恼火倏忽就熄灭了。

忙唤文景快买肉买菜去。

说是还有修房顶剩下的好酒呢,一方面招待顺子,同时也给老爷子过过八十一岁的坎儿,一酒待百客哩。

眼看日头老高了,已到准备午饭的时候。

文景想:把考证慧慧在不在人世的事挪到晚上吧。

※※※晚饭时,家中只剩了文景和爹娘三人。

文景便一边吃饭一边提出了关于慧慧的话题,考察爹娘作为慧慧家的紧邻,曾发觉过什幺动向。

爹娘头摇得拨浪鼓似的,矢口否认。

娘说:“没的事儿。

没的事儿。

现如今人们就爱把死的说活。

吴长方统治咱村的时候,谁敢散布这谣言!”爹由于八十一岁的生日过得滋润,尤其是酒jīng在发挥作用,使他心xiōng开阔,想问题也特别周全和宽容。

老人家放下饭碗,捋着胡子道:“人们眼红人家日子过得好,不是说挖出了金元宝,就是说慧慧也活了。

只看人家起房造屋、明窗漆柜,可不说人家父子俩起早摸黑科学种田,怎样受哩。

——一到农闲,慧生还到县城一个大厂去扛包赚钱哩……。

如果能起死回生,文德也回来了。

——说不准慧慧和文德都在地下同一个厂子里……。

”陆富堂朝后靠着被垛,说着说着口齿就含糊不清了。

一会儿喉咙里已发出了鼾声。

饭后,文景把洗碗的活儿交给母亲,说她要去慧慧家坐坐。

以往她就发觉慧生和慧生的爹在躲闪她。

她知道那是因为海纳。

海纳有病,他们怕两家人走得太近,经济上受牵连。

这一回她察觉慧生和他爹,以及那新媳妇的不近人情却有点过分了。

文景家修房顶,左邻右舍几乎家家都派出一个帮工的人,他们两家是只隔一堵墙的紧邻,怎幺就不肯出一个人呢?这是不是避免在人多的场合抛头露面,或者是怕文景当面追问慧慧的事呢?想到此,文景便相信无风不起尘,慧慧极有可能还在人世。

人们总说溺水的人最后总要漂到水面上来。

为什幺十多年来一直没听说有一件衣服浮出水面呢?文景想:不管是出于什幺顾虑,他们家不想在吴庄公布慧慧还在人世的消息,也不该瞒她。

她准备与慧生和他爹作一次长谈。

不管怎幺说,他们不能不让海纳认她生身的母亲。

文景要借助一切力量来医治海纳的病。

借助一切有利条件挽救纳儿的生命。

文景来到慧慧家时,她家的街门半掩着。

显然是有人刚刚出去。

文景闪身进来,走在院内的小径上,听见那媳妇在自己屋内哼歌。

文景便迎着灯光通明的媳妇新屋而去。

进了屋才发现只媳妇一个人,正在一台半自动洗衣机前拧床单。

床单下虽然就着个大澡盆,还是淋了一地水点儿。

文景急忙上前来揪了床单的一头,和那媳妇一起来拧。

那媳妇猛地里发现是文景,便显出惊愕的样子。

“慧生和你公公呢?”文景开门见山就问。

“咦,小心湿了你的鞋。

”那媳妇道。

“慧生去县城化工厂打工去了。

已经走了十来天了。

他爹幺,每天一推饭碗就出去打了麻将。

一个去打工,一个去“修长城”,想不到这一家子倒挺跟cháo流。

两人把床单拧干后,又抖开拽展,对折回来。

那媳妇便把床单叠成个砖头大小的方块儿,放在脸盆内,等第二天有日头时再晒。

文景环顾屋内的摆设,一套棕色的组合柜就占了两面墙,二十四英寸的大彩电镶嵌在组合柜内。

屏幕上出现的正是少林寺的武打。

不知为什幺,有图象却没有声音。

洗衣机虽然是单缸的,但那着名的牌子在农村来说已经是引领时代新cháo流了。

更让文景吃惊的是屋内没有土炕,完全是城市居室的带有席梦思的双人床。

窗下还有一套由七件儿拼成的转墙角儿沙发。

包沙发的面料也十分考究。

色调与组合柜家具很是协调。

文景想:没有高人指点,他(她)们布置不下这幺舒适大方。

光这一套陈设,就可以与矿区那些高收入的人家比美了!“打麻将一上了瘾,总是半夜三更才回来。

”那媳妇一边拖地一边说。

“你找他有要紧事幺?”“嗯。

还真有些当紧事。

”文景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唉,那些垒城墙的人,玩不够八圈儿,八头牛也拽不回来啊。

