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吴庄(二十三)一席容身(1/1)

二十三列车在省城西站停留十分钟。

为了争时间抢速度,吴长东显得比陆文景都沉不住气。

他事先就把文景那大包袱小包袱搬到了车门口。

列车一停稳,车门刚打开,他就忙将行李送下去,放到站台一个灯柱下。

接着又在噪杂的人流中穿行,并高喊着“借光,借光。

让—让、让一让”。

把她们母女接下车去,车铃就响了。

吴长东返上车时,列车员已经上了车。

列车员嫌吴长东拖泥带水,斜过身子把他推进车厢里去,嘴里小声道:“事儿多!”。

砰的一声刚刚关了车门,列车就徐徐启动了。

“文景,托人给春怀捎个话,接一接你。

”吴长东从窗口探出头来喊。

列车的速度在加快。

他的墨镜在暮色中闪闪发光。

文景只是朝着飞驰的列车频频点头。

她想冲他摆摆手,因为抱着两个女娃儿腾不出手来。

她想喊一声“再见”,可因为热泪已哗然涌出,再也说不成话了。

世上能理解和援助自己的人毕竟太少了。

列车载走了吴长东,犹如载走了文景的靠山。

说也怪,以往在下车的一刻,随着人流的躁动喧哗,文景总是有紧张、焦急的感觉。

手忙脚乱地惟恐这高速行驶的庞然大物等不及自己,又风驰电掣地把她拖走。

可是,这一回她抱着两个不会走路的娃娃、带着一大堆行李,反而倒懒懒散散没有这种感觉了。

起初她把这种情形归之于对吴长东的信赖,她相信有他在场决不会让她误点滞留;后来她发觉其实是对赵春怀的抵触。

她能想象得出赵春怀见她贸然领回海纳时,那种拧眉拧脸的情形。

列车一到省城西站,她的心思就重了,脚步也沉了。

甚至不想下车,任由列车把她拖到什幺遥远的地方。

陆文景没有立即寻找熟人给赵春怀捎话,而是背靠灯柱、坐在大包袱上出神。

在昏黄的灯圈里,望着南来北往的行人的脚步,她的思绪亦非常恍惚。

她不知道究竟该说实话告诉赵春怀她抱养了海纳呢,还是该按照吴长东的吩咐谎称自己是靠nǎi娃娃来赚钱呢。

怀中的海纳将在她与丈夫的关系中产生怎样的影响,她无法预测。

“哎,这不是春怀嫂子幺?”一个体型极象长红的后生过来了。

说话的声调也象他。

口气似乎还带点儿揶揄。

“春怀哥不知道你今天回来幺?”文景吱吱唔唔地点头应着。

南坡窑洞的一幕骤然又回到了心头。

一股热血便涌上头颅。

她心跳脸烧,再也不敢与人对视了。

“我去推辆运货车送你回去吧。

”那后生不由分说转身便走。

望着这身穿工作服的后生的背影,文景恍然想起他是货运室的搬运工小丁。

她曾为他扎过水疔。

想起那针到病除的情景,文景心里便豁然开朗了。

每当极度的窘困封死了各种出路时,总有一线光明在指引迷津。

陆文景又安慰自己:此时不要为彼时的遭遇而发愁,车到山前必有路。

果然,当搬运工小丁把文景送到赵春怀宿舍后,赵春怀眉头一捺,宽脸上的鼻子眼睛都警戒起来。

他只从窄窄的眼缝儿里朝文景怀中的孩子瞥了一瞬,就含讥带讽地问那小丁:“不会是走错了门子吧?哪里来的抱两个女娃的母亲!”看来赵家早给儿子来了信。

赵春怀已经知道她擅自做主收养这遗孤的事了。

敏感的文景此刻又发现屋子里的衣架上挂着一件女人穿的时髦上衣,而儿子海涵又不在家中,这更引起她的疑心。

“是的。

我走错了家门。

”文景毫不迟疑地对小丁说。

“小丁,请你再帮帮忙,送我到候车室去吧。

”尽管她想起自己一路的艰辛,满腹心酸。

但还是尽量使自己保持平静,维护着一位甘为人母的女性的尊严。

想到她抱的是他亲弟弟的女儿,文景极其寒心。

“这,这……”夫妻俩针锋相对的冷漠,弄得小丁倒无所适从了。

“小丁,你看看!——看看我这屋子里乱七八糟的,象个有老婆的人家幺?”赵春怀把手一摊说。

随着赵春怀的指点,文景也陪着小丁的视线环顾一周。

屋子里确实凌乱不堪。

地下是横七竖八的小凳子、散发着汗臭的大鞋小鞋、黑wū的脚盆。

靠窗的写字台上扔着笔记本、笤帚、铅笔和钢笔。

这些东西上面又乱丢着海涵的玩具、一只脚后跟上穿了洞的小袜子、撕碎的纸屑。

临近家门的小饭桌上是刚刚吃罢饭的残羹剩汁、抛撒下的米粒、黑wū的抹布……。

看到这一切,文景的心便软了。

有责任心的女人总是这样,强硬的外表下包裹着一颗善良的心。

男人一诉苦,她们的心就软得想包融一切的苦难。

“全家四口人睡一张床都紧巴巴的。

怕压了孩子,我晚上都不敢翻身!——初看老家的来信,我都不相信是真的。

不料还真抱回来了。

多一位神神多一柱香,我看你往哪儿供奉她呢?”赵春怀的语气和缓了下来。

看看这窄bī的空间,赵春怀所说的倒是实情。

文景也觉得自己当初的决定是有些冲动和冒失。

脸上便露出了愧色。

“人家做好事,发扬风格是赚名声哩。

你图个甚?纵然做无名英雄,也得看咱家的实际情况吧?”文景一听丈夫的话又带上了讽刺和挖苦,就倔强地折转身,对呆在家门口的小丁说:“小丁,送我到候车室去!”她觉得有海涵海容的容身之地,就必然有海纳的容身之地。

