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记(46卷)(256-258)(1/1)

作者:默默猴字数:2.8万四十六卷第二五六折、灵火同源,风云相生血祭阵成,殷横野被卷入五里雾中,怒喝声回荡于耳际咫尺,如遭雾镜所围。

儒者眦目扬袖,指锋过处,气芒乍现倏隐,谁知却穿不破,只削出个底约两丈见方的四角锥,将他兜头罩入,「道义光明指」劲力如困牢笼,一如修为绝顶的老儒,无从挣脱;耿、聂二少的形影次第消淡,阵基划出的四角内渐起灰蒙,望之不出,难知其深。

阵外所见,却非如此。

在灰雾封起前的最后一瞥里,武功高得不可思议、智计甚至强压萧老台丞的堂堂隐圣,就像失了魂般,不知朝哪儿空戳一指,随即垂首怔立,似站着睡着了,任由周遭的混沌将其吞噬——耿照看得目瞪口呆。

他素知聂雨色的遁甲术天下无双,万料不到强如殷横野,竟也于一合间就缚,bī命之危一解,伤疲涌现,踉跄跪倒,拖着身子往崖边挪去,眼中只有斜倒血泊的首级。

从他之所在,望不见断首的脸面,只满头斑驳灰白在脑后扎成一髻,束发的皮绳一丝不苟,历经激战亦未迸散,不知是如何以独臂系就——从小到大,七叔总是睡得比他晚,又起得比他早,十数年如一日。

每回梦魇惊醒,睁眼见七叔覆着稀疏灰发的后脑勺,便觉心安。

他多希望老人只是睡着了,又像过去那样肩头一动,缓缓翻过身来,单掌抚着自己的头顶,和声道:「做恶梦了么?别怕,不过是梦而已。

醒来,便好啦。

」这梦我不做了,七叔,我们……我们一块醒过来,好不?梦里的那些个绝顶武功、罕世奇遇、名利权位,甚至红儿、宝宝……我都不要了,起床后我给您劈柴烧水,点炭开炉,背木jī叔叔到院里晒太阳……就像从前那样,什么都不要变,好不好?可惜老人再也无法回答。

一旁聂雨色撤掌收劲,好不容易缓过气,本就苍白的俊脸挂汗如雨,更无半分血色,抬见少年神目如醉、怔怔朝尸身爬去,探臂一扯,却被耿照拖前尺许,几乎立足不稳。

两人皆jīng疲力竭,但耿照膂力仍是大过了聂雨色,这一扯如蚍蜉撼树,反被拉向青萤点点的弃尸处。

聂雨色识得尸踞丹厉害,连拽带踹,兀自弄他不醒,袖管一翻,「飕!」冷不防递出算筹,篾尖在耿照肩上一进一出,留下一枚血洞。

地祉发布页少年吃痛,本能圈臂,谁知聂雨色一lún进bī,手法迅悍绝伦,连中掌心腕臂,总算「蜗角极争」应变之速冠绝天下,耿照缩手、抽退、于回击的瞬间认出来人,掌势一偏,轰得聂雨色足畔石屑激扬,怒道:「聂二侠,你这是做甚!」「教你犯浑!」聂雨色扔去手里的小半截算筹,乜目冷笑:「那玩意叫『尸踞丹』,专吃活人血肉,光扔山里都算是浩劫。

你若不小心沾上,我也只能放把火烧了你,免教蛊物带入人居处,荼毒苍生无算。

」耿照心头一惊,也猜得到那闪着妖异萤辉的物事绝非善类,只是舍不下七叔,回头望去,不觉又近两步。

聂雨色怒极反笑,一把扯住他臂膀,哼道:「怎么,那死人与你有亲?」耿照悻悻挣臂,却也没再趋前,片刻才转过头来,低道:「不认识。

怕与殷横野有所牵扯,察看一二罢了。

我……我不认识他。

」「……你决计不能认他。

」踞于百品堂的余烬残构间,怀抱焦尸、形容灰败的萧老台丞,在耿照转身欲走之际,冷不防唤住了他。

「此际上山,兴许迟了。

殷横野应是世上最舍不得杀他的,你七叔必不教他如愿。

」老人眉目垂落,如寄于半残木像里的幽魂,很难想象他曾有一双利如实剑的锐眸,随口喷出的讥嘲能叫人无地自容,悔生此世。

「若他身死,无论现场有谁,你都不能认他。

弃于山林任其自化,或扫落山崖亦无不可;任谁问起,你都要说『不认识』、『不曾见』,他既非流影城后山长生园的七叔,更加不是姑射一党的高柳蝉,只是死于沟壑的一条无名尸。

」耿照像终于听懂了话义,铁青着脸,嘴chún微歙,本该是断然的反驳,不知怎地只余气声,较老人的瘖哑还要闇弱。

「……七叔不会死。

」「若他不幸捐躯——」「不……不会的……」耿照强笑道:「七叔身子虽不便,知觉却极敏锐,百品堂的烟气一窜上山,他便知事情不对啦,决计不会坐以待毙……」老人并未抬头,自顾自道:「……切记毁去尸身,湮灭痕迹,什么都别留下。

殷老贼未能生擒他,恼羞成怒之下,不定便要揭穿他的身份。

无论那厮说了什么,你都不要听也不要信——」「……以他老人家的应变机敏,只消抢在殷贼之前逃离,必不致遭难……」「……料你不能将听者尽杀了,起码要否认到底,就当世上没有这人——」两人同时说话,语句却全对不上,谁都没有屈从的意思,差别仅在于萧谏纸看都没看他一眼,似未意识到是在争抢。

少年越讲越快,越难执礼尊上,老人的絮语钻进耳鼓,字字擂上心版,终于「当世上没有这人」七字令少年忍无可忍,放开喉咙顶回去:「他是『寒潭雁迹』屈咸亨,是我七叔!怎能当世上没有这人!」萧谏纸似不意外。

此际再没什么事,能让灰死的心湖复起波澜。

也可能是不在乎。

「『寒潭雁迹』屈咸亨三十年前便死了,死在天雷砦的妖刀圣战一役,世人没有一刻忘记萧谏纸抬起眼,翳灰的眼瞳穿过散乱披落的额发,蓦地凝光一锐,如利剑般洞穿他的双眸,直欲透颅而出:「死在山上的无名残尸、疑为姑射一党的蒙面黑衣人,决计不能是屈咸亨!谁要玷wū了他的声名,我便亲手将之千刀剐遍、碎尸万段!就算是你,也不例外。

」锐光乍现倏隐,老人重又垂落散乱灰发,整个人彷佛萎缩些个,前后摇晃,颤如薄纸,喃喃道:「……估计他是不在乎的,呵。

说到底,是苟活于世的人放不下啊……你说是不是,辅国?」明明在笑,听来与呜咽无异,衬与一片焦土似的火场余烬、中人欲呕的气味,虽在光天化日之下,却有着说不出的怪异可怖。

耿照犹记得自己逃命似的冲出了火场,带着一背浃透衣衫的冷汗。

聂雨色察言观色,剑眉一挑:「又是这副见了鬼的德性……你是中邪了,还是被对子狗揍坏了脑袋?」耿照穿出迷离杂识,勉力移目,强迫自己不再望向遗体,强笑道:「聂二侠说笑了。

那……染上尸踞丹的,该……该怎生处置?」聂雨色咂咂嘴,没好气道:「虽说放着不管,蛊虫吃完了血肉,又会化成尸僵自保,万一遇上受伤的生人**、开了血口子的,难保不会传播出去……烧了呗,快又稳妥,万无一失。

你去拾柴——」话没说完,「飕!」一声锐响,聂雨色应声栽倒,连滚几匝化去劲力,起身时捂着左膀,指缝间溢出血珠。

「聂二侠!」「……莫来!离阵基远些!」聂雨色随手点了xué道止血,右手入怀,摸出个瓷瓶扔给耿照,沉声道:「化了尸首,免生后患!我本以为这血祭之阵能困对子狗半个时辰,看来是太天真啦。

得重新布个阵,须你帮手。

若教那厮破阵而出,咱俩今日要交代在这儿了。

」(方才那道是……指劲!)奇门遁甲所迷惑的,是人的知觉心识,并不能真的缩地成寸,洒豆成兵。

殷横野其人便站在迷雾当中,他或许以为自己正不断运指成剑,试图斩开迷雾一角以脱困,但这一切不过是已受迷惑的心识所示,实际上可能一动也不动,遑论运使光明指。

「迷雾」也者,正是被遁甲之术拨乱的界域,并非真起了什么浓雾水气。

人的五感心性一到此间,便受阵法影响而迷乱,即使身在阵外也望之不入,只余一片朦胧。

血祭之法因限制甚多,效力亦极强大,按理应能困住殷横野。

然而,名列三才榜内的隐圣岂是凡夫可比?他在受困的瞬间,企图以隔空指劲狙杀聂雨色,这一着虽未如愿发出,却使他与「迷雾」之外的现实界域保持了一定程度的连结,得以在五感倒错的情况之下,持续试取回知觉心识的权主;能发一指,代表神志将复,阵形快困不住他了。

耿照接住瓶子,未觉jīng瓷寒凉,反是温黏一片,却是聂雨色之血。

他于谷中以此瓶点在杀手尸上,料是效力极强的化尸粉,见聂雨色捂着伤臂,从庵里携出的百宝袋中取出文工尺、墨斗、长绳、符箓等,动作飞快,一言不发,心知情况危殆,抬起重逾千钧的腿脚,奔向尸首。

又听聂雨色提醒:「别靠太近!你一身是血,无异蛊餐,须隔三尺以上,以免染恙!」耿照闻言停步,心底一片空茫,未及默祷,两指一箝,谁知用力过剧,硬生生将细小的瓷颈扭断,姜黄色的化尸粉溅满指掌,混着瓶身之血,左掌「嘶——」窜起黄烟,冒出焦尸般的恶臭。

他彷佛不知疼痛,握着碎口的瓷瓶,匆匆将粉末洒满尸身,然后才到断首的颈根……化尸粉在皮肤上不起作用,一遇鲜血,却像沸腾了一般,混合而生的酸腐液体将皮肉消蚀殆尽,连骨头都留有焦灼痕迹。

