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1/1)

意识恍惚之间, 江文洛感觉自己度过了很长一段时间。

他乘坐在小船之上,从芦苇丛中穿行过去, 锋利的草的边缘划开他的皮肤。船下边的水声很明显, 它哗啦啦的响, 流动而静谧。

这是一种很新奇的体验,就像进入到了一个童话世界里面, 船跟着他的意识走, 江文洛能掌控一切。他想让船往左晃, 船就往左晃。

他想, 去找月亮, 船就离月亮越来越近。

高高的芦苇丛几乎将他笼罩住了,形成小小的船道,江文洛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弯下腰去捧那颗月亮,结果白色的月亮在被他捧起来的时候,一下子就从他的指缝中碎掉了。

这让江文洛觉得有一些难过。

这里并不冷,风都是暖暖的, 四面八方涌来草木类的香气,这让江文洛觉得十分熟悉, 但是却怎么都想不起来,这个味道是在哪里闻到过, 但是他却还是一下子安心了下来。

江文洛的记忆像是被倒空了一样,小小的他被关到了封闭着的玻璃容器里面,粘稠嘈杂的记忆扑扑地落在玻璃罩子上, 与江文洛隔绝了起来。

江文洛坐到船头上,脱掉了鞋子,将光裸的脚伸进了水里,轻轻地玩了两下水,感觉十分新奇有趣。

“江文洛!”

有人尖声叫他,是那种异常愤怒的吼声,将江文洛觉得很害怕,他缩了一下脖子,突然想了起来,这个声音属于他的母亲,一个美丽而病态的女人。

“你这个婊子!”

“这个孩子是谁的?”

这个男声沙哑粗暴,正在愤怒地吼叫。

凭借着声音,江文洛分辨了出来,这个愤怒的人是他的父亲。

江文洛茫然的抬起头,被尘封在记忆里的一幕飘然重新出现,他回忆起,那是他四岁那一年。他的脸被毁掉的时候——

从江文洛有意识开始,他的家庭就很穷,爸爸总是穿着破旧的衣服,会和蔼的抚摸江文洛的头,会在他被小朋友欺负的时候安慰他,给他讲很多英雄的故事,教导他以后也要成为一个勇敢宽厚的男人。

而他的妈妈则一直对他不太好,那个女人总是画着精致的妆容,常常一整天都不见人,在江文洛犯错误——比方说洗碗的时候将瓷盘打碎,她就会生气地扇小江文洛的耳光,也不让他哭。

他的爸爸就会和妈妈吵架,说她不能这样对待孩子,害怕的江文洛则抱着爸爸的腿,躲在爸爸的身后。

“你怎么那么没出息!”他的妈妈经常这样骂,“我怎么会嫁给你!”

但是他的爸爸却也不生气,只垂着头,无奈地坐在沙发上抽烟,给小江文洛擦擦眼泪哄他。

小江文洛看得出爸爸不开心,便懂事地自己给自己拿纸,把眼泪擦干净对着爸爸笑。

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特别可爱的小天使。

——事情是在一天晚上发生变化的。

那天,睡着的小江文洛被争吵的声音吵醒,他自己从床上下来,光着脚出门,就看见他爸爸破天荒地喝的醉醺醺的,兜头就给了他妈妈狠狠一巴掌,他大声辱骂:“你这个婊子!”

“江文洛到底是谁的孩子?!”

“你他妈怎么这么不要脸!”

小江文洛躲在门后面,这个时候,他还不是懂得很多,不知道“到底是谁的孩子”所代表的含义。

他的影子被妈妈发现了,那个女人便拽着他的睡衣,把他拉扯了出来,“江文洛!”她尖声叫道,对着这个小孩子宣泄着自己的所有愤怒,狠狠给了他一脚。

江文洛怕得瑟瑟发抖。

看着眼前自己的父母打成一团,他们用最难听的话攻击彼此,他妈妈穿着高跟鞋踢踹他父亲的腿,拽他的头发,他父亲又站起身来,用力地抓着她母亲的波浪长发,将她的头狠狠地往墙上撞。

“砰!”

“砰!”

这响声让小江文洛一直忘不掉,无数次地出现在噩梦里。

他下意识躲起来,又被女人像拽小鸡一样地拽回来,让他被迫加入了混乱的战场之中,身边烧开的水呜呜作响——

水壶的提把被女人的手勾到,她立刻机敏地躲开,沸腾的水却直接洒在了江文洛的脸上。

江文洛立刻尖叫出声来。

“洛洛!”