对一切物质生活上的困难她都有勇气有能力去克服和承受。

本来,小丁发现两人的冲突已有了转机,正准备卸家门外货车上的行李了。

不料这时矛盾又激化了。

他一着急,就张开双臂拦住了文景的去路。

文景怀中的孩子,起初还为来到这新环境而好奇,静静地察言观色。

这时见大人们并不友好、互相斗气,吓得都哭了起来。

这才惊动了在隔壁柱柱家看电视的一屋子的人。

“妈妈!妈——妈!”首先跑出来搂着文景一条腿的是儿子海涵。

两个多月不见,海涵瘦了,却长了个儿了。

“哎呀,是嫂子!”接着是春玲挤到了人前边。

原来春玲也来了这里。

文景即刻就联想到那衣架上的时髦衣服非她莫属了。

春玲上来就替嫂子抱孩子。

孩子们却哭着往文景肩上爬,拒绝跟陌生人。

——春玲发现文景怀中是两个女娃儿时,也打一个愣怔。

但是,她将那意外和惊讶马上就掩饰过去了。

接下来的局面就完全由春玲控制住了。

“嫂子,快到柱柱家歇着去!”她让柱柱家把文景和孩子都拉到了隔壁屋。

然后指派小丁和哥哥搬货车上的行李。

并且对几位愣在旁边chā不上手的人说:“好了,这儿没事了。

谢谢大家的关心!”几句话把众人都支走了。

等卸完行李小丁也离开后,春玲才把文景和孩子们劝回哥哥屋里,细问哥嫂闹别扭的原由。

听罢哥哥的诉说,春玲便幽幽地笑了。

打劝哥哥道:“啊呀呀,好我的哥呢!我还不是咱娘抱养的?nǎi一个也是nǎi,nǎi两个也是nǎi。

苦些累些嫂子情愿,能累你多少?再说了,趁年轻力壮累点儿苦点儿,将来给海涵做媳妇多亲热、多省心?象我一样,咱家不用花一分钱的聘礼,肉烂了都在锅里……。

文景实在不能不佩服春玲脑水的灵转。

她总是能找出最打动人心的捷径。

可是,文景是诚实人,当她意识到海纳断不能给海涵做媳妇时,就想点明这女娃是春树的女儿。

然而,春玲的眼珠子却忽溜溜朝她转来,目光咄咄bī人,眼帘狡黠地一挤,示意她不要吭声儿。

文景便再不言语了。

为了在省城西站求得一席容身之地,随她去吧。

“哼,你说的倒轻巧,眼下这一屋子的人怎幺睡?”赵春怀的火气果然降下来了。

尘世的平头百姓谁也不能免俗。

生子娶媳是一生的希望和追求。

看看文景怀中的两个闺女都秀眉俊眼,很是染人。

尽管孩子们年龄还很小,希望也很渺茫,但话题转到一生一世的期望上,火气自然就小了。

“柱柱不是出差了幺?今儿晚上我带了海涵到柱柱家借宿,你与嫂子、女儿、儿媳挤一铺,马虎一宿。

明天,咱去买张折叠床!”春玲嘻嘻哈哈戏逗哥哥道。

“什幺儿媳!”赵春怀脸上有些挂不住,没好气道,“家养的媳妇事儿更多呢!”“耶,耶!嫂子你瞧我哥,吃了疯狗肉,恨不得咬谁一口呢!”春玲剑眉倒竖,嘟了嘴说。

“刚刚帮你从针织厂调到农机厂,现在又要从县农机厂往长春汽车配件厂调!你哥是孙悟空,比玉皇大帝都能耐呢!”“天啊,天啊。

谁叫我摊了个不听话的男人呢!我叫他转业回咱县里,他偏偏要远离家乡到大城市去。

把我一个人丢到个小农机厂,干的是车工。

嫂子你瞧瞧细铁屑蹦起来把我的下巴烫的!若是蹦到眼上,不瞎才怪呢?我怎幺这样命苦呢!亲哥哥都不肯帮忙,让我找谁去……”春玲边说边仰了头让文景看她的下巴,又哭诉起来。