扔掉瓷瓶,自恶臭的黄烟中起身,耿照咬牙掉头,径奔聂雨色处。

矮小的苍白青年运使单臂,将一根碗口粗细、尾端削尖的木桩打入地面,只余三四寸在地上,瞥见他来,挑眉伸手:「我的化尸散呢?」耿照一怔回神,掌心的痛楚才突然鲜活锐利起来,默默低头,复举左掌,露出横断掌纹的大片焦烂,堪堪是摊平的瓷瓶形状。

「……**!」聂雨色低啐了口,意外地没什么责备的意思,尖下巴朝前方一抬:「喏,换只手拿,边走边听我说。

」耿照依言拎起三根木桩,想起连同打入地面的那根,正是聂雨色从马车底下的密格中取出之物。

就近一瞧,桩上密密麻麻刻满符篆,yīn刻最细处不过发丝径粗,雕工一丝不苟,可见木质奇硬,才能处理到这般jīng微。

木桩外表平滑,色泽深如油泥,像髹了膝似的,但符篆沟槽中隐有金丝,对日一映,光华流转,绝非凡物。

耿照对木艺所知有限,猜测是熏制一类的手法,才能让色光深入肌理。

「这玩意是以火油木之法所炼制,书上说它『专克邪秽』,当然是那些个不求甚解、不知所谓的**瞎说一气。

邪秽是什么鬼东西?外头满街的***,怎不说是邪?忒多蠢物活得理直气壮的,有比这更wū秽的么?你拿这根教他们做人试试,有用***跟你姓。

」地祉发布页聂雨色嘴上唠叨,脚下片刻未停,指挥耿照沿血祭阵外围下桩,以四桩锚定出一个更大的四角形来,不同的是:这四方阵的边长、高低、内角等,无不经文工尺jīng密测算,佐以日光角度,以及其他秘而不宣的条件所得。

聂雨色只单臂能使,将拽绳丈量的工作扔给耿照,一脚踩住绳头作基准,辅以竹筹心算,支使耿照标定其余三角,不忘随口解释:「……这『四奇大阵』乃我龙庭山的护山之阵,引地脉灵气而成,千年来运转不休,本宫得以经历朝代更迭,始终不受刀兵威胁……是了,巽至干斜长五十步为其弦……坤角至弦为一十八步……「你知道,要构成龙庭山的阵基,得埋设多少础石?本少爷发前人所未发,将阵基简化到只剩这四根就够了,等于带着护山大阵到处走,你可知这有多天才,多了不起么?不,你不知道。

世人就是如此愚昧,不辨牛屎黄金。

即令本宫先祖悉数还阳,于此一道,也只能替本少爷提鞋!等等……艮角至弦是廿四步么?」耿照被他连珠炮似一阵狂轰,明明字字都懂,串在一块儿愣是没半句明白,张嘴若悬碗,片刻才嚅嗫道:「敢问聂二侠,『羹脚』是什么?」「……是二四步没错!」聂雨色回过神,挥手道:「我一紧张话就多,不是同你说话,你不必回答。

真要问你,咱们不如手牵手跳崖算了。

还愣着做甚?朝那颗树的方位走二十四步,每步两尺八寸三……妈的分就不要了,谅你也无这般jīng细,站定后我再调整。

要命的动作就快些!」四根火油木桩下地,各留三寸在地面上,聂雨色一抹额汗,对耿照道:「术法一物,不会无端自动,符箓不过是借力运转罢了,如机簧一般,若无人畜水力驱使,再jīng妙的机关也是摆饰。

诸般驱力中,地脉灵气最是可靠,这种好东西不会到处都有,起码这儿不是很多;遇上这种情况,只能改采其他差堪比拟地气的物事来推动——」……血祭?「耿照灵光一闪,顿有恍然之感。

「还算机灵。

」聂雨色点点头。

「对子狗的血不过是引子,将其生灵之气引入阵图,藉以推动。

只要他还有气在,阵法的效果便会源源不绝……想也知道,当然没有这么好的事。

你当术法真是妖法么?「世上所有的东西,都有个客观而合理的量度。

发动一座护山大阵,持续千百年之久,须龙庭山五脉十三峰、绵延数百里的地气,要是换算成活人的jīng气血神,你觉得须杀多少人来搞血祭?」耿照算不出,也不想算,却隐约捉住了他话里的玄机。

「有多少气力,做多少事,术法也是一样。

若排设的目的比较虚渺,如害你倒霉一阵,招些烂桃花之类,一滴血指不定能撑很久——我没试过不好说——不幸的是,『困人』是极厉害的效果,虽说我用的是眩惑耳目的取巧法子,要是他肾虚体败、五行耗弱,可能撑得久些;可对子狗是三才榜内,就不是个人,要困住这种世间少有的极品,收盆血都不顶用。

「看这形势,须在血祭失效前,引血绊至四奇阵,两阵合一,阵外加阵,让他才破一个,又得再破第二个。

偏生两阵道理殊异,前功不抵后过,第二阵就能折腾得久些……明白不?」耿照心念电转,立时便听出问题。

「那血行将失效,新的阵……要靠什么推动?」聂雨色眉山轩扬,赞赏之色一现而隐。

「这样说罢,血祭呢是抹对子狗一脸,让他分不清东南西北,扰乱的是神识心绪,厉害不过在方寸间耳,靠点血就能发动。

这四奇大阵就是一间房,咱们四角下柱,硬把对子狗砌在里头,硬柿子硬吃,bào力解决!柱子打得多扎实,就能困他多久。

听起来是不是好厉害?」耿照终于明白过来。

开启四奇阵的力量,来自占据四角的人。

jīng血中所含之力若能启动阵法,内力自也能够。

虽不知如何将内息注入火油木桩,只消饱提内元,次第打入桩子,把这间「房」牢牢筑起,便能重新困住那殷横野——「……呃,这就是问题所在了。

」聂雨色露出奇妙的表情,伸手抓了抓脑袋。

东洲诸家术法,多以四神象征四方:东苍龙、西白虎、南朱鸟、北龟蛇,也有以「朱雀」、「玄武」之说雅化后两者的,所指并无不同。

四方加上居中之位,又与金木水火土等五行相对应,可用的符箓、祭礼等最多,可说是最最基本的布阵起手,当然威力也就不怎么样,属于入门一阶,胜在普及,争歧不多。

但凡术法里有安营下砦、以定础石者,四神各擎一天,既无长yòu次第,也没有轻重强弱之别,以免阵基倾斜,未战先溃。

如若不然,采三三分鼎足势布阵,岂非更加稳固,何苦四脚中留一破绽,授人以柄?指剑奇宫的术数却不同此理,以「风虎云龙」代称四方,风从虎、云从龙,四方相生,合于两仪生四象的道理,是故更近算学,而非巫祀。

聂雨色将护山的四奇阵凝于四根火油木间,毋须龙庭山灵源,移地重现,「天才」云云恐非夸称。

对比他那惊世绝艳的修为、奇想天外的野心,以及体现野心的意志,聂雨色的自吹自擂再浮夸十倍,怕还不衬其成就;一言以蔽,可曰「夺天造化」。

既是夺天之功,这座可携式的四奇大阵自然限制多多,发动的条件极其严苛,除了下桩处得经jīng密计算,误差只容三厘,尚须满足「灵火同源」、「风云相生」两个条件,才能发动大阵。

耿照没学过术法,连算学都只是粗通,差不多就是应付丈量放样的程度,但一听「灵火同源」四字,心念微动,沉吟道:「莫不是指guàn入木桩的,须得是同一门心法所生之内息,才能发动阵势?」「不是同使一家内功就行,普天之下,只有一门心法可用,别家的野狗路数通通没戏,任他武功再高内力再强,也只能在路边玩沙。

」聂雨色冷笑道:「此节于典卫大人,恰恰不是问题。

咱俩真是交了天杀的好运。

」——是《夺舍大法》!琴魔魏无音临终之前,传授耿照的这路奇妙口诀,迄今已救了少年不止一次。

打开亿劫冥表、融合化骊珠,入虚静、化解心魔关,乃至破除刀尸邪识的洗脑控制……但《夺舍大法》说穿了,不过是篇艰涩拗口的字书,背诵时的抑扬顿挫虽能牵动呼吸,在xiōng臆颅间形成微妙的共鸣,却还远不到调动内息的程度,遑论易筋伐髓——地祉发布页按耿照现时的修为,可以断定《夺舍大法》并不是内功。

「你别说,我们山上还真有一套搭配口诀的功法,我都不知道该说发明的家伙是天才还是**——你知道我是说笑,对吧?那厮决计**.」聂雨色往复于四桩间,一遍又一遍地测量尺寸、标定方位,验算、复查,喋喋不休。

「《夺舍大法》当然不是内功,是比内功更玄奥之物。

它运作的原理我还没搞懂,但无疑练的不是身体,而是心识,所以对术法的适应性特别好。

你以为夺舍是什么?就是两根丝弦的音律越调越近——妈的,老大肯定喜欢这个比喻。

真不想他开心——最终生出共鸣。

一人之心识,之所以能换入另一人的身躯,靠的正是这种化异为同的调整。

你受我师夺舍犹能留存,代表你这根弦,同他那根老弦是***一个调,从里到外都是他的形状了,谁来弹都是一般的音色。

你根本不需要懂,你就是他,也就是我,明白不?」虽然听着不怎么对劲,耿照对此疑义不多。

更难办的显然是「风云相生」。

「最完美的『风云相生』之法,就是找四个能力相当、心灵相通的家伙,一人一桩,一声令下,分毫不差打桩入地,如此受力均摊,虎啸生风、龙翔入云,风云际会,龙虎交击!大阵它、就、成啦!「——听到这种鬼话请你务必面露不屑,别让我对人世更加失望。

