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1/1)

众人一时面面相觑,不自觉地将目光落到了方拾遗身上。

这些人里,成名已久的散修有之,跟着来浑水摸鱼的宵小也有,能摸到这儿来,都是有些本事的,也不是蠢人,联想到刚才一路上的平静,不免产生了些想法。

比如说,方拾遗,方家。

莫非有什么联系?

方拾遗泰然自若:“诸位看我做什么?我拿到的地图上标注的宝库就在此地,只是如何打开,就不知道了。”

这番托词有人信,也有人不信,不过如何打开宝库,倒是成功吸引到了其他人的注意。剩下的人也走到了虚影前,皱着眉研究其上的符文。

方拾遗和陆汀迟对视一眼,点点头,跟着走过去,查看了一下附近。

这儿大概是真正的“云谷”,谷底原本叠加着无数大阵,因当年的战损与后来不断遭到的破坏,几乎被损毁殆尽,露出原本的地貌。

仰头看,这一片天居然如湖水般波光荡漾,缀满寒星,倒映着虚幻的宝库,远处也有一个湖泊,环绕在云谷之下,雾气氤氲。

孟鸣朝怀中的鳞片有些发烫。

他按了按那片黑鳞,抬眸看了会儿方拾遗的背影,脑中响起与黑袍人缠斗时对方附在他耳边说的话。

那人声音低哑,每个字都含着浓浓的恶意与戏弄:“上尊,你我本为一体,他恨我入骨,你敢让他看见我的脸吗?”

每个字他都听得懂,合在一起的含义却令人头皮发麻。

按理说,黑袍人几次欲取他性命,他不该听信他任何一个字的。

可那一瞬,黑袍人面上遮掩的云雾尽散,五官眉眼熟悉得让人胆寒——谁用幻术都能做到这一点,孟鸣朝却忽然意识到……黑袍人没有在骗他。

方拾遗最崇敬的师父是被黑袍人害的。

若是让方拾遗知道,他会如何?

孟鸣朝不敢想下去。

他垂下眼,目光无意间扫过附近的一个手刻阵法。这种古老的布阵之法已经被现在的修士遗弃,古老的气息还裹夹着三千年前的飞尘,阵法被破坏得七七八八……破损的痕迹却是新的。

“……”孟鸣朝轻嘶了口气,蓦然抽出听风,按住方拾遗的肩膀,“师兄。”

方拾遗僵了一下,想要拍开他的手,又听他说:“这儿来过人。”

周围的人都听到了,疑惑地看来。

正是此时,人群里忽然传出阵惊呼。

山谷之上,四面八方不知何时涌来了数不清的妖族与邪修。

邪修身后跟着一眼望不到头的走尸,妖族形态各异,有的人首蛇身,有地一条脖上七个头,面面各不同,更有高如山岳者……老熟人山妖。

当空如黑云压顶,妖气森森,恍如百鬼夜行。

为首的是黑袍人。

“……天道在上,”虞星右拽进了虞左辰的胳膊,“哥,咱俩凑近点,死也要死在一块儿。”

虞左辰忍了忍:“你能不能说点好。”

虞星右连忙捅了捅方拾遗的背:“方师兄,来说句好听的。”

方拾遗:“……那就祝大伙儿大难不死吧。”

说话时他警惕地盯着黑袍人,对方似乎听到了他的声音,眼角讥诮地弯了弯,慢条斯理开了口:“诸位,巧啊。”

方拾遗注意到他背后站着个人。

那人沉在阴影里,看不分明,望着某个方向,眼神阴寒憎恶,如一把剔骨刀。

“怎么会有这么多妖族?”

身后的修士们倒嘶凉气,不可置信:“那么多妖族进入古战场,为什么没人发觉?”

“先看看眼下吧,来者不善啊。”

“这山谷四面合围,几乎没有生路可逃……若不是方拾遗指引,我们怎么会到这儿来,莫非是他与妖族联手!”

“呸,那可是山海门的人。”

窸窸窣窣声不断,黑袍人显然是群妖之首,眼看着恐惧在人群里蔓延,只冷眼不动,半晌,才又开口:“这一回请君入瓮,我看看……山海门三长老,北天宫大长老,白玉京城主,鹤鸣庄庄主,唔,别以为披着个皮本尊就认不出你了。还藏着很多小门小派的掌门长老和‘高手’,不错。”

之前见过的刀疤脸散修听懂意思,脸色大变:“消息是你们散播出来的?!”

围着他们的妖族嘻嘻噜噜地笑起来,声音回荡在山谷里,层层声浪相叠,响在耳边:“谁教你们贪得无厌?”

