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被牺牲的原配(19)(1/1)

唐沅特特从沪城回来过年, 自然不只是回家看看那么简单。她跟戚家这群人都没什么交情,只随意敷衍过去, 一连几天都呆在老爷子的书房里, 把伺候的仆人都赶了出去,祖孙俩也不知道都商量了些什么。

到初四那天, 唐沅返回沪城的时候,戚家众人又凑过来强刷了一波脸,唯有戚行砚夫妇别别扭扭地站在一边, 想凑过来又拉不下脸,脸色一会儿白一会儿红,活生生把自己涨成了一颗紫菜甘蓝。

戚老爷子亲自把她送出府门, 目光复杂地看着她,似有千言万语, 到最后却也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你放心, 家里的事情我都会安排好, 只一点,你一个人在那边,照顾好自己, 万事小心。”

唐沅笑着点了点头:“我会的,您放心。”

戚老爷子凝目看着那汽车载着人越跑越远, 心里头也说不清究竟是个什么感觉。

只是他们家这千里驹啊, 是真的要乘风而起了。

对于真正的鲲鹏来说, 地面从来困不住它, 只有天空才是唯一的归宿。

***

军工厂在这一年春天正式筹建完毕, 投入运营,而几乎是在同一时间,那场改变了人类文明进程的世界性大战终于爆发。

狮子和雄鹰在这颗蓝色星球上拳脚相加,争夺着至高宝座,病弱的东方巨龙却只能蛰伏着,眼睁睁看着战火波及到自己的身躯,灼伤它的鳞甲。它无可奈何。

曾经俯首称臣的弹丸小国趁机赶走了自己的敌人,将太阳旗插在了华国北边广袤的齐鲁大地上。

以杜孟勋为首的华国当局对其笑脸相迎,选择将自己的国土拱手于人。

消息传开,如巨石入水,华国上下都沸腾了。

华国人有自己的骄傲,有自己的风骨,那是五千年的渊源文化和历史传承赋予他们的底气。

这个民族自诞生以来,就在不断地遇到新的挑战,同时期的朋友或者对手都湮灭在了时光长河里,唯有它一直绵延生息至今。

它也曾站上世界之巅,傲然俯视万物众生,它的强大曾经让世界侧目,那是万国来朝、八方齐贺的盛世。那时,没有一个华夏人不为自己的血统自豪。

五千年的热血流淌在骨子里,老祖宗留下的训诫,他们华夏人从来站着死,绝不跪着生。

也因此,当政府带头丢掉华夏的气节、向敌人奴颜婢膝时,才格外让人难以接受。

人们绝不承认政府向东瀛出让齐鲁大地签下的条约。于是,由燕京的青年学生们带头,高举横幅旗帜走上大街,一路来到杜政府的办公大楼前,声嘶力竭地怒吼着,斥责他们的懦弱卑劣,为了利益连自己的同胞都能轻易舍去。

一干高官政客在里头听那些骂声听得脸色青白,警务司急急忙忙地就要去逮人。可那些青年学生的人数实在太多了,大半个燕京城的高等学府都聚集在外面,他们奋力冲破了警员的防线,站上高台,举着喇叭慷慨激昂地呼吁四万万同胞。

他们脊背挺得笔直,站在台上的身影仿若青松白杨,半旧的灰色长衫迎风鼓动起来,他们常年握笔写字的铅白手背上青筋毕现,眼里迸发出的热烈光芒透过厚厚的镜片,直直射进在场每一个人的心脏。

那里面燃烧着一团火焰,火焰要冲出来,将这政府大楼、将世间所有的不平事肮脏事烧得干干净净。

“砰——”

喧闹鼎沸的广场上突然响起一声枪响,前排的学生只觉得有雨滴洒落在自己脸上,然后他们就惊恐地看到那高台之上绽开一片鲜血。

那上一秒还在说着正义永存的人,他的生命已经被永远留在了此刻。

“啊——”

尖利的女声划破空气,于是所有人都看到了那个仰面倒地的学生。人群静默一瞬,却如在沸水中投入通红的炭火,冒起的气泡短暂地消失后,又以更加猛烈惊心的姿态席卷而来。

人群疯了。

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青年学生,他们一个个赤红了双眼,如绝地反击的猛兽,向那些警员不要命地扑上来。他们无视那些人手里的枪|支弹药,一心往大楼里冲去,要把那些高高在上的政要名流抓起来,质问他们为何对敌人软弱乖顺得像条狗,转头却冲自己的同胞露出了獠牙。