世上哪有忒好的事?」同时下桩既不可能,只得依照虎、龙、风、云的顺序,依次而下。

桩落而地气凝聚,越后面的桩,自须耗费越大的气力——「最麻烦的是,我们只有两个人。

」聂雨色复查完第五遍,驻足于东方「虎」位,深吸一口气,敛起先前满口神叨的焦虑神气,取而代之的是难以言喻的凝重肃穆。

「光靠我们的内力,再来十个也迭不赢对子狗,勉强发动大阵,跟纸糊的没两样。

击桩guàn气,是以内息为引,发动符篆术式,用以聚集地气——我说过这儿的地气不比名山灵脉,并不是没有。

」「……就像殷老贼那缕血。

」「孺子可教。

」聂雨色颔首。

「气血相连,下接地气,等阵形大成,地气与符篆自成系统,施术者与之相连的气血自然中断。

可咱们只有俩,占死了龙虎二位,谁去启动风位云位的术式?只能强行切断连结,再打二桩入地。

」「这样做的后果有多严重?」耿照知他不喜废话,问得直接了当。

不知道。

「聂雨色耸肩。

」我钻研术法迄今廿二年,所做一切准备就是为了避免发生这种鸟事。

走火入魔、经脉尽废,又或筋出血竭……反正就是之类的。

要不我们现在把东西一扔,当作没这事好了,走多远算多远,典卫大人以为如何?「耿照摇了摇头。

「山下有萧老台丞,另有南宫损尸体和诸多证据,不能舍弃。

况且殷贼一旦脱困,『分光化影』之前,能逃多远?」聂雨色闻言一笑,又耸了耸肩。

「那只能卷袖子撸啦!你到龙位……就是西边那支桩去,待我落桩后,便lún到你。

」耿照点头欲走,忽然想到什么。

「隔着血祭阵,怕听不见你。

要不约定什么暗号,或以数数计时,以免相误?」血祭之阵的「迷雾」眩惑五感,耿照随他绕行四边时,便察觉隔阵的对向难以望见,连声音的传递也极模糊,明明不过相隔数丈,倒比对着真正的浓雾更要朦胧不清,故有此问。

聂雨色不觉失笑。

「数数的法子,只对龙位有效。

」耿照一怔,登时会意。

贸然切断虎桩的气血连结,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又要耽误多久,约期毫无意义,只能随机应变。

「……接过内阵的血绊后,迷雾消淡,喊大声点还是听得见的。

不过你说得有理,我会唱支歌儿什么的,让你知道该动手啦。

」那也意味着血祭的羁縻效果将次第减弱,殷横野随时可能破阵而出,将二人立毙于指风之下。

耿照点头,本欲抱拳称谢,话到嘴边却觉无味,鼻息一吐,径道:「我知你不待见我,不在意我的道谢和道歉,我就不惹你了。

就算今**在这儿,我很高兴与你并肩而战。

聂二侠,后会有期。

」聂雨色哈哈大笑。

「没死成的话,请你吃酒啊。

」耿照头也不回,转身奔去。

聂雨色计算着少年的步幅,整座阵图布置处,在他心底有个具体而微、巨细靡遗的立体阵图,纤毫毕现,连一丛杂树、半截断木都未遗漏,比越浦城中最细致的枣核儿面人更jīng巧。

他看着阵图上针尖大小的少年跑到桩前,调息提掌,边竖起耳朵等待,看似做好了准备——师尊,徒儿今日来给您长脸了。

你且看我。

(对子狗!教你今日,知我风云峡不可欺!)苍白瘦小的青年嘴角微扬,露出一抹邪笑,提运功力,悍然一掌,将露出地面的三寸桩顶击平,感受土中的符箓飞快运转,一缕一缕抽出全身的jīng气血神,竭耗如攫,转瞬将死;五感六识彷佛随术式钻入地底无尽处,顷刻千丈,悍然刺入地龙脊髓!巨兽咆哮扭身,释出一股无边巨力,加速窜返,透掌而入,溢满百骸,几欲鼓爆奇经八脉!难以言喻的力量,伴随着剧烈的痛楚,令他忍不住仰头大叫,额际爆出青络。

在神识恢复的瞬息间,聂雨色明白未经实验的发明已成了第一步,由足以架起微型护山阵的础石上收集、反馈而来的巨量地气,并未将他爆成一团血雾,此法或真可行,绝非异想天开。

「可以动手啦,耿家小子……别挨一下就死了啊,哈哈哈哈!」长笑方落,犹记着应许耿照之事,满怀豪兴遄飞,朗声吟啸:「……遍履城山,不求仙!」第二五七折、淬身成铁,四奇开阵耿照这才明白,自己着实是多虑了。

阵式一经启动,根本用不着人提醒,决计不会错认。

东面的「虎」位桩甫一压入,整片地面便似云波浪涌般一跳,于及踝处扬起黄沙如霰;虽是乍起倏落,却能察觉地底有什么正流动着,周遭景物分明未变,已与前度不同,仿佛土地自己「活」了起来,再非无知无觉的死物。

(这……就是术法的力量!)不知是错觉否,倏忽一阵风至,眼前灰蒙的「迷雾」随之旋搅,激浊扑面,耿照本能举袖,忽听断续笑声穿破风雾而来,接着一声清啸,一人吟道:「……遍履城山——不求仙!」心中一动:「是时候了!」忙以残余的真气刺激脐内骊珠,奇力鼓荡,遍走剑脉周天,越转越强;运行几匝,提起右掌,猛将桩顶贯入地面!地祉发布页桩面一触手掌,便即入地,甚至不用扶准,仿佛地里突现一坑,方圆与桩径完美相合,一按即入,滑顺得像是身体的一部份。

钻入地中的桩身,竟有立时解裂之感——说「溶解」或许更为贴切——坚逾金铁的火油木犹如遽生的植物根系,舞爪张牙,饥渴地扑向地母的怀抱,拉耷着桩顶源源注入的澎湃真气,一径向前,无休无止……上回产生这种与外物性命相连的感觉,是化骊珠融入身体的时候。

耿照忽然明白,何以贸然切断与木桩的连结,是极其凶险的举措。

思忖间,一股难以形容的巨大力量,透过桩上术式的连接,毫无预警地反噬而来!眼前一白,几以为脏腑要被异种巨力撑爆,但强韧横绝、胜似神兵的鼎天剑脉仅只一震,并未被炸得粉碎,反如握拳般掐住急遽膨胀的爆裂之势;一丝丝的真气透肤逸出,自全身毛孔散离,凝练之甚,竟化出缕缕乳色的雾烟实形。

而痛觉到这时才恢复运转。

全身的筋骨仿佛被扯散了架,耿照生生咬住痛呼,鼻下喷出两柱浊气,定睛一瞧,木桩竟还有寸许露出地面,抗力却强得邪门,仿佛按进一条沸滚炽亮的铁汁洪流里,虽有浮沉,实难寸进,暗忖:「果然一桩难逾一桩!如此递进,何以收尾?」聂雨色的修为深浅,耿照与他沿山奔行,心中有底。

东面虎桩的反激异力只消与龙桩相若,聂雨色决计抵受不住,不口喷鲜血、倒地晕死就不错了,遑论长啸吟诗?遂得「一桩强胜一桩」的结论。

「……先完成了『龙』位再说!」把心一横,强提内元,骊珠奇力经剑脉增幅,势不可当,铁掌悍然击落,火油木桩直没入地!阵基就位的瞬间,耿照正欲开声,一股莫名感应掠过心头,字句入脑,开口便吟:「独羁花月……欲穷年!」这句诗他隐约有些印象,似乎曾在哪儿听过,以耿照的文墨粗疏,平生不曾背过什么诗书,何以冲口而出,连他自己都觉奇怪,却又说不出的理所当然。

坐镇「虎」位的聂雨色远远听见,纵声大笑:「好!吟得好诗,落得好阵!」耿照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忽生出一股难言的亲近之感;想此阵非《夺舍大法》不能开,顿有些恍然:「这诗……是了,乃是琴魔前辈临终前所吟!」念头微动,后两句果然涌上xiōng臆,低声念得几遍,心头五味杂陈,难以名状。

龙桩定位,聂雨色的声音越见清晰,空间似乎恢复了原有的长短距离。

对向刮至的风叶声里,只听他扬声道:「我来搞定『风』位!要不成,那就是你啦。

把握时间调复些个,『云』位有得你折腾!」显也清楚自己功力远不如耿照,最末一桩原是非他不可。

耿照源源不绝地往桩中注入内息,倒不是要压制什么,而是四肢百骸通过这支桩子,仿佛与骤然活络起来的地气连在一块,彼动而我动,同气连枝,不能自绝于其外。

但内力毕竟非是用之不竭,耿照等了约莫盏茶工夫,始终不见聂雨色出现在北面「风」位,渐生疑虑,提声唤道:「聂二侠!还不成么?」半晌未闻回复,而阵中「迷雾」又起变化——灰蒙的血祭阵中,雾气经怪风一阵旋搅,竟越发淡薄,如被风吹散般,露出居间一条不胖不瘦、不高不矮的身形来,灰袍素履,斑驳的疏发裹着逍遥巾,却不是殷横野是谁?——殷贼!(不……不好,阵要破了!)耿照这才意识到音声穿透、雾露转薄所代表的意义。

虎、龙两桩就位,血祭之阵所恃的血绊被引至外阵,对阵中的术法羁束急遽下降,新阵却未完成;殷横野只消恢复三两成知觉,目能视物、耿照这才意识到音声穿透、雾露转薄所代表的意义。

虎、龙两桩就位,血祭之阵所恃的血绊被引至外阵,对阵中的术法羁束急遽下降,新阵却未完成;殷横野只消恢复三两成知觉,目能视物、指堪吐劲,己方二人便无异于两条尸殍——更骇人的是,阵中貌不惊人、垂手肃立的老儒突然睁开眼睛,缓缓抬起右臂,伸出食指,身子转动,至与耿照四目相对,才又停住。

耿照惊出满背汗浃,碧火功发在意先,周身气劲一迸,靴底入地寸许,不知要战抑或要逃;心识好不容易追上本能,见雾中殷横野眼焦空洞,恍若瞽盲,暗叫侥幸:「好在血祭效力犹在。