“几千年人族就贪,几千年后还是如此。”“嘻嘻,方满堂那老儿以为将墓穴藏在大阵之后就能安息,怎知后人无德呢。”“杀了他们——”

黑袍人坐在寒枝头之上,饶有兴致地望着提着剑警惕的人族修士,抬起了手。

群魔乱舞的景象立时一停。

月色微冷,微风掀起他的衣袍。

那只修长的手朝下一挥:“去吧。”

后来很久,方拾遗对那时的印象都是模糊的。

周围的人都在奋力拼杀保命,血腥气裹在风中。混乱中陆汀迟和药谷一众都与他分散开来,只有孟鸣朝紧紧跟在他身边,替他挡着那些袭击与刀剑。

雷声轰然大作,风云为之翻涌,远处仿佛有巨人沉重的脚步声,拖曳着什么缓缓而来,沉寂了几千年的古战场再次沾上洗刷不去的血迹。

黑袍人远远站在山谷之上,眼底含着薄凉的笑意,聚声成线,传到他耳边:“托你的福。”

方拾遗心底一冷。

“方谢红将宝库的秘密藏在了你心底,”黑袍人温柔地说,“我看到了。”

“以方家后人的心头血,抑或生灵的血来替代。”

“舍不得你,只能换其他人了。”

“多谢你将他们引来此处——”

孟鸣朝忽然一伸手,将方拾遗拽到怀里。

他的眸底冷如寒潭,朝着那方结了个印,半空中凝出个巨大的手印,嘭地朝黑袍人盖去,打断了他的喋喋不休。

“师兄,此事与你无关,”孟鸣朝沉着脸,“要怪就怪这群人贪心不足,怪那些妖族狠毒。”

进入古战场的修士不知有多少,虽然不知道黑袍人是如何带着妖族邪修进来并躲过那些机关的,但显然落单的都没命了。禁锢着古战场戾气的大阵晃动起来,云谷底下又堆积了许多尸骨,有人族的,也有妖族的。

某个瞬间,方拾遗清晰地听到了清脆的龟裂声。

就像有什么被敲碎了。

他扫开一只妖,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

倒映着虚影的天幕像一面镜子,裂了一道。

方拾遗忽然明白过来,反手拉住孟鸣朝:“师弟!”

孟鸣朝与他默契十足,边打边退,退到已经染了血色的湖泊边时,他抱着方拾遗,一头扎进了湖水里。

方拾遗一刀切开了手腕,血涌出来,整个湖泊都沸腾了,水中的世界扭曲起来。

方拾遗周身的灵力忽然乱窜起来,一时不慎,呛了口水,脑中嗡嗡响起,他听到了一阵阵遥远的哭声。

好像是他的先人。

他们在哀哭。

在诘问着他为何要将这么多人带来,打扰他们来之不易的安宁。

浑浑噩噩时,唇上蓦地一热,有人渡了口灵气过来,耳边嘈杂的哭声渐退,黑暗的水底有一线光亮。

方拾遗勉强睁开眼,对上双剔透如琉璃的眸子。

孟鸣朝眼底满是担忧,吻过去时不带轻薄之意,手在方拾遗脑后安抚地抚了抚,将他抱紧在怀里,朝着那一丝光亮的缝隙游去。

本该是朝向水底,钻进去的瞬间,两人却浮出了水面。

方拾遗的灵力已经平复了,嘴唇还被含着,尴尬地推了推孟鸣朝,含糊不清的:“放开唔。”

孟鸣朝稍稍退开了点,蹙眉抵着他的额头:“拾遗,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从方才起你就心神不宁……”

两人衣袍尽湿漉,紧紧挨着,仿佛能直接触到对方的肌肤,方拾遗想想这是他一手带大的孩子就觉得罪恶感喷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祖宗,你放开我我就心神宁静了。”

其实是因为从云谷里见血的瞬间,他耳边就响起了缥缈的哭声。

进入水底后哭声又明显起来。

孟鸣朝没听他的,伸手一捞,把他抱到怀里,踏水而起,朝着岸边走去。

水汽蒸发,衣袍又干燥起来,方拾遗耳边终于没有真正的祖宗的哭声了,身体却还有些乏力,揉揉额角:“哪天我要是死了,到了黄泉地下,肯定要被祖宗们围起来问候一顿。”

“不要乱说。”孟鸣朝脸色一冷,见方拾遗挣扎着要跳出他怀里顶嘴,按住他道,“眼下师兄是打不过我的,再胡说一句,就亲你一次。”

方拾遗立刻闭嘴:“……”

娘的,兔崽子。

两人从水底进入的地方与方才待的云谷非常相似。

唯一的不同就是此处仙草茵茵,奇花无数,一派生机勃勃之相,毫无沉寂千年的死败模样,也没有混战的修士与妖族,风轻云净,像是另一方世界。

无数修士欲求不得的宝库就在不远处。

走出水面,方拾遗总算缓过来了,赶紧推开孟鸣朝自己站好,似有所感,望了眼湖面。

他们俩一走出,湖面又平滑如镜,像是幅画,倒映着混战的景象。

“原来是将入口藏在了湖底,”方拾遗蹲着看了会儿,“用后人的血才能打开入口。老祖宗为了死后能安宁些,也是煞费苦心了。”