负责维护治安的警员们彻底慌了,他们根本阻止不了这群愤怒的学生。于是枪声接二连三地响起,四周都充满了尖叫声和嘶吼声,鲜血不断地在天空中绽开成一朵朵花,把燕京的蓝天都染上了惨烈的红。

这场暴|乱足足持续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的时候,广场上陆续有人来清理血迹尸体,清水一泼,那水泥地面就被冲刷了个干干净净,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可在其他地方,昨天发生的一切却通过各种载体,风一样飞速传播开去。

燕京学生游行抗议《齐鲁条约》,政府一夜诛杀近百人。

——这条新闻一出,举国皆惊。

眼下本就是最敏感的时候,因为前不久与东瀛签订的条约,政府的公信力在人民心中大大下降,偏偏他们又在这个时候冲青年学生举起屠刀。

近百同胞喋血,还都是祖国未来的栋梁之才,这如何能不叫人惊痛?

人民的愤怒被彻底点燃了,不止是燕京,也不止是青年学生,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为这件事情发声,街上每天都有游行的队伍,各类报纸杂志充斥着对惨死学生的悼念、对政府的失望痛斥。

杜政府的人成日忙得团团转,却怎么都平息不了大众的怒火。

而在这群情激愤中,却鲜有人注意到,一股暗流正在底下悄然涌动。

唐沅看着今早最新的报道,沪城大学又有十三名学生死于游行途中,冷冰冰的铅字印在黄色纸张上,底下配着黑白的尸体照片,照片上的血泊像一滩浓郁的墨汁,唐沅只是看着,就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手掌。

1088也长叹了一口气。虽然它不是人类,但生命的逝去,还是以这样惨烈的方式逝去,总是令人痛心的。

它担忧地看了看唐沅:【宿主,这不是你的错。】

动荡和革命总是伴随着流血和牺牲的,这些学生都是勇士,他们的肉|体虽然死亡,但灵魂却已经和这个时代紧紧相连,化作了华夏人的精神和风骨。

唐沅长呼了一口气:“我知道。”

她眸光沉沉:“但我们得加快速度了。”

各级政府都在为这些天的游行暴|乱头疼不已的时候,本该在新建成的军工厂督工的唐沅却突然来了燕京。

杜孟勋这几天正焦躁得厉害,听说唐沅来了心情也没能美妙多少,抽了时间来见她,直截了当地问她什么事。

唐沅把文件推到他面前,道:“上次我跟您提过的能检测飞机导弹的仪器雷达,已经基本成型了。”

杜孟勋神情一震,刚才还心不在焉的样子立马就收了起来,急忙拿过文件细细地看。

“好,好,好哇!”

他连声赞叹,眉目间连日的疲惫一扫而空,劳累充血的眼底重新焕发出神采奕奕。

唐沅带来的这个消息,简直就是久旱天里的及时雨,让他整个人都振奋了起来。

从几个月前唐沅第一次跟他提出这个计划开始,他就知道这将是一个绝佳的机遇。雷达这玩意儿可比不得什么高级点的坦克装甲,这要装备在军队里,几乎等于拥有了千里眼,敌人的许多攻势都将无处遁形。

眼下大战爆发,正是最剑张跋扈的时候,只要他拿着这东西向其中一方卖个好……

莫说一个齐鲁之地,便是前朝朝廷跟列强签下的那些个条款,他也能给它抹平了!

到时候,还愁那些酸文腐儒不对他歌功颂德、还愁百姓不服他吗?

杜孟勋心头一派火热,恨不得立刻就把这个消息公之于众。但他却也知道,直接凑过去巴巴地求着人卖安利是下下之策,上上之策却是,让别人主动发现这个东西的好,反过来求他。

可是,怎么才能让人反过来求他呢?

杜孟勋不自主地皱起眉头。

唐沅似看出了他的心中所想,轻声提醒道:“先生,您忘了曼国的军队最近还在齐鲁上空徘徊不去了么?”