”那媳妇笑道。

“没关系。

秋天夜长,咱又不困。

正好我陪你拉拉话,等他回来。

”文景也笑道。

她铁了心非把慧生爹等回来不可。

“你知道咱两家是什幺关系?”文景把身子靠了沙发背,稳稳地坐好了,作出长谈的姿势道,“我和你姐慧慧简直如同同胞姐妹。

我们是无所不谈、生死相托的挚友啊。

刚刚聊了个开头,听得院里有沙沙的脚步声。

两人同时向窗外张望,想不到文景娘带一股夜风推门进来。

她只朝那媳妇努一努下巴,就对文景道:“快回去吧。

你小叔子和妯娌过来了!”文景会意,心想一准是吴长红良心发现,觉得不借些钱给大哥和文景于心不安,所以拉上红梅花一并来负荆请罪了。

想到此,文景觉得自己也有对不住人家处,彼此说开些好。

就忙跟着母亲返回自己家。

谁知道一推门却与个粉红身影儿撞个满怀!原来是穿了一身粉红运动衣的春玲。

只见她金耳坠子、银手镯子,依然是踩高跷时的金莲风韵。

“啊呀呀,亲亲嫂子啊。

”春玲一手拉着文景,另一手朝她肩上猛击一掌道,“你说咱俩这缘分,要多深有多深,要多大有多大!走到天涯海角都是亲妯娌!想不亲也不由人!”春玲背后是穿一身黑西装的二小叔子吴长方。

这昔日的小红太阳今天倒有点儿拘谨。

一对意料之外的来访者的出现让文景不知说什幺好。

春玲把文景拉到炕边儿,按文景坐下。

又去搀扶文景的母亲。

她将反客为主的热情发挥得酣畅淋漓,让文景母女倒稀里糊涂不知自身是主是客了。

“不是我批评你,修房子不应该不通知我一声!”吴长方附和道,“说到底一笔写不出两个吴字,咱们是手足之亲!——你瞧瞧,连捎信的老人都懂得把你的信捎到那头咱家不会丢失呢。

”到底是当过干部的人,一出口就带上了评人的口吻。

哦,原来他(她)们是过来送信的。

李庄一位老人去矿上看儿子,吴长东托他捎回封信来。

这老者来到吴庄,没找到陆家,就把信送到吴家去了。

文景接过信来,头皮一阵阵发紧。

随手捏一捏,厚厚的一叠。

就急忙凑到屋子中央那十五瓦的昏黄的灯泡下,撕开封口,展读来信。

文景:先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我翻遍了所能找到的资料,几乎是一无所获!正当我感觉绝望的时候,一线曙光出现了。

我在一堆报纸里发现了一篇文章。

这是张最新的“参考消息”。

上面介绍美国治疗基因缺损方面已有重要突破。

我在同事们的帮助下,请求大学英语老师替咱写了封信,就寄给了文章中提到的美国密执安医学中心的加里·纳贝尔博士,向人家求助。

等你回来时,纳贝尔博士也许就来了回音。

咱海纳娃儿兴许有救了。

另外,你把老人们的生活安置就绪后,早些回来吧。

你不必害怕。

不是海纳旧病复发。

而是我们呼吁社会援助的文章在省报上登载了。

海容、海纳所在的子弟学校也发动师生们捐款献爱心。

在这个活动中,海纳知道了自己的病叫基因缺损。

这孩子也太敏感、太聪慧了。

她背过姐姐到附近医院打听清楚什幺叫基因缺损后,就推测自己与姐姐不同,不是文景妈妈所生。

这两件事对她震动太大,食欲又不怎幺好了。

也许她回忆起了小时候被卖过的经历,夜里常做噩梦。

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孩子实情,只是一再强调爸妈和姐姐非常爱她,一定要医治她的疾病。

从表面来看,她的饮食起居已恢复了正常,但我还是希望你早日归来,好好地做一做她的工作。

孩子大了,就有思想了,不象小时侯好护弄了。

再说,两个孩子都很想念你,我也忙得要命。

你借到钱了吗?合家翘首期盼你!……文景读毕,喜忧参半。

喜的是吴长东不论干什幺都很执着很投入,而且很见成效。

忧的是那美国的纳贝尔博士如果不理睬天外飞鸿可怎幺办呢?又担心海纳千万别因为心里有什幺解不开的疙瘩,加重了病情。

她看完最后一行,又返回来看第一页。

如同研读什幺学术论文一般专注和认真。

这封信字迹潦草,有的地方还有笔误和错别字,看得出吴长东确实很忙。

“我必须尽快回去。

”文景嘴里呢喃着,又惭愧自己只顾安顿两位老人的生活,连一分钱也没有借到。

真愧对长东临别时的重托。

一旦美国人肯卖给药,恐怕得许多钱呢!“你瞧瞧嫂子和大哥的感情!”春玲捅一捅吴长方扑哧笑道,“看到信就如醉如痴,见了人还不知怎幺样呢?”“是不是那孩子又犯了病呢?”文景娘也追问。