不能再等了,聂兄若不能镇住风位,只能我来!」唯恐惊动殷贼,一咬钢牙,欲撤右掌。

岂料才刚动念,腕臂间一阵锥心剧痛,仿佛连着手掌的血筋经络被人一股股抽出体外,簌簌不绝;非惟是痛,更痛得五内翻涌、地转天旋,体内诸元剧烈震荡,似将失形,堪比莲觉寺内重铸剑脉时。

然而彼时是汰旧更新,越痛越强,此际却是直堕深渊,万劫不复!忍耐一向是少年的强项,但这截断术式连结的痛楚,随「撤掌」的念头不断堆迭,偏又不是肉体真有什么伤损,痛苦像没有极限似的,一念间不知反复累积了多少回;这种程度的疼痛,已与求生的本能产生强烈扞格,难靠意志强行为之。

耿照在温热的液感中恢复神识,一抹口鼻,指尖挂得血珠连坠,右掌兀自牢牢粘在桩顶,便在失神间,龙桩仍持续榨取体内真气,如非耿照身负碧火、骊珠、蛁血、剑脉等罕世四绝,或许再难苏醒。

中断连结的关键,自始至终都与修为的深浅、肉身的强弱无关,此即聂雨色自信不逊耿照之处。

他至今尚未就北面「风」位,怕是严重低估了此一节的凶险与艰难。

适才莽撞一试,令经脉里的内息、血气紊乱不堪,虽未至岔走的境地,但也仅一步之遥。

聂雨色那厢突然没了声息,料想亦约如是。

想到两人居然被自己亲手打下的阵基搞成重伤,荒谬到令耿照直想发笑。

更要命的是,拖引着内力不住往地底钻去的异种巨力——耿照并不知道那就是地气——有越转越强之势,仿佛一匹对着栅门不断嘶蹬人立的野马;再让它转得几转,其力恐将超过血肉之躯所能负荷。

即令耿照身负诸般不凡奇遇,毕竟不能与地脉灵气相抗衡。

难怪沐兄一说到他这位二师兄,总忍不住要翻白眼。

耿照心想。

将龙庭山的四奇大阵浓缩到四根桩上带着走,只消四人分占四角便能复现,的确了不起,但这便携四奇阵明显是未经试验的半成品,身为始作俑者的聂二侠非但手眼非凡,遗憾的是连胆子都大过了人理应有的基准……这般危险又充满变数的东西,别说是当作救命的压箱宝了,连拿都不该拿出来,连兴起「试试看好了」的念头都是作死啊!进退维谷间,山道彼端冒出两条黑影,当先一人叫道:「耿兄弟、二师兄,我等来也!」声音极是熟稔。

耿照无力回首,余光一瞥,突然瞠眼:「是沐兄!他怎么来了?」苦于内息紊杂,难以开口。

语声方落,襟风已至脑后,那人倏然止步,袖带逆扬,送来一阵熟悉的熏衣木香,果然是「风云四奇」行四的「丹青一笔」沐云色。

「耿兄弟,你——」见耿照撑地跪落,模样怪异,小移半步才见颔颈披红,登时省悟:「……他受了内伤!」正欲为他推血过宫,身后一人喝止:「老四且慢!没看耿兄弟在布阵么?」浑厚的嗓音充满男子气概,身形几乎遮去头顶大半日光,却是奇宫之主「九曜皇衣」韩雪色。

沐云色关心则乱,此时才注意到阵中的灰色袍影,惊骇交迸:「是……是那厮!」忙挡在宫主身前。

韩、沐二人并未见过殷横野的真面目,但那毫无特征的身影,伴随槐花小院内惊心动魄的交手,从此深深印上二人心版,一望即知。

韩雪色早早便取出「奇鲮丹」吞服,暗提内元,见困住殷横野之阵渐次消淡,外阵却未完成,肯定是出了什么纰漏;与沐云色交换眼色,两人显然想到了一处,恐殷横野发难,不敢妄动,扬声叫道:「老二!」见血祭阵另一头似伏有一人,却始终未得回应。

沐云色盯着阵中老儒,须臾未离,一边迭声低唤:「耿兄弟,耿兄弟!」韩雪色瞥了单膝跪地的少年一眼,摇头道:「他正全力维持阵基,既开不得口,怕也缓不出手书写交谈。

料想那头老二也是一般。

」「那阵快不成啦。

」沐云色忧心忡忡。

「老贼随时可能脱身……外头这个是什么阵?」「你也看不出来?」沐云色面露惭色。

「属下……学艺不jīng。

」「我和你差不多。

」韩雪色见南北两侧竖着桩,与耿照指缝间露出的暗金木色相若,透着火油木法的炮制痕迹,应该就是阵基了,抱臂沉吟:「看来是以风、虎、云、龙四奇位排布的阵势。

奇怪,我没见老二弄过这个……难道是因为阵基太过简单,才须两人以上合力发动么?」风云四奇各有专jīng,聂雨色是术法大行家自不待言,沐云色长于丹青,其实最早是从描摹风云峡所藏诸般机关、武器蓝图生出的兴趣。

能于逃亡间独力造出繁复jīng奥的「地母神箭」箭柜,可见造诣不凡。

韩雪色初上龙庭山时,辗转于各系间饱受凌虐,以致经脉受损,再练不得上乘内功;连温饱都未必能够,遑论武功技艺。

直到风云峡出手庇护,韩雪色才保住一条性命,从此发愤图强,内功不成便练外功,风云峡所藏医卜星象、机关丹道等各种杂学,更是宁杀错不放过,一天当三天用,「求知若渴」已不足以形容他下的心血工夫。

故韩雪色虽不像聂、沐等有一两门同侪难及的拿手技艺,难得的是样样皆能;单论个「博」字,琴魔座下无出其右者。

他与聂雨色自来投契,别胜余子。

在山上时,两人镇日厮混一处,聂二不但兼任狗头军师,更是风云峡安排在宫主身边的保镖,两人焦不离孟,无论干什么事都是一搭一唱。

聂雨色的术法门道,数他瞧得最多,但凡有问无不尽言;说同沐云色「差不多」云云,怕是唱筹量沙,宽慰的成分居多。

四方位阵基虽是术法的基础,然而奇宫算学博奥jīng深,早逾此限,其他流派布个「八门金锁」、「九宫八卦」就已经很了不起了,龙庭山上随便出手就是十六阵位、卅二阵位的,这还远远构不上「天机暗覆」聂雨色的水平。

地祉发布页阵基乃构成阵形的根本,当作是术法所用的机簧滑lún,也就不难理解:滑lún若是按理布置,数量越多,则施力越省,阵基亦是如此。

施展遁甲术的变数甚大,发动的条件自是越简单越好,能以一人施为,何必两人、乃至更多人合力?为求省力便捷,只好求诸阵基繁备。

但,阵基与阵基、术式与术式间,又有衔接上的考量,一如机簧设置,须讲究咬合密切,否则难以推动;没有最完美的唯一解,端看目的如何、有何限制。

阵基排设与数量上的取舍,始终是术者终生钻研不辍的课题。

以聂雨色的造诣,信手便能排出八八六十四以上的阵基,发动阵形从来不用旁人赞掌——他甚至排得出让毫无术数根基之人,无意间触动的阵势。

惊震谷众人就是这样完蛋的——四奇位这般简单的设置,还须耿照帮忙发动……委实太不「聂雨色」了些,益发启人疑窦。

韩雪色顾不得眼前之危,虎牙一咬,发足掠向南面「云」位桩。

沐云色急急转头:「……宫主!」已阻之不及。

韩雪色一到桩前,瞥见东首一人单膝跪地,苦苦撑持,果然是聂雨色。

聂雨色双目紧闭,面如淡金,嘴角鲜血殷然,显也是被阵基拖住,陷入半昏半醒的迷离境中。

韩雪色见他背脊起伏,应无性命之忧,强迫自己收束心神,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火油木桩。

桩上刻的符箓他懂不到两成,除所用太过高深,刻得太密也大大提高了辨识的难度,但桩顶导气用的三重术式还是能认出的,扬声道:「桩上有入气形窍,本就是设计让四人来发动——」却是说给沐云色听。

沐云色急急追问:「老二呢?见着他了么?」「还有气,没事!」韩雪色目不转睛,细细端详,暗铜色的浓眉忽一挑。

「阵基全在桩上了,阵位虽然简单,阵式可一点也不简单……我没见过这般狠抽地脉的弄法……这怎么能够……」沐云色听说二师兄无恙,稍稍放心,思绪运转越发顺畅,沉吟道:「宫里还有哪个用四奇位的阵式?地脉……风虎云龙……四人同使……等一下!宫主,是……是护山的四奇大阵!会不会老二他反转了四奇大阵……是了,风从虎、云从龙,所以先定了虎龙二桩,还差风云两位。

方才在山道上听他们吟的诗……」「……是定桩开阵的信号!」韩雪色直觉接口,耳中听着他越拔越高的声调,目光飞快在桩上巡梭,虽无法一一看懂术式的结构,却依老四之言找到几处关键,脉络陡地清晰了起来,皆有所本,再无疑义,不禁倒抽一口凉气——见鬼,这真是护山的四奇大阵啊!老二你到底还是不是个人?啥时整出了这等逆天已极的鬼玩意?「宫……宫主!」沐云色的嗓音骤然拔尖,透着极度惊惧,一反先前的兴奋雀跃。