东瀛抢走了曼国在华国齐鲁的主导权,曼国顾忌着欧洲战场,只能无奈退让,但这不代表他们就心甘情愿了。

如今驻扎在齐鲁的大部分曼军已经撤离,但仍时不时有飞机盘旋在齐鲁上空,没事儿就往地上投个炸弹,弄得东瀛人防不胜防,痛恨不已。

遇上运气不好的时候,曼军的飞机还会越过齐鲁的边界线,投到旁边属于杜政府管辖的省市来。他们做这种事做得肆无忌惮,事后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就完事儿,双方实力差距摆在那儿,杜政府除了忍气吞声装孙子,还能怎么办?

而唐沅之所以提醒杜孟勋这一句,就是暗示他拿这事儿做文章,把曼国当成杀鸡儆猴的那只鸡。

显然,杜孟勋也明白了她的意思。

一连解决两个困扰他的大难题,杜孟勋的眉心彻底舒展开来,心情说不出的轻松愉悦。他这一高兴,看唐沅的目光也越来越慈爱祥和,不清楚的怕还以为这是他亲女儿。

而唐沅现在在他心目中的价值,显然不是区区一个女儿可以比拟的。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天命帝王,唐沅就是专门下凡辅佐他的斗枢星掖。

得卿如此,大业可得啊!

……

唐沅的鱼饵已经布置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就是静待鱼儿上钩。

她一向是个有耐心的猎手,最明白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的道理。但这回,她却罕见地生出几分心焦,恨不得快一点,再快一点。

那些死者的冤魂在她脑子里一直盘旋不去,万千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堵在心口,催促着她快撕开一个口子,去倾倒发泄,去呐喊嘶吼。

但她没想到,自己还是晚了一步。

白萍被捕就义的消息传来时,她正在同齐鲁相邻的江城组织着人手做杀鸡儆猴的前期准备。

从她把实物拿出来开始,她的精神体就开始隐隐作痛,1088告诉她那是世界意志对她扰乱世界进程的警告,如果她决定把这东西批量生产出来的话,一定会被踢出小世界。

1088反复叮嘱她:【世界意志最多只能允许你使用一个,不然就什么都完了!】

但一个,对她而言就已经够了。

唐沅知道,从去年革命党落于下风、杜孟勋上台开始,白萍就一直在憋着一股劲。

她本就是革命党的一员,半生都在孜孜不倦地追求自由平等,对杜孟勋这样只顾自身利益、甚至妄想复辟的军阀自然是看不上的。

而这次杜政府将国土拱手于人,彻底点燃了她心中的愤懑不甘。她明白,再任由当局这么下去,他们的一切革命成果都将付诸东流,他们将再次沦落到旧社会那样的状况,到那时,华国就真的有亡国灭种的危险了。

于是,由她在内的老革命党牵头,沪城一众革命人士都在暗中筹谋着大事,要把杜孟勋从总统的高位上拉下来,还华国一派清明政治。

但他们失败了,他们低估了杜政府的势力和掌控力。他们才刚有所动作,杜孟勋的人就已经盯上了他们,并迅速抓捕就范。

据说,白萍的同伴曾提前听到风声,想让白萍跟他们一起走,可她却拒绝了。她对同伴说:“革命要流血才能成功的”,而这也成了他们之间最后的诀别。

等她被捕的消息传到唐沅这儿,白萍已经走上了刑台。她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话,是她在狱中写就的一首绝笔诗。

她在诗的开头说——

我此番赴死,是为革命,中国妇女还没有为革命流过血,当从吾此身始。

唐沅其实不太清楚她是怀着怎样一颗坚定无畏的心去从容奔赴死亡,亦不知道她在临死前是否曾遗憾革命尚未成功,而她却再也看不到了。她只觉得已经被压下去的头痛一下子剧烈起来,她在那一瞬间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下去。

有一股暴虐在她心中悄然升起,她看着旁边站着的杜孟勋派来督工的负责人,一瞬间想掏出枪来一枪崩了他。

好在,她理智犹存,没有因为一时冲动做出什么无可挽回的事。

【宿主。】1088担忧地喊她。

唐沅弯了弯唇:“我没事。”

那负责人丝毫没发现她的不对劲,跟人说完话,还转头一脸轻松地来找她聊天,打趣道:“这回九小姐可立了大功了,只要事情顺利,先生必定赏识您。到时候九小姐飞黄腾达,可别忘了我这个昔日同事啊。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苟富贵,毋相忘嘛。”

唐沅转头看他,唇角的笑容弧度标准,道:“什么大功不大功的,都是为先生办事,先生好了,咱们才能好啊。”

这负责人是跟随杜孟勋多年的心腹,原还有些摸不透唐沅这个新贵的心思,眼下一听她这么说,眉眼立刻不经意地舒展开了,哈哈笑道:“九小姐说得很是,是在下着相了,该罚,该罚哈哈!”