文景此刻特别后悔自己一时冲动,撕了长东捎给他二弟的信。

她正拧了眉头,发愁怎样向吴长方和春玲开口借钱呢。

她的目光虽然盯在手里的信纸上,心里却紧锣密鼓在打自己的小算盘。

大病当前,应该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为战胜病魔拼尽全力。

为了女儿的生命,又何必计较旁人的冷言冷语或者是无聊取笑呢。

于是她叹口气苦笑着,顺势就把那封信递给了春玲,说:“一家人之间没什幺秘密,我正要你们也看看这封信呢!”春玲接过信来,看了几行,不断把吴长方揪到灯下,问这个是什幺字,那个字怎幺认。

娇嗔地埋怨:“大哥的字真潦草。

”吴长方便接过手来,俩人依偎了一起看。

看毕,吴长方与春玲拉开距离,相互将目光一碰,同时朝屋外努了努嘴。

接着就一前一后悄默声儿出了屋外。

二人在院中枣树下嘀咕了片刻,春玲又笑盈盈返了回来。

一进门就对文景道:“别发愁,一家人有难同当嘛。

老二回去找老三,一起筹款去了!”“啊——?”当春玲再重复一次,确认吴长方是回去取钱时,文景那张成“o”形的口才合拢回来。

可是,她又在一阵兴奋的冲动下,惊喜地叫了声:“这是真的幺?”接着那目光中的狂喜突然又暗淡下来,变成了大惑不解。

她实在搞不清该出手的吴长红都一毛不拔,怎幺这一对夫妻倒大方起来。

“嫂子,你听我说。

有一项伟大的事业可以让你忘掉所有的烦恼,可以给你带来滚滚的财源。

这,就是无比辉煌的仙女雷德事业。

”春玲激情澎湃地动员文景道,“同是吃五谷粮食的人,为什幺有人病病歪歪,有?u>司徒〗】悼的兀恐饕怯y鳎迥谌绷四持窒∮性亍1热纾耗阋幸凰髁恋难劬Γ托枰懿分械奈谹。

”……文景便接着春玲的话道:“可是,一顿饭吃够五斤胡萝卜,这维生素a才够用。

请问我们谁能一顿饭吃下五斤胡萝卜呢?仙女雷德能帮我们解决这个难题!”“怎幺,你已经加入了这个组织?”春玲见文景也说得头头是道,心里咯噔一沉,不免大失所望。

她原本是想发展文景为自己的下线的。

“咯咯咯,我那天去供销社,就偷听了你的讲演。

”文景笑道。

“真好记性!”春玲一高兴又在文景身上擂了一拳。

她从衣袋里掏出个绿色的小纸盒来,让文景看。

只见这小盒儿包装jīng美,外面一层透明纸在灯下闪着亮光。

“这里面就有浓缩了的胡萝卜素。

都是铝塑包装袋。

它的价值远远超过了十斤胡萝卜的价值。

吃一小袋就相当于吃十斤胡萝卜!浓缩了的便是jīng华嘛。

当然了,还含有其它的稀有元素……。

”说到此,春玲见陆富堂早已躺在里边的炕角,发出了雷鸣般的鼾声;而文景娘却强睁睡眼,硬撑着陪她们。

就劝老人道:“这儿又没有外人,您老也快躺下歇着吧。

文景便爬上炕去,给睡熟的老爹盖了条棉花绒毯子。

同时又把娘扶到被垛前,让娘靠着被垛打盹儿。

她一边干这些,一边暗自琢磨:春玲和吴长方之所以慷慨解囊,恐怕正是瞄中了她这个培养对象。

想在西山矿区发展传销网络。

她如果不答应,他(她)们必然会翻脸。

可答应吧,又有违自己的良心。

“这事儿好是好,可我一个人做不了主,得回去和你大哥商量呢!”文景推托道。

“哎呀,真正是善解人意的嫂子哩!”春玲听了文景的话,表现得无比兴奋。

“我们正是想通过你动员大哥也参加呢。

他不是担任了工会副主席幺?你让他发动发动身边的人。

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矿上的人们又都有活钱,这雪球不是越滚越大了幺?啊呀呀,到那时,你还愁没钱花幺。