他爸爸立刻就清醒了过来,用力将女人推到一边,将小江文洛横抱起来,就直接要往医院送去。小江文洛的意识逐渐恍惚,他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在闭眼前的最后一秒,他看见的就是那个女人坐在厨房的地砖上,看着他们两个人低低笑出声音来。

她的妆容全花了,口红被蹭到脸颊上,看起来疯疯癫癫。

江文洛从此便毁了容,他住院的时候,很盼望着爸爸来看他,再给他讲一下大英雄的故事,安慰他要勇敢坚强。可是那两个人却谁也没出现,照顾江文洛的是一个陌生的中年女人。

在给他打热水的时候,会用怜悯的眼神看着他。

她说,“可怜的孩子。”

——从此之后,他的妈妈夜不归宿,爸爸终日烂醉如泥。

这样的两个人却也没有离婚,没有分开,反而在江文洛八岁的时候,又生下了一个小男孩。

那个小男孩重新获得了爸爸的父爱,得到了以前讲给江文洛的,英雄的故事,相伴的还有女人偶尔的关怀。

江文洛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边缘人。

他带着打了满分的卷子,讨好递给他的父亲,“爸爸,爸爸。”他想要男人想以前一样摸摸他的头,可是男人却不再看他一眼,尽力收敛着自己对江文洛的厌恶。

家里面没有人爱他,上学之后,同学们也会排挤他,给他起难听的外号,叫他“小怪物”、“丑八怪”,陌生人看见他,也会讳莫如深,避之不及。

对于江文洛来说,这是一场长达二十余年的噩梦。虽然一家四口同处一个屋檐下,但是他习惯了自己一个人生活,生病了之后,自己找药吃。

江文洛长大之后,就已经不记得四岁之前,被爱着是什么感觉了。

甚至当四岁前的记忆偶尔出现眼前时候,他还会怀疑这究竟是不是他自己的臆想。

反正已经习惯了,江文洛觉得,就算这一辈子这样过下去,也没什么不好的,他总要活着不是么?

如果从意识清晰的时候开始计算,他人生中的第一束光明,就是在遇见梁耀文的时候出现的。

跟梁耀文恋爱很久,江文洛也能够清晰地回忆起,他们之间相处的每一个细节。在阳光下面,梁耀文牵他的手,回过头专注地望向他,梁耀文第一次亲吻他,亲吻他的额头和脸颊。

第一次和梁耀文约会,吃的是一家好吃的西餐厅,当天梁耀文穿了一身深灰色的风衣,在桌前迷恋地看着他。

“你怎么不吃呢?”江文洛红着脸,小心翼翼地抬头看着他,“我觉得还挺好吃的啊。”

梁耀文无所谓地看着眼前的晚餐,对江文洛说,“我会更想要吃掉你。”

这是一句成年人都懂的隐喻。

江文洛一下子就把头埋得很低,他小声说:“好啊。”

“我说真的。”

“我也说真的。”

江文洛看着梁耀文上下滑动的喉结,又对他重复:“好啊。”

“我都愿意的。”他说道。

无论这句话的隐喻是什么。

江文洛在看着梁耀文的时候,会产生一种念头:我真的很爱这个人,但是还想要更努力一点,想要让梁耀文更开心,跟他真的融为一体也不错。

梁耀文单手拄着自己的下巴,没有再回应。

白色的蜡烛上有烛心在摇晃跳舞,照亮了江文洛丑丑的脸颊。

“你真可爱。”梁耀文说。

“只有喜欢我,才会这么觉得。”江文洛被自己的话臊到,一下子把切好的牛排塞进了嘴巴里,看起来像是一只红扑扑的仓鼠。

吃完饭,梁耀文带着江文洛走出去,跟他手牵手在江边散步,芦苇丛就在不远处,江面上浮着一只小船。

江文洛壮着胆子,跟他十指紧扣,头轻轻靠在梁耀文的肩膀上。

“你看那艘船——”梁耀文抬手指了指,“人类的意识,其实就像搭乘在一艘船上,飘飘荡荡,能够轻易被风浪倾覆撕裂。”他又垂眸,没什么表情地看着江文洛。

玉兰花树下,江文洛仰起头看着他,半晌,他仰起脸,闭上了眼睛,矜持而羞赧地向梁耀文索吻。

梁耀文抱着他的腰,欣然亲吻他的唇。

江文洛想要睁开眼睛的时候,又感觉到梁耀文亲吻他覆盖着疤痕的眼睛。

还有他丑陋不堪的侧脸。

江文洛的心脏一下子就满满当当的,依赖地被梁耀文抱在怀里,将丑兮兮的脸扭到一边,很长时间都说不出话来。

“如果有一天。”耳边是梁耀文的话。

他说,“你看见了这艘船,记得不要沉寂在里面,你要想起我,叫我的名字。”

“无论是发出声音,还是在心里默念,都可以,我都会知道的。”

“江文洛,你一定要让我拉你上岸。”

“相信我。”

那时的话显得突兀。

——而此刻,小船之上的江文洛倏尔睁开眼睛,不自觉地,眼泪流了满脸,他无声地做出跟当时相同的应答:“好。”

他站在船头,望向身后——

身后是被他留下的,黑暗消沉的河水。

“梁耀文……”江文洛抬起头,看向前方无边无际的黑暗,他重复,“梁耀文——”

“我想你……想你带我出去。”江文洛哽咽着说道。

话音落,江文洛的眼前出现了一束唯一的光。

船毫无预兆地驶至尽头。

江文洛手指颤抖,他擦了擦脸,平复了呼吸,终于坚定地迈了下去。

他的脚落于实地。

眼前立刻变了景象,嘈杂的声音出现在他的耳畔。

江文洛竟然听见耳边传来了一声呼喊:“丞云!”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有点意识流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