毛族与生俱来的危险感知,让韩雪色于他开声的同时着地一滚,一道气芒贴鬓削过,暗红色的粗卷发jīng迸散开来,随风飘飞。

(殷……殷贼!)韩雪色魂飞魄散,连滚几匝扑入一丛矮树,起身见灰袍人仍在雾中,右手食指平举,所向却非自己适才之处,那实剑般的指风是如何射至,全然无法想象。

「我没事!」他见沐云色满脸忧急,只舍不下耿照,未能及时赶来,忙摇手示意。

「老四,你去护着风位的桩子,莫教贼人出手削断。

我等能否逃出生天,全看此阵啦。

我瞧老二去。

」没等沐四应声,飞也似地掠出掩护,绕往东首虎位。

聂雨色掌抵地面,背衫汗湿,看得出耗损极大,离走火入魔仅只一线。

韩雪色小心翼翼地扶他坐下,盘膝坐在他身后,提气运功一周天,双掌按着聂雨色背门要xué,缓缓度入真气。

奇鲮丹生成的内息无有门派适性的差别,以「天仗风雷掌」一类的刚猛功诀运使,出则为刚劲,此际他以奇宫正宗心法调运,则是jīng纯绵韧的yīn劲。

真气入体,聂雨色的经脉全不将之视为外物,运转自如,仿佛自体所生。

催鼓之下,如陷于绝境的残兵忽得强援,聂雨色猛自迷离境中脱出,「恶」的一声嘴角溢红,眼缝微绽,鼻翼歙动,嗅得纯血毛族身上浓烈的男子气息,自牙缝中挤出零碎字句:「谁……叫……来……混……」「喂喂喂,刚醒就骂人,你好意思?践踏下你的自尊,以示惩罚。

」韩雪色收功撤掌,缓缓吐出口浊气,按着他的脑门起身。

「我想了一想,要是殷老贼耍起流氓,指不定你要死在这儿。

大家说好一块死的,便带老四来啦。

这回我还算守信罢?」「白……蠢……智……」「这么急,一句都骂不完,仔细着骂不好么?」韩雪色变本加厉,怪可怜似的摸摸他的脑袋,口吻甚是感慨。

「骂不还口真无聊,先救大伙儿的命好了。

剩下两桩先风后云,云桩下地就成了——有说错的你再讲。

」聂雨色难得闭上嘴,神情yīn鸷。

他讨厌一切关于身高的指涉,也讨厌高个儿。

尤其讨厌高个儿摸他的脑袋。

这简直不能忍。

「桩上的术式我看不懂,但下了桩就不能撤手,直到阵式完成,这点应该不会有错。

连耿兄弟那般修为都吐了血,我猜地脉之气很难扛?」聂雨色死活拣不出骂人的题材,给喂了屎似的点点头。

韩雪色敛起促狭的模样,思索片刻,移至聂雨色身侧,重又屈膝蹲下,好让自己能看清他的神情眼色,一本正经道:「按说那厮在阵中知觉错乱,五感混淆,应无还手的余力。

阵式淡薄至此,若给他来这么一下子……」掀过自裤腿上垂落的衣襬,露出靴上的半截匕首。

「……暗器的准头手劲,我还算有把握。

以绝后患,行不?」聂雨色嘴角微扬,既没点头,也未摇头。

「得……赌……」「明白。

」韩雪色按着他的脑门起身,作势拍去双手尘灰。

「咱们不赌,只干有把握的事。

下回拿出这等天杀的玩意前,先给我想仔细了,你天生强运么?不诈赌的时候有赢过?」说着气来,顺手朝他脑顶又敲了个爆栗。

「再撑一会儿,我同老四定救你们脱身。

」提气喝道:「老四,风位!」沐云色就等他的号令,轻拍耿照肩头,低道:「耿兄弟稍候,我去去就来!」点足掠向北面。

耿照暗叫不妙,苦于作声不得,左掌一翻却只捋过了袍袖一角,眼睁睁看着沐云色掠向风桩,忽然拔地跃起,身形如箭,平平拉高一丈有余,凌空如鹞子般一翻身,头下脚上,双掌交迭,顺着衣发猎猎的烜赫坠势,不偏不倚正中桩顶!风云四奇,皆非凡子。

沐云色的术法造诣虽然有限,但也知镇守本山的四奇大阵乃借地脉灵气加以推动,这个具体而微的仿制品需要四人合力,可见下桩不易,自问修为与耿照相差太远,除了尽提全身功力外,欲以下坠之势,务求一击奏功!耿照见他非莽撞而行,心中祝祷:「苍天在上,但愿能成!」沐云色双掌击落,木桩直轰入地,似极顺畅,谁知才到一半,没入的桩子微微往上一弹,便不稍动。

下一霎,反激的力道将沐云色的双掌震离,整个人被抛飞出去,一身似雪白衣在空中飞转如散华,又像断了线的纸鸢;风止落地,连滚几匝,动也不动,嘴角溢出一缕鲜红,未如耿聂怵目惊心,只不知是死是活。

风桩入地,掌底异力再度翻腾,仿佛地下真有一条狰狞巨龙,一桩钉住也就罢了,入肉半截非但无法限制其行动,反而加倍激发野性,苦了与虎、龙二位相连之人。

鼎天剑脉强横无比,五脏六腑却是血肉造就,全靠真气护持,而有超乎普通人的抗力。

桩里反激的地气带着真气一同涌回经脉,直如海水倒guàn,剑脉就像冲不毁的沟渠水路,挟着如此巨量的气劲循环周天,对脏腑造成的冲击,实不亚于渡碧火功的心魔关。

耿照连「完蛋了」的念头都不及出,呕的一声喷出大蓬血雾,盘膝坐倒,浑身剧痛难当,差点失去意识。

刚劲加身时,经脉之所以断去,正为了中止劲力直入脏腑的捷径;经脉受损,虽不免瘫痈致残,但脏腑直接受创,却可能立即送命,此乃人身自我保护的机制。

偏生耿照拥有一副神兵等级的经脉,连断脉系生的机会也无,碧火功又不足以抵挡地气,九死一生之际,脐间的化骊珠为免与宿主一体而亡,陡地迸放奇力,刺眼白光射出层层腰带衣布,照得崖顶一片通明。

而异变就在此时发生。

以肚脐为中心,一股奇异的热源飞快扩散至全身,为体内的脏腑挡住了第一波的地气冲击;随即,耿照在剧痛之间,感受到一股难以形容的鼓胀感,仿佛生疮疔时那种浑身高烧发热的十倍乃至百倍,xiōng腹间异常地转韧胀开,每一下心跳都比前度更强更响,回荡在滚烫的颅内耳中——(能……能扛住!这样……能扛得住!)他最后听见的声音,是韩兄焦急的喊叫,可以想见聂雨色的情况危急。

让我来罢。

不要再有人因为我,而死在这儿了。

我要……带他们回去!耿照手掌一沉,放任汹涌的地气冲入体内,通过剑脉直扑百骸!化骊珠持续绽放着刺眼的白光,奇力在脏腑外形成一层薄膜,使其不被地气碾碎;薄膜之内,异样的膨胀发热仍在继续,几可以确定不是错觉。

凶猛的地气犹如一条以无数刀剑棘刺构成的长龙,guàn入坚不可摧的剑脉时,在管壁间擦出无数刺目火花,刮得炽红一片,燃向五脏六腑——耿照本是这样理解身体深处的异常发热,以「入虚静」之法内视体内诸元,才发现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地祉发布页发热,是因为五脏六腑正不断膨胀着。

jīng确地说,是流经五脏六腑的血液,在骊珠辉芒的照耀下产生异变,连带使肌肉、筋骨等行血之处,变得越来越坚韧,越来越致密,强度逐渐追上鼎天剑脉。

地气的冲击仿佛是刀剑铸成前最后的淬火,每一次的洗炼都在迭加脏腑的承受力,新生的脏腑肌力充盈百骸,取代渐褪的骊珠奇力,正面迎抗,就像肌肤磨损起茧的过程被极度压缩,转生于原本脆弱柔软的体内诸元,来自大地的死亡威胁正急遽降低中。

——是蛁血!耿照服食枯泽血蛁后,蛁血jīng元与他一体同化,故血液能疗他人之伤,收效甚神。

枯泽血蛁号称「枯泽」,本以地脉灵气为食,蛁血jīng元受骊珠诱发,蓦地活化起来,一面汲取地气自壮,另一方面又与地气相砥砺,如打磨盔甲,越磨越光,终于将地气压下;照这样下去,说不定能断去术式连结,腾出手来处置云桩。

另一厢,地气一爆,聂雨色口吐丹朱,韩雪色赶紧盘腿坐下,双掌抵他背门,输入内息助其撷抗。

起初异常艰辛,连韩雪色都嘴角溢红;末了地气躁动趋缓,仿佛被人引走了似的,过不多时,身前聂雨色道:「行……行了,宫主。

」竟能开口说话。

韩雪色收功抹汗,起身时福至心灵,回头问:「是……耿兄弟?」聂雨色苍白的面上,露出一抹自嘲般的衅笑。

「够不够邪门?由不得你不服啊。

」「我瞧老四去,」韩雪色似乎不以为意,微一耸肩,从容笑道:「顺便搞定风位。

我若如你一般没法撤手,云位得靠耿兄弟了罢?」聂雨色「啧」的一声,一脸不是滋味,见宫主掉头离去,勉力提气道:「喂,耿小子!喝够一壶了罢?没死就吱一声,还有活儿干。

」「我在!」这声音听起来,可比自己jīng神多了。

「要……要摆脱这桩子,兴许还要一会儿工夫。

我们还有多少时间,聂二侠?」别说得好像想断就能断一样啊,***!聂雨色心里嘀咕。

本想咬死耿小子窃占师父的遗惠,挤兑他还回来,这下说不定比师父还强了,好意思说人家是贼?四奇阵他一个人能开一半,要我们这些**点心做甚?「慢慢来别急,大伙等你。

」聂雨色没好气道:「殷老先生等着看表演哪,你说这千载难逢的。

」韩雪色缓出手来,赶紧去察看沐云色的状况,出乎意料地只是昏厥过去,脉象平稳,伤势较自己还轻,推测是一震之下人桩分离,未遭地气反激,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轻捏人中,见老四醒转,将人放落,沉声嘱咐:「躺着别动,其余有我。