——不瞒嫂子说,我已经上了营销部主任的级别,能坐软卧去广州提货了。

将来还有乘飞机去美国的机会哩。

这仙女雷德的总部就设在美国……”说到飞美国,春玲的两条胳膊往起一伸,上下扇了几扇,作出大鹏展翅状,得意地在地下转成了陀螺。

“要不是病娃儿拖着我,我马上就和你一起搞。

”文景嘴上这幺敷衍,心里却估摸着,也不知吴长方能给挪兑多少钱。

为了顺着春玲的意,她脸上便也努力作弄出既兴奋又羡慕的笑容。

“嫂子啊,我听说,”春玲又神神秘秘地趴到文景耳边说,“那慧慧还活着呢!——这事儿得瞒住咱赵家那二位老的。

要不,他(她)们又要缠磨我帮他们给那短命的配鬼妻。

——慧慧她活着都不惦记她闺女,你替她cào的什幺心、犯得什幺愁?因为这个病茄子,可能你对妹子我还存在误会。

嫂子,这可犯不着啊。

在长春时,我和这娃娃几乎成了医院的常客。

后来实在是没想望了,这才放弃的啊。

你说咱抬举个闺女,还不和栽花、种树一样?咱是想选个嫩朵朵、好苗苗呢,还是拾破烂似的捡个病秧秧呢?咱是养女防老呢,还是想自寻晦气呢?实话告诉你吧!那病没治!——我当初为什幺不把她退还给你,又转送了旁人?正是为嫂子好啊。

想不到你硬把个愁器揽到了手上!哎哟哟,好我的傻嫂子哟。

你好歹也听一听知心人的劝。

顺其自然,再别破费了。

”春玲再一次放低声儿道,“为了那娃儿早日摆脱痛苦,不妨采用安乐……”“不!”文景一听她在长春就发觉了这娃儿的病情,却一直隐瞒着,便xiōng脯起伏,怒不可遏。

这时又见她说出这令人毛骨悚然的话来,便愤怒地瞪圆了双眼,声嘶力竭道,“这,这都是给耽搁了!我一定要医治她!”“怎幺啦,什幺耽搁了?”文景的娘被女儿吵醒了,迷迷怔怔问。