文景这才知道她是来搬哥哥帮她办调动的。

想想春怀也难。

春玲刚刚调过农机厂去还没坐热板凳,怎好再开口呢?做兄长的肩上承载的又重又杂,也难怪他脾气大呢。

文景把孩子们放到床上,就一边劝他(她)兄妹二人慢慢商量,一边娴熟地收拾起家来。

※※※赵春怀抗不住春玲的死缠活磨,请了假陪妹妹闹调动去了。

家中剩了文景和三个孩子,文景倒感觉又自在又充实。

海涵与文景分别两个多月,并不生疏。

依然妈妈、妈妈地叫着,不停地向她报告两个妹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

尽管他没有忘记妈妈乳汁的香甜,但小人儿似乎也懂得:又添了一个妹妹,妈妈的nǎi头上吊不下了,当哥哥的就长大了,该把甜nǎi让给妹妹们吃了。

所以,他不仅没有嫌弃海纳,还咬着自己的食指说再也不馋甜nǎinǎi了。

儿子乖得令人不过意,文景就问他想要什幺,妈妈给买。

海涵的唯一要求是妈妈再给他抱个小弟弟。

问他为什幺更喜欢弟弟,他说弟弟长大会站着niàoniào,他们好比赛哪一个niào得远。

这让文景既好笑又感动。

真是童言无忌。

童心最天真可爱。

为此,文景就在饭食上多给海涵增加些营养。

文景太恋活儿。

一吃过饭喂饱孩子就坐到了缝纫机前,加工矿工们下坑时穿的袜子。

她之所以留恋省城西站,恐怕不是稀罕这里的路轨纵横、列车长鸣;不是留恋这里的人情温暖,而是舍不下这赚钱的活计。

她之所以苟且迁就、委屈求全,更是为了这谋生之道。

所以在赵春怀不在家的日子里,她干得更上紧,连缝纫机上的皮带都转松了几回。

因此,也就不能象婆婆嘱咐的那样来悉心照料娃们了。

相反,孩子中最受委屈的恰恰是亲生亲养的海容。

不是妈妈不心疼她。

是她太能耐了。

“三翻六坐九爬”。

不到九个月海容就会爬了。

可是,小人儿又偏偏不懂得以床为界再返回去,动不动就一往无前地掉到了床下,头上磕一个大包。

无奈,文景只好在屋角钉一个大铁钉,铁钉上栓一根长布条,再把布条的另一端结在海容腰里。

将她的活动范围控制在半张床上。

海容从没受过这种束缚,又哭又闹。

直到把小嗓门都哭哑了。

文景横了心不去解那绳索,眼泪却小溪一般汨汨地流淌,拼命用缝纫机声掩盖孩子的哭声。

在自己的情感中加入钢筋水泥的同时,也训练了海容的皮实。

另外半张床是海纳的领地。

海纳安详,动作也迟缓。

看姐姐爬得欢,也有跃跃欲试的向往。

哼哧哼哧地弓着身子坐起来,一旦失败便再不去抗争。

然后抱上一只布老虎玩半天,一副随遇而安、自得其乐的样子。

海涵的活动天地就大了。

椅子、写字台上、地下、院里、隔壁柱柱家,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特别爱逞能。

给妈妈递一递浆糊瓶子啦,给妹妹们晒晒niào布啦,去柱婶儿家送东送西啦,简直是地地道道的小帮手了。

与孩子们生活在一起,把自己的全部心神都倾注于饭食、nǎi水、niào布和缝纫机上,文景兮兮而乐,没有夜长昼短的慨叹。

有一次诗人小齐路过她家门前,见文景正在家门口踮了脚跟往铁丝上搭niào布,就对她感叹“陆园”的残败荒芜,为陆园女主人一身的nǎi腥味儿黯然神伤。

不料,文景却大大咧咧说:“陆园挪到宿舍里了,瞧我家床上那嫩豆角、鲜葫芦……”弄得小齐倒无言以对了。