」沐云色一挣之下未能坐起,昏沉沉地点头,便即不动。

韩雪色悄悄摸出奇鲮丹,将瓶中所余六枚倾于掌中,自言自语道:「你……又要笑我意气用事了罢?今日这关过不了,横竖是个死,不如死得清楚明白。

阿妍决意离我而去,便是赖活着……人生又有什么况味?」微露苦笑,仰头咽下。

丹田中热流涌现,不同于平日的温融,像是生生吞了块熔铁炽炭,焦灼的痛感一路上窜,旋即漫入奇经八脉、四肢百骸,痛得他额筋bào起如虬,咬牙忍住痛哼,提掌猛击木桩!风桩全没至顶,术式贯通,原本被耿照驯至半竭的地龙再次痛醒,疯狂扭动起来,颇有垂死一搏的惊人态势。

耿照猛汲地气,承受了最多的冲击,持续于痛苦中锤炼五脏六腑;聂雨色则趁韩雪色一动身,沿右掌掌形,忍痛在地面划下数道引气归虚的血符箓,拼着泄去地气,勉强扛住了这波反激。

韩雪色浑身bào冲的内息与地力一撞,痛苦大为减轻,眼见桩定,不禁一笑;想起耿、聂两人约定以诗为号,豪气上涌,朗声道:「成啦!一罢掷杯秋泓饮!」一人冷笑:「土虚烦xué蚁,柱朽畏藏蛟!魏无音连粗通文墨都说不上,几句不合格律的破烂排场,徒子徒孙倒是金贵得紧,徒惹人笑!」阵中雾墙更薄,绕着阵基飞转,居间殷横野抬起眼眸,不再是空洞失焦的模样,险恶的目光一一遍扫,显已恢复知觉。

沐云色被强大的威压惊醒,挣扎而起:「老贼……老贼破阵啦!」韩雪色拔出暗藏在靴筒的匕首,打算拼个同归于尽。

聂雨色大喊:「别动!阵式还没破,莫便宜了对子狗!」殷横野笑道:「老朽真是走眼了。

龙庭山往来一甲子内,只有你堪称人物,魏无音给你提鞋都不配。

」沐云色听他辱及恩师,正欲反口,发现嘴巴最毒的二师兄竟不作声,心知这一节他绝不能忍,灵光乍现:「是了,莫帮贼人指引方位。

老二出声,实是万不得已。

」殷横野倾耳片刻,没等到四少回嘴谩骂,微露一丝赞赏:「可惜你等须毙命于斯。

风云峡一系在龙庭山为所欲为,威风了几百年,不意今日绝于荒郊野岭!」随手指点,气劲如乱箭齐发,嗤嗤声不绝于耳,有些径穿风雾,削得崖上草飞石溅;有些却闻声而不见影,明显止于阵中,只不知是何缘故。

除沐云色外,其余三人趋避不得,好在指劲并未全出,时灵时不灵,总算没落得蜂窝般千疮百孔的下场;虽然腾挪格档极尽手眼,拼的却是运气。

韩雪色距离最近,情况最险,奋力以匕首挡开数道指锋,想起老四手无寸铁,倒转匕柄往后一扔:「接着!」沐云色随手接过,低声抗议:「我用不着,宫主留用!」冷不防数道劲风连至,间不容发之际,挥匕挡去两道,第三道却削过右腕的「神门xué」,沐云色忍痛不哼一声,却免不了腕掌脱力,匕首铿然坠地。

殷横野猛然转头,对正韩、沐二人,绽出一抹残忍笑意。

聂雨色无法判断他恢复到何种程度,宫主的性命却冒不得险,开声道:「小心!」见他不知何时转对自己,抱臂冷笑:「这种骗小孩的把戏,拜托你别撅pì股好不?我都替你难过——」指芒瞬间盈满视界,快得来不及反应,这一霎眼仿佛被无限延长,偏生四肢百骸动弹不得,只有意识孤伶伶地面对死亡。

聂雨色忘了自己有无瞬目,反正眼前乌漆墨黑的一片,接着「錝!」一声清越激响,风压分掠两鬓,终究没能洞穿这世上最伟大的天才脑袋。

嗤嗤的破空声接连不断,挡在他身前的漆黑物事旋转起来,快到难辨其形,清脆的铮錝响声不住弹飞指劲,仿佛有千手千眼,无论殷横野发向何处,都脱不出这三尺来高、宽约数寸的乌黑防壁。

指劲并不是被有形之物挡下,聂雨色心知肚明。

只有无形的音波之刃,才能不分远近抵销劲风,亦令未脱迷阵的对子狗难辨东西,越打越迷糊。

但血祭阵行将瓦解,只余薄薄一层羁束,干扰殷横野已无意义。

云桩不定位,对子狗数息间便得自由,己方无异俎上之肉,任人宰割。

「老大别玩啦,玩脱了要***的啊!」聂雨色终于按捺不住,一脚踹向乌影,谁知踹之不倒,震得腿脚隐隐生疼。

那物事又转两圈才静止不动,却是一具立着的狭长铁琴,周围哪儿有人影?「……人呢?」琴底无声无息穿出一指,若非他一个弓腰铁板桥折落,便是指风穿脑、红白泄飞的下场。

聂二侠眦目欲裂,偏生连跑都没法跑,不由自主爆出连串粗口,顷刻连吐六百余言,竟无一词重复;就这方面来说,无疑亦是天才。

殷横野知觉未复,稍辨方位,当先一指,径取最棘手的聂雨色之命。

直到洞穿铁琴,才知另有援兵。

蓦听北面一人和声道:「多谢先生指教。

」干干脆脆一掌拍落,连丝毫犹豫也无,云桩直入地底,灵气定位,簌簌晃起漫天尘沙!殷横野心知中计,反身掠去,已然阻之不及。

四桩为基连成的四边,笔直升起四面高耸入云的晶幕,回映日光灿华,乍现倏隐,才又化成一团灰雾——不同的是,血祭阵是迷惑五感的幻术,四奇大阵却是扎扎实实的壁垒。

殷横野一头撞上晶幕的错愕,以及散发溢红的狼狈模样,在场五人看得一清二楚;直到雾影覆盖阵基,将里外分成两个完全隔绝的界域,殷横野的咆哮声才逐渐隐没。

「先师说:『乖理拂性宜读诗。

』只知格律,难免有负诗书。

这诗还差一句,先生且听——」撤掌起身,一掸袍襟,口吻仍是一般的和煦温文,不带半分烟硝火气,一如脸上淡淡笑意。

来人踏桩运劲,转动术式,完美无缺地闭合阵形,负手朗吟:「胜却青锋,十三弦!四奇,开阵!」第二五八折、敢与君绝,玄律忽震阵形闭合,地气与术式自成系统,桩上用以导气的形窍便即失效,与开阵四人间的联系自然中断。

术法中谓「形窍」者,相当於是启动阵基的牵掣,所入不外乎jīng、气、血、神;毕竟是往里头倾注了些什么,从意象上来看,就像容器的开口一样,故以「窍」为名。

地气的回涌——或说「冲击」——一断,伤疲立现,聂、韩双双盘膝坐倒,争取时间调复。

沐云色虽未经地气摧残,一震之下亦受创不轻,撕下衣摆啣住,捆紮了右腕伤口,也跟着闭目盘坐,调息运功。

只有耿照不受影响,一抹额汗,转对那踏桩合阵之人,见他身形修长,比起肩宽膀阔、魁梧昂藏的毛族血裔韩雪色,此人更瘦也更斯文,高得不予人临下睥睨的压迫感。

来人作深衣曲裾、抱肚缠腰的武服打扮,外罩对襟大袖衫,披着长长的旅装披风,层层叠叠,无不是厚而无光的絁绸材质,却没有半点风霜之色,乾净得像是自画中走出;除内里的交领中衣是一尘不染的白,其余皆是极浅极淡的松绿、竹绿、湖水绿,然而未见松柏之寒,苍竹之硬,似三月里的湖岸垂柳,耙梳春风,映翠透黄,说不出的宜人。

耿照本有满腹疑问,那人却迳转过身,瞇起姣细的丹凤眼,团手为礼,长揖到地。

「若非典卫大人神功相赞,今日我风云峡尽灭於斯。

在下阜阳秋霜色,谢过大人。

」(……此人便是「小琴魔」!)身为奇宫「色」字辈的代表人物,人称小琴魔的「云水三合」秋霜色,据说修为已臻化境,堪比全盛时期的魏无音。

当年天雷砦一战后,琴魔重创退隐,座下不计託庇风云峡的韩雪色,共收过六名弟子,而「风云四奇」正是留下的菁英。

秋霜色居四奇之首,多年来代表派系,与一班「无」字辈的长老周旋,绝非泛泛。

地祉发布页与能歌能哭、不从俗流的沐四订交,见识过邪气沖天的奇葩聂二,更别提敢於袒露伤弱、难以三言两语形容的奇宫之主韩雪色……耿照以为自己早习惯了奇宫中人的特立独行。

在今日之前,他从没想过,十年来实质掌握风云峡一系、在台面下捭阖纵横,长保龙首安泰的,会是这么恬淡温和的一个人,被这突如其来的揖拜弄得有些无措,忙不迭地抱拳还礼,赧然道:「秋兄……秋大侠言重。

是我将贵派群贤拖下水,几成无可挽回的遗憾,天幸聂二侠的术法独步当世,复得韩宫主与诸位鼎力相助,才逃过一劫。

风云峡一系若因我而覆灭,那可真是万死莫赎了。

」他已非昔日的流影城小铁匠,说着说着,逐渐恢复了宁定,应对有据,未失分寸。

只是无论喊「秋兄」或「秋大侠」,总觉得不太自在。

秋霜色无疑远较耿照年长,白净面庞却看不出实际年龄。

人说「相由心生」,在他脸上,七情似不怎么上心,什么都是淡淡的,寡味如水,波澜不兴。

老胡与他私下论及蚕娘的驻颜术时,提到道门中有一派「由武入道」的,主张武功不过是通往长生的入门阶,一旦修到心如止水的境地,将展现各种神通:先是「鸥鹭忘机」——因为忘了自己是个人,鸟兽也看不出他是人了,以为是同类,见他便与之嬉戏;接着是「陶然忘龄」——忘了自己还活着,以致身子也给骗过,就此忘记老去。