就是不知道哪个天杀的放出了方家陵墓有宝库的消息。

他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细细看了一遍地上的死尸,没有看到熟悉的面孔,紧绷的神经稍稍松了点,随即浮上愧疚。

若不是他把人带到云谷里,确实不会被围剿。

方拾遗知道自己这种心态是连师父也不认同的软弱,可是难以控制。

毕竟那些人也没犯什么大错,不当用命来还。

望了片刻,方拾遗想起最重要的事,强压下翻涌的思绪,收回视线:“里面不知道有没有危险,你在外面等我,我进去片刻就出来。”

孟鸣朝挑眉:“这种话就不要说了,拾遗,你觉得我会听你的吗?”

“叫师兄。”

方拾遗不再搭理他,朝着所谓的宝库走去。

与那个虚影的宝库对应的是个祠堂,后面有几个洞府,上面阳刻着洞府名。传闻里藏着数不尽的珍宝的宝库应该就是其中一个。

祠堂里面供着一排排灵牌,能燃千年的东海烛幽幽亮着,铜炉里是道道香灰……还有几根未燃尽的香。

放在外头,这些都是宝贝。

方拾遗本来没怎么注意,忽然想起什么,脑中惊雷一劈,来不及细看灵牌,先看了看那香。

孟鸣朝跟在他身后,轻声道:“是与东海烛同等材质的香,本应九寸长,看现在的长度,应当是几十年前有人来过,续了香火。”

方拾遗的嘴唇动了动。

孟鸣朝眨了眨眼:“是岳父。”

方拾遗一腔感怀与感动散了大半,看在列祖列宗的份上没收拾这兔崽子,取了三根香,用灵力点燃,目光在十几排灵牌上一一扫过,最终落到顶上的“方满堂”上。

“老祖宗,”他心想,“等会儿有所不敬,还望您海涵。”

孟鸣朝看了他一眼,跟着他跪下来,点了香,正待磕头,忽然觉得灵牌有些古怪——就像方家的先人此时正附在灵牌上,震惊又好笑地看着他。

他按捺下怪异的感觉,和方拾遗一起恭敬地磕头上了香。

方拾遗耳尖一动:“……不知道为什么,我好像听到有人笑了。”

不管是诈尸还是闹鬼,对象是先祖,好像都有点打不得,怪渗人的。

他疑惑了会儿,没有多做纠结,出了祠堂,朝着附近最大的洞府走去。

千年前的修士都会开辟一个洞府,如芥子世界,放着不好塞进百宝囊的东西,也做修炼闭关用。话本子上讲某某修士坠崖之后掉进古修士的洞府得到一番奇遇,也不是不存在。

洞府前显然浮着层结界,方拾遗迟疑着伸出手,腰间的望舒轻轻嗡鸣了声,结界便散了。

他和孟鸣朝一前一后走进这个充满传奇的洞府,可惜老祖宗貌似和唯一的后人一样光棍,洞府简陋得不像个传奇人物,洞府里占位置的也就一张石榻、一方石桌,还有一眼干涸的灵泉,可能是老祖宗和祁楚一样,喜欢养几尾锦鲤转转运。

桌上和地上杂乱地扔着不少手稿,方拾遗捡起来一看,他古语修习得不错,不怎么费工夫就看懂了。

上面记的竟然正好是“扬灰”之毒。

“……恶蛟以毒血为引,炼制奇绝之毒,中毒者莫不是一方大能,血线蔓延至心脉则亡。”方拾遗低声读完,捡起另一份手稿细看。

老祖宗的字实在有点不堪入目,龙飞凤舞,肆意挥洒,大概是没打算放出去给人看的。

方拾遗艰难地读完了手稿,却没发现药方和解药。

孟鸣朝四下看了看,手在墙上磕了磕,伸手一推,推开了一道隐藏的石门:“师兄,这里。”

应当是贮藏东西的地方。

石门之后乱七八糟扔了一地的法宝,防护法宝与各式兵器样样不俗,可惜主人不怎么珍惜。方拾遗径直走到书架前,发现了一个锦盒。

冥冥中有种预感,他没有看其他东西,拿起锦盒打开——里面放着个玉瓶与一张古方。

是“扬灰”的解毒之方。

方拾遗大喜过望。这辈子第一次被温修越带着御剑飞天时也没这么兴奋,手甚至有些发抖,小心翼翼地打开玉瓶。

里面是空的。

心底顿时一沉。

方拾遗轻轻捧起药方看了看,怔了片刻,不知不觉咬紧了牙,呼吸都滞缓了。

孟鸣朝有不好的预感:“怎么了?”

他凑过来一看,古药方上只有寥寥几行字。

南海精,苦海水,木之华,天火……还有大妖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