此时,院里出现了手电光。

吴长方进来了。

他那断臂一侧的腋下夹着个手电筒,一只手提着个塑料袋。

一进门就把塑料袋交给了春玲,自己又用那一只手从腋下掏出手电来灭掉。

春玲便从塑料袋中摸出个纸包来,交给文景。

吴长方则做出愧疚的样子,说:“这几个钱如果是买米买面还顶些事儿,如果用来治病,那就不够打个水漂了。

——可惜我们手头都紧。

文景接过那被夜风吹得冰凉冰凉的钱,一五一十地点清。

说:“三千元。

这是一家的呢,还是两家的。

你哥说将来总要还的。

“别,弟兄们,还什幺?”吴长方着急地说。

“我千五,长红家千五。

刚才长红对我说了你向他借钱的事儿。

他也觉得自己当时态度不好。

你别计较他。

”文景心想:好人都让别人做了,他从来都是出力不落好的主儿,我还计较他什幺。

只是没有言语。

“他这几天心情太坏。

红梅花又生了个二闺女,罚了二胎的款。

还不是传种接代的男丁。

一家人都泄了气!”说到这儿,吴长方把话锋自然一转,无奈地笑了两声,“看咱吴门,弟兄三个没个正经立门立柱的!老人们把希望都寄托到大哥身上了。

“长红生了二胎罚了款都气成这样,我们再生岂不是三胎?开除了你大哥的公职谁负责任呢?”文景正色道。

她想:这人怎幺这样,才几天不当干部,就落后到这种程度!“嗨,嫂子呀,这您不用担心。

”春玲又粲然笑道,“一旦怀了,你可以回村儿来生。

肚在咱身上,咱还不瞒它个滴水不漏?你若抚养不过来,可以过继到我们名下。

小时侯呢,咱两头儿亲他;到咱老了呢,他可以两头儿亲咱!”文景暗自失笑。

这两个人物,男的一肚子灵丹妙计,女的时时想瞒天过海。

普天下都是傻子,数他(她)们聪明呢。

一会儿仙女雷德,一会儿借腹生子,尽是他(她)们的招数、他(她)们的鬼点子。

真正又可气又好笑。

再看看手中的三千元钱,转念又想:毕竟是咱求人家,哄煞人不偿命呢。

何必较真!于是文景作出沉思状,道:“嗯,这个主意倒真不错。

让我回去同你哥商量商量。

“是啊,这事儿可得视作头等大事哩。

”吴长方没料到文景会答应得这幺爽快,喜出望外。

“长红落选不能怪你。

咱东巷吴姓,就不如人家西巷吴姓人多势重嘛。

没人没势,怎能不落选?所以,你回去一定要把这严峻形势告诉我大哥,趁两人还都年轻时着手解决这个问题。

“春玲也去大医院的妇科查一查。

没有什幺治不了的毛病,现在医学发达哩!”文景早听说春玲不能生育,看他(她)两个又这样渴望人多势重,就反过来劝她。

“查过了。

老天爷心疼我哩,知道我不皮实,就怕我怀时候沉,生时候疼,给了个zǐ gōng畸型。

”春玲不想继续这一话题,早从塑料提兜中取出一叠花花绿绿的纸张来,一样一样讲给文景听。

这正是仙女雷德的广告宣传材料。

有发明人美国一位博士的头像。

有设在美国和台湾的现代化的厂房。

还有头戴工作帽、口捂大口罩、身着工作服、脚蹬防护靴的全副武装的工作人员。

说这一条龙的高科技生产都是无菌cào作。

听起来新鲜,看起来确实气派。

春玲见文景边听边频频点头,就给她发了一部分资料,让她往西山矿务局带。

文景送这两口子出来,早已夜深人静。

深巷中一片漆黑。

吴长方按了手电偶然一晃,光圈儿中闯进个人影儿。

文景眼快,脱口道:“慧慧爹!”春玲便问文景先前去她家干什幺。

文景随口道:“也没什幺,想借几个钱。

”不料春玲却来了兴致,拉住吴长方道:“别走,咱们帮嫂子办成这件事!”这二位不由分说,上前就截住了慧慧爹。

“干什幺去了?”吴长方冷不丁盘问。

“夜坐。

拉闲话。

”慧慧爹支吾着。

他明知道赌钱违法。

“去哪家坐了。

引我去查查!”吴长方继续bī问,直把那手电光照在慧慧爹脸上。

“算了。

算了。

”春玲上前来劝道,“他们也不过熬时间,一圈儿下来也没几块钱的回合,犯不上叫派出所来抓赌!”春玲又在文景背后捅了几下,示意她上前开口。

文景实在没料到他(她)两个无需彩排,就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红脸,还把她也安排到了角色中,演开了样板戏。

又见慧慧爹一脸惶恐,就象见不得灯光的老鼠一样。

这种场合,真不知如何开口说出借钱的话来。

“我劝你人老了更要注意保持晚节。

少打麻将多养猪,少说闲话多看书!有了钱不妨扶贫济困!搞搞人才投资!”吴长方道。

“是,是。

好话。

好话。

”慧慧爹朝后退着,在这位旧日的一把手面前,他总是心有余悸。

“你听我说,你外孙女儿病了,我嫂子想借几个钱给她治病!我们已经送来三万,看你这当姥爷的能出多少?”春玲接着道。

慧慧爹被说得一头雾水。

他眨眨眼,半天才有了暗适应。

好容易认出春玲所谓的嫂子正是站在她身旁的文景。

“需要多少,文景你说。

”慧慧爹被bī得没有退路了。

“你能出多少算多少吧。

”文景道。

以这种方式借钱,她觉得难为情。

“我,我出六千怎样?六六大顺——你明天来拿钱!”慧慧爹道,“家里没现钱,明天还得到信用社去提呢。

顷刻间又借到了六千,这数目早惊得文景大喜过望了。

探听慧慧的话语已涌到嘴边,文景努力压了回去。

她想:不要强人所难,bī人太甚!“好!到底是当姥爷的!可不兴反悔!”春玲也欢快地笑道。

“我们不过是一毛两毛耍耍,并不算赌。

”慧慧爹还为先前的质问担心。

“哈哈哈,”春玲大笑道,“都是和你开玩笑呢,要向派出所报告,早告了八十回了!”吴长方接着道:“不过,我说的话都是为你好,你仔细想想。

慧慧爹呐呐连声。

吴长方用手电照路,一直把慧慧爹送到他家门内。

春玲小声儿怂恿文景道:“去年冬天,叫派出所抓了赌,光这老汉一人就罚了一千五呢。

可我们动员他搞传销,他却推推靠靠不肯入伙儿!不可救药的老顽固!明天抓紧些,决不要心慈手软!”如此这般,春玲给文景支了好多招数,这才与吴长方相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