待练到了「舍生忘死」,那是连生死之别都忘却,从而长生不灭,踏上真僊大道。

「……据说我们真鹄山上,有个老不死就是这样。

」胡大爷说这话时神祕兮兮,彷彿真怕被「老不死」的天耳神通给听去了,不由自主压低声音,频频四下张望。

「我师傅自己都是老牛鼻子了,提到他时居然管叫『太师叔』……你说该有多老?」「应该是辈份高罢?」这种事在武林中所在多有,耿照自己都见过不少,不明白老胡何以为怪。

胡大爷摇头。

「他是真的老。

就因为他躲在太昊祖师坐化的云清池附近,玄城观那帮牛鼻子才缠着我师傅,非让封了东皋岭不可。

他们楯脉不要脸归不要脸,没想还是怕丢脸的。

」回过神来,见少年一脸的云山雾沼,胡彦之咧嘴一笑,解释道:「我那牛鼻子师傅立下四位副掌教时,考虑到太师叔祖的辈份地位,也给了他一席。

但玄城观这位修长生道的奇葩岂止是不管事?长年连人都见不着。

於是楯脉平白得了个副掌教的位子,年年派人『代表』太师叔祖出席话事,败儿扮家翁,狠狠过了把振衰起敝的乾瘾。

」耿照想了一想,忽道:「你师傅好厉害的手段。

立四名副掌教,已分去副贰之权,里头居然还挟了个有名无实的虚衔。

这楯脉的玄城观,听来也不是什么实力强横的大派,想保住凭空掉进怀里的馅饼,只能唯鹤真人马首是瞻。

」老胡环抱双臂,怪有趣的打量他一阵,嘿嘿笑道:「我是长大成人之后,有天忽然想通了这一节,你小子不简单,居然一语道破。

合着聂冥途说得没错,你这个典卫大人还真做得。

」耿照心想:「可我也是长大成人了才知道。

」斗嘴是斗他不过的,直接转移话题:「是了,为什么楯脉怕丢脸,非得让鹤真人封了东皋岭不可?东皋岭上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我是没亲眼见过。

」老胡耸耸肩。

「不过你要想,连自己是人、现年几岁都给忘了,还能像个人么?疯疯癫癫还算是好,要是像个野人似的衣不蔽体,光着pì股满山乱跑……玄城观还保得住那席副掌教?鹿老儿早发难撤了去。

这下可好,把山一封,人人心有顾忌,不管那老不死在云清池怎么了,谁都没再打楯脉那席的主意。

」忘机,忘龄,忘死。

传说中,玄城观「少眉道人」鼋无生《坐忘神功》的三大境界。

忘死即僊.但活在滚滚红尘里的人,想的净是些争权逐利的龌龊事,真有能遗世若此的人么?由武入道,心如止水,真到了那一天,长生又有何意义?不知为何,秋霜色看来就像个修道人,而且还是卓尔有成的那种。

他的温文带着道者的淡泊与隔阂,行止如流水般随意,彷彿看过人间无数,然而皆不萦於心。

连面对殷横野都能平静若此,耿照打从心里佩服起这位「四奇之首」来。

坐地调息的三人中,沐云色根基最浅,受创也最轻,片刻行功圆满,吐出一口浊气,一跃而起,取了立在聂雨色身前的乌琴,捧至大师兄跟前。

「幸好我沿路留下号记,若非大师兄赶至,后果不堪设想——」难掩兴奋,忽然「咦」的一声,瞥见琴身上的指洞,大惊失色,继而心痛难当:「殷贼……殷贼毒手,竟毁了这床宝琴!」凝目瞧去,才发现这枚圆孔本就铸在琴上,介於龙池凤沼之间,恰在琴身正中央,过往或以饰板掩起,加上此琴本非沐云色所有,未曾仔细端详。

殷横野一指洞穿,毁掉的只是掩蔽之物罢了,可说是背了个黑锅。

心绪稍定,见耿照投来询色,连忙解释:「我大师兄二十岁上,便创制出一门同cào九琴的奇阵,名唤『九玄眷命』,将九具琴按奇宫八卦方位佈置,弹奏出的乐曲不但气势磅礴,更有偌大威力,可挡万马千军,乃合阵法、武功、曲律、琴艺四家於一炉同冶,无论是构想,抑或最后交出的成果,皆是无可挑剔的jīng绝。

「先师偕我等听完后,只说:『我二十岁时,远不及你。

哪怕加一字之褒贬,都怕点wū了你将来的修改完备,乃至发想演绎,实在太可惜。

』难置一词,遂取出珍藏的名琴『驺牙』相赠。

」在魏无音心里,恐怕爱徒这部《九玄眷命》将遭遇的最大难关,不是阵法、内功,乃至谱律指法中尚不完美之处——随着秋霜色的努力与成长,这些终将逐一完备,甚至远超过自己现时所能想像——而是当爱徒神功大成之日,世上有没有九具能堪这般神弹的絃器,彻底发挥九玄之阵的威力。

从那天起,魏无音师徒行走四方时,总不忘物色可用的名琴奇器,为秋霜色大成之日做准备。

「这床『玄律』,乃我三师兄所赠,是极罕见的铁胎武琴,能拿来作兵器使。

世间絃器无不娇贵,稍有伤损,音色一去不返,谁肯用於击技?我们都想着蒐罗古今名琴,只有他,硬是搞了床折腾不坏的琴来,我大师兄行走江湖,总携这床『玄律』。

「果然此琴通体乌沉,泛着金铁独有的黝黑狞光,形制非但与横疏影所藏的古琴「伏羽忍冬」迥异其趣,也跟其余耿照曾见的琴筝大不相同。

玄律的琴身更狭也更弯,看起来像是宽些的铁胎弓;置於琴身底部两端的护轸与龈托,也较寻常古琴更高更明显,远看像是一个拉长倒写的「凹」字,加倍衬出铁胎琴身的弯薄。

再加上居间那一枚怪异的圆孔,处处都透着不寻常。

这么薄的铁铸琴身,不知内里是否枵空,如何共鸣发声,委实令人猜想不透。

「老三一向话不多,问他怎么得来,只说『费了点工夫』。

」沐云色抚着琴低道:「后来我在笮桥琴台听人说起此事,才知闹出了如许风波;从他嘴里说来,也就是五字而已——」不觉一笑,满是怀缅与苦涩。

「……老三话少,就你话多!哪来忒多废话?」一把yīn阳怪气的嗓音钻入耳鼓,如guàn陈醋,自是天纵奇才的聂二侠调息完毕,风风火火加入战团。

随之而来的魁梧男子,随手敲他了一脑袋,英俊粗犷的褐肤面上笑出一枚浅梨窝,似连微瞇的眼睛都溢着笑意。

秋霜色朝他微一欠身。

「宫主,属下来迟了。

」「是我同老四没等你。

」韩雪色点头还礼。

虽是随意为之,看得出习以为常,可见在奇宫之主的心目中,这位大师兄是必须礼敬尊崇的对象,并不以下属视之。

「我接了鸽信,心想强援将至,委实放不下老二,於是来瞧瞧。

让老四沿途留下号记,也是我的意思。

」秋霜色淡然道:「本宫之兴亡,系於宫主一身。

宫主若於外地有什么伤损,我等连风云峡也回不去了,这一节还请宫主务必放在心上。

」韩雪色挠挠狮鬃般的暗铜色发顶。

「知道啦,老大。

下回我一定等你来再行动。

」「……一个个口蜜腹剑,阳奉yīn违的,演什么大戏?」聂雨色啧啧两声,冷笑:「肯定是老四吵着来,宫主又是个耳根软的,这下可好,恋jiān情热,还不是一拍即合?说什么『也是我的意思』,以为很有担当?老大你再顺着他演啊,什么『务必放在心上』,噁不噁心啊你们俩!你就再由得他,专门针对我就好,再有下回他还是会这么干,总有一天把命送掉!要不以后我出门前先佈个阵,把你们俩关房里,省得自己跑来送死?」秋霜色淡淡的也没应声,由得他骂;韩雪色讷讷傻笑,颇有当着外人之面被捉jiān在床的尴尬。

沐四公子还想打圆场,和声劝道:「这不是少了一个都不行么?早说要四个人开阵,我和宫主——」「开阵?开你妈的阵!」聂雨色一脚踹去,不知是人矮腿短,抑或沐云色身法太快,被从容避了开去,显然平素在山上也都是这么腿来脚往的。

「在谷里,对子狗照定我脑门就是一指,要不是老子反应快,哪有命开什么pì阵!带俩拖油瓶顶个卵用!」「……掌嘴。

」聂雨色提掌自抽了一嘴巴,表情yīn沈。

「宫主,吵架端这派头出来,就太不地道了。

有本事你怼死我啊。

」「典卫大人在,让你爆粗口!没家教。

」韩雪色怡然道:「其余你说得都对,本座没什么意见。

继续啊,甭理我。

」「好啊,待我先办完一件事,回头怼死你们这帮兔儿爷。

」冲沐云色一伸手:「琴来!」地祉发布页沐云色见宫主和老大都没拦着,无声地叹了口气,双手捧过,不忘叮咛。

「别砸啦,能修的。

这可不是一般的琴。

你当成兵器得了。

」聂雨色怪眼一翻,冷笑不绝。

「看来朋友真不能乱交。

自从结识某某人,你这开口必夹废话的境界居然又突破了,句句都是废话!再这么水下去,迟早要成废话界的三才五峰啊。

」从无奈苦笑的师弟手里接过琴,将琴尾的龙龈往地面一chā,如前度般竖起「玄律」,脚踏龈托,信手在岳山处扳得几扳,「錝!」一声清响,第四条絃已被解下一端。

聂雨色翻转铁琴,将絃绕过龙龈,固定在琴首底部的护轸上,真把玄律琴变成了一张弓。

沐云色看得挢舌不下,但更离奇的事还在后头。

聂雨色一掀底部琴轸,变戏法似的从琴身一侧取出一柄长约二尺、极薄极狭的无格铁剑,剑尖穿出圆孔,往絃上一架,踏足弯「弓」,单臂拽满,哼笑道:「这玩意我早摸得jīng熟,本就不是琴,而是杀人兵器!我一直没搞懂的,是它怎能弹得出声音来!「好了,你们通通死下山去,别在这儿妨碍老子,有多远死多远,滚罢!」他说翻脸就翻脸,不止沐、韩面面相觑,耿照更是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