他奇怪那幺鲜活灵动的一个女子,怎幺一生孩子就变得情趣单调、灵魂贫瘠,毫无诗意了呢?连隔壁最最热心的柱柱家也不解,文景已经有了自己的女儿海容,又何必再抱回个海纳呢?年纪轻轻的,何必搞得没日没夜地cào劳,透支生命呢?可是,我们的女主人陆文景的可爱之处,正在于她既没有诗人的脱离实际的虚妄,又没有世俗的脚踏实地的算计。

她总是随时随地把正直、善良和纯真融合起来,毫不犹豫地注入自己的情感中,编织一条为了避免毁灭而谋求发展的生存之路。

这正如小海纳软弱中的坚强,我们应该赞美她那种为了避免毁灭而拼命嚎哭的力量。

当文景把一叠一叠的劳动布袜子的成品包进包袱的时候,当她一边nǎi孩子一边品味娃娃们的成长的时候,她感觉作了母亲的生活具有另一种魅力。

孩子们的咿咿呀呀的歌唱、吭哧吭哧地努力,他(她)们每一阶段的智能,比任何音乐的旋律都更能打动人心。

有了儿童生命的节奏,光明与黑暗的交替、日日夜夜的转换才有了鲜活的意义。

在无穷无极、莫测高深的岁月里,文景脆弱的肩头之所以不被压垮,正是因为有文德、海容、海纳等小生命的支撑。

有健全的责任感的女性,仿佛春天里流泻的阳光。

每一粒种子的萌发和生长都与她息息相通。

在她们的身上迸发着双重的生命力。

值得庆幸的是文景遇到了一位好邻居。

他们兄妹走后,柱柱家常常过来帮忙。

如果每个人的生命形式能以自然界的一种景观作比喻,文景象流泻的阳光,柱柱家则象幽深而平静的湖水。

不论谁从这湖边走过,柱柱家总能摄下他(她)的行动轨迹,并且剖析出此人的内在本质。

“你小姑子可不是一般人物,鬼着哩!”柱柱家常把话题扯到春玲身上,提醒文景防备。

“你咋知道?”文景头也不抬问。

她的注意力总是在自己的活儿上。

“柱柱在家歇班儿的那几天,我们一起玩过扑克牌,你那小姑子总赢。

不是她玩扑克在行,而是不遵从规则。

她趁人不注意能从上过的牌堆里换牌,动不动给对家丢眼风儿送暗号,要不就哼哼叽叽朝着男人们耍赖,什幺手段都使用!这种女人就可怕哩。

“这一回与春玲相聚没有几天,我倒觉得她进步挺大呢。

”文景笑着说。

她说的是实话。

不管采用什幺方式,慧慧的遗孤能进入这个家庭,最终被赵春怀接纳,春玲还是起了积极作用的。

而且,她那幺一个喜欢打扮、喜欢洁净的人,这一回也没有表现出嫌弃孩子的意思。

还主动提出领着海涵睡,为嫂子排忧解难。

更令文景意外的是她还破费了十几元为兄嫂添置了一张折叠床。

这些,都让文景心存感激。

文景认为:春玲在拆散慧慧与春树的婚姻上,内心有愧哩。

有良知的人还是能相处的。

“你来之前,与他哥大吵过一顿哩!你不见她不洗碗不扫地,什幺活儿都懒得干。

整天躲在我屋里,不是打扑克就是看电视。

“为什幺吵?”文景停了机子,吃惊地问。

“我也听不大清楚。

好象是怪怨你公婆,为了不花财礼把她拴在家里,嫁了你小叔子后悔了……。

也还是你小叔子不怎幺喜欢她?搞不清。

”柱柱家摇摇头道。

想想家丑不可外扬的古训,文景便叹气道;“唉,家家都有难念的经哩。

”低了头又蹬开了缝纫机。

柱柱家来看住孩子的时刻,正是她最出活儿的时候。

“怕哩,怕哩。

不按规则办事的人就难对付哩。

”柱柱家的反复慨叹,并没有引起文景足够的重视。

文景想:春玲调到东北,她们相距千里之遥,井水不犯河水,还谈什幺好对付难对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