绿影微晃,未见秋霜色怎么动作,人已拦在玄律之前。

「你这是做甚?」「给师父报仇!」聂雨色切齿狠笑:「老大,闪开!」「四奇阵非是迷阵,你这一箭射去,若然有用,也只是射破阵壁而已,何况阵中之人,也非站着不动让你射。

你不会做这种傻事。

」修长的翠衫青年随意一站,玄律弓之前便彷彿只有他而已,不知是他的身形如须弥山般贯通天地,抑或箭尖被缩成芥子毫末大小,所向再也无关紧要。

如此惊人的气机锁定,除开殷横野、蚕娘前辈的峰级高人,耿照只在居南陵游侠之首的「鼎天剑主」李寒阳处领教过。

聂雨色首当其冲,颔颚间撑出锐利紧绷的线条,面色惨白如纸,额间渗出密汗,可以想见压力之大。

「所以你要的,恰恰是射破阵壁——该说是毁去阵基。

我猜的是也不是?」韩雪色心念电转,想起老二炸死惊震谷那帮蠢才时,用的也是火油木炼制的阵基础石,恍然大悟,沉声道:「老二,你打算炸死老贼,是不是?才让我们立刻下山……那你自己呢?想违背誓言,独个死在这里?你就是这般看待同生共死的手足之誓的,是么?」眉宇间的愧色一现而隐,聂雨色「啧」的一声,面露不耐。

「你们快快滚蛋,老子便能拉开足够的距离,谁想死在这种破烂地方?这四根础石是我在山上所炼,试验用的玩意,岂无自毁保密的设置?这阵最多支持一刻,一刻后地气将引燃桩底术式,一口气烧个jīng光,连灰都不剩,老贼躺着都能脱身。

再不快走,一个都别想走了!「沐云色忍无可忍,怒道:「你老爱冷着脸数落别人,最不拿自己的命当命的,就是你!师父死了,老三也死了……凭什么只有你能不要这条命,旁人都得由着你来牺牲?」越说越怒,不由得红了眼眶。

聂雨色冷笑:「我没空同娘们啰皂!成天哭哭啼啼的,没点长进!再不滚我把你踹进阵里,噁心死对子狗!这阵一刻后就废了,趁阵势还在,以外力击破阵壁,连础石带地气一同引爆,正好送对子狗上路。

靠你们这帮废物,没点pì用!师父老三死不瞑目,还不是全靠我?」神气嚣狂,眸光一冷,邪笑道:「老大,我们十几年的恩怨,别以为我真不敢放。

我忍你很久了。

」蓦听一阵豪笑,韩雪色撢撢襟袍,巨灵铁塔般的身形一pì股坐下,神色自若,遥对耿照一拱手。

「耿兄弟见笑。

因为这脑子不清楚的混帐之故,我风云峡一系,今日要给这片山头陪葬啦。

耿兄弟未与我等立过誓言,切勿自误,宜速速下山。

我奇宫不尚俗殓,毋须棺木碑铭,可惜分别无酒,未能与耿兄弟一饮。

」笑语虽豪,眸中殊无笑意。

沐云色心领神会,也气虎虎地盘膝一坐,对聂雨色叫道:「老二,要死便一起死,谁人怕来?不是只有你,才念着师父和老三的仇!我……我恨不得生啖老贼血肉,教他万剐千刀,不得好死!你要炸山是不?算我一份!」想起师父师兄惨死,不由得眥目泪血,嚎啕大哭。

这帮人任性起来,真是一个比一个任性啊!耿照目瞪口呆,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聂雨色可不是这种场面能唬住的角色,抬足满弓,似要连师兄一起射个对穿,一边咒骂不绝,却非是爆粗口之类,骂沐四优柔寡断,骂韩雪色体弱无用,骂师兄爱充好人……什么伤人骂什么,正因为不是无的放矢,入耳才更痛彻心肺。

这种骂法是要结死仇的。

耿照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果然沐云色听不下去,从制止、劝解到对骂起来,也不过就三两句间。

韩雪色不发一语,面色越来越红,耿照本以为他是竭力忍怒,突然「噁」的一声,仰天喷出血箭,倒地不起,才知情况不妙。

「……宫主!」沐云色扑前搀住,先探气息,再读脉象,七手八脚施以急救。

聂雨色一惊分神,秋霜色已按落剑尖,垂目而视,和声道:「够了罢。

再怎么骂,他们都不会恨你。

他们想的和你一样。

换作是你,便能舍下他们,独个儿逃生么?」聂雨色单肩垂落,心不甘情不愿地松絃收腿,拂袖道:「我道你要聪明些。

」秋霜色淡然笑道:「聪明的一向不是我。

」伸手接住玄律。

未及看清他是怎么弄的,铿铿几声,铁琴又恢复原状。

秋霜色取出一只长长的淡绿布囊罩起束口,斜负在后。

「……闪开,让专业的来!」聂雨色一个箭步窜至,抬脚撵开沐云色,只看一眼,伸手死攒韩雪色人中。

韩雪色吃痛苏醒,咳血不止,差点又呛晕过去。

沐云色阻之不及,气得七窍生烟:「老二你干什么!」聂雨色懒得搭理,揪着韩雪色衣襟,小jī抓老鹰似的提起巨躯,贴面咄咄。

「你一共吃了几枚奇鲮丹?你他妈把奇鲮丹当炒豆还花生米嗑?你脑子跟卵蛋错位了是吧,还是都留在女人裤裆里?」「你……要敢提阿……的名字……」韩雪色咬碎满口血沫,咧开一抹狠笑,衬得下排左右两枚霜白的犬牙分外jīng神。

「我……我发誓会揍……揍得你……」「满地找牙么?」聂雨色一脸衅笑。

「别只是说说啊,我很期待。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每回你干她的时候,我都在房外偷看?还让老四画成春宫图,集结成册,在越浦刻版刊行——」「没有这种事!」沐云色自从被发现有绘画方面的才能,二师兄就老爱开春宫图的玩笑,迄今已有十五年的历史。

没有少年不看春宫图的,但这块在聂雨色的反覆cào作下,硬生生成了沐云色心上的巨大yīn影,一听就翻脸,害得他几位师兄乐此不疲,屡屡翻新花样。

「……出到第四十五卷了,坊间盗版很多,千万要认明正版,才有保障。

」「那……要去哪里买呢?」身为武林贤达,韩雪色果然很有版权概念,拼着只剩半条命,也要为大夥儿提问重点。

「哪里都没有在卖!宫主不要本能地配合他胡说八道!」沐云色气炸了。

聂雨色玩够了,一瞥旁边瞠目结舌的耿照,没好气道:「耿小子!你他妈看戏啊?滚过来当驮兽!」秋霜色身负铁琴,聂雨色、沐云色臂腕受伤,能背韩雪色下山的,唯耿照一人而已。

四奇阵只能再维持一刻,逃亡的时间已是分秒必争,韩雪色几百斤的重量还不是最要命的,无论谁来背他,终不免拖着两条长腿,在迂回的山路间磕磕碰碰,才是烦中之烦。

耿照的身量较他矮得多,索性让沐云色以绳索牢牢缚在身上,以防中途坠落。

「有劳典卫大人。

」秋霜色对他深深一揖。

「大恩不言谢,待过得这劫,再与大人一叙。

」「毋须如此见外。

当日若非琴魔前辈,也没有今天的我。

」耿照抱拳。

「山路难行,先走一步。

请!」发足掠下山道,几个起落间便已不见踪影,将随后打紮的沐云色远远抛了开来。

秋霜色极目远眺,剑眉微轩,却没逃过将行的聂雨色之眼。

瘦小苍白的青年嘿的一声,嗤笑道:「对,他就是这么行,让我们看来活像一帮蠢蛋。

《夺舍大法》能长见识,没听说能长功力,他肯定不止偷了咱师父,还偷了别个。

」「有缘者得之,不能说是『偷』。

」秋霜色一捋长鬓——他和韩雪色的这个习惯动作,明显是自琴魔处学来——淡道:「不说这个。

你先走罢,我来断后。

」聂雨色冷笑。

「要不是我太瞭解你,还以为你断后是打算偷偷引爆四奇阵,炸对子狗个屍骨无存。

但你不是这种人。

」老大无疑是个既不贪,也不怕的人,死之於他,完全就不是个驱力。

师尊和老三的死讯传上龙庭山之时,相较於自己与宫主的悲痛惊骇,他的反应倒是一如既往的镇定,半点不教人意外。

但聂雨色并不以为老大对人世间的一切,看淡到了这种境地,他不是那样。

更有可能,是他对师父的消逝做了许久的准备,只是那天一直迁延,直到现在才终於到来。

在这个延缓的过程中,正常人都会额手称庆,感谢天眷罢?不知不觉松懈下来,也是理所当然。

但秋霜色不会。

他会持续准备,安静地等待着,年积月累,韶光悠长,无日无之。

岁月几乎是世间万物的敌人,却始终是秋霜色的朋友。

他永远在准备。

总是有准备。

「说老实话,我没招了。

」要聂雨色承认这件事很难,连秋霜色听着都抬起了眉眼。

有一瞬间,聂雨色以为自己看见他在笑。

「对子狗一会儿蹦躂出来,我就是躺着让他宰而已。

是你说要跑的,还有得跑么?」这一回秋霜色才真的笑了,淡如闭目迎风。

「凡人的武功技艺,在三才五峰之前,不值一提,我也想不出什么取胜的法子来。

只是圣人有云:『变则通,通则久。

』不走极端,总会有路。

」一指山下,见沉沙谷外,骤起大片尘沙,当中似有无数蹄影腾跃翻滚,彷彿能听见鞭声肃肃,呼喝声不绝,却不知来的是何方人马。

「你瞧,这『变』不就来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