唐沅微笑着垂下眼去,遮住了眼底刺骨的冷意。

……

在杜孟勋尚且还是总统先生的时候,纵使知道白萍惨死,唐沅却什么也不能为她做,甚至无法光明正大地悼念她、为她烧一烧纸钱。

但纵使如此,她也还是在白萍头七那天,借悼念祖母的名义,去江城当地的寺庙为她点了一盏长明灯,请僧众超度她的亡魂。

烧纸钱的时候,她将自己写好的祭文也一并放了进去。这祭文不曾指名道姓,但唐沅知道,若这此间真的有灵魂,她这不曾会面的知交一定会明白她的心意。

火舌舔舐上轻薄的黄纸,转瞬便湮灭成灰,就好比白萍这个人。唐沅看着黑灰飘飞散落在空气中,忽地就想起了很久很久之前读过的一首诗。

那句诗写,她有必死的勇气,也敢于杀人。

1088说得对,白萍是勇士,还有那些敢于抗议发声的学生、工人,乃至千千万万为此奔走的人们,他们都是勇士。

华夏从古至今几千年来,恒而有之的便是这样的勇士。

江城的大雁划过蓝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唐沅微笑起来,将一杯清酒洒在面前燃尽的灰烬上。

敬,勇士。

……

唐沅的计划进行得十分顺利,那雷达在江城安好后,很快就发挥了它应有的作用。

曼国仍滞留在齐鲁的残兵对杜孟勋的算计一无所觉,在月末又一次对齐鲁发动了轰炸。

而让他们措手不及的是,当他们的轰炸机飞到江城附近,他们的飞机竟被一举击中,直接落到了地上,废成了一堆破铜烂铁!

直到飞机坠毁,他们却连敌人的面都没见到,完全来不及反攻,就已经机毁人亡。

这一突发事件在曼国和东瀛三方军中都掀起了轩然大波。

不提华国政府怎么会突然硬气起来,胆敢反抗列强了,大家更疑惑的是,华国到底是靠什么实现的这么精准的打击?

不是说他们装备差吗?不是说他们实力弱吗?那这波连他们这些强国都没法做到的事,华国又是怎么做到的?

杜孟勋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很快,华国研发出雷达的消息就传到了各国耳朵里。

众人哗然。

最初的震惊后,各国也迅速明白过来了杜孟勋的计划。杜孟勋反抗曼国是假,借着这个事为手里的雷达打广告才是真。

问题是,纵使知道杜孟勋的心思谋划,他们也完全没办法拒绝。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各国的驻华官员们都收到了来自母国的消息,要他们迅速跟杜政府接触,把那个雷达导弹搞到手。

于是,杜孟勋手下的嫡系们这两天都抖起来了,成日忙得不可开交也依然精神抖擞,连走路都虎虎生风。

以往那些对他们爱答不理的洋鬼子如今一个个都跑到自个儿面前装孙子,就为了能尽快见杜总统一面。这风水轮流转,一朝打脸的感觉,让人如何不浑身舒爽呢?

如今是卖方市场,主动权在他们,他们越端着,从中谋到的利益就越大。

当然,这端着也不能端太过了,否则对面恼羞成怒了,就乐极生悲了。

杜政府的官员们小心谨慎地掌握着其中的度,最终接受了以威国为首的大战北盟方递来的橄榄枝。

北盟列国的官员显然高兴满意得很,驻华大使把消息传回母国,没多久就从大洋彼岸派来了官员,来跟杜政府接洽具体事项。

“先生决定亲自作陪?”唐沅诧异地问。杜孟勋的贴身秘书点点头,道:“先生很重视这次合作,所以希望九小姐那边务必安排妥帖,不要出现什么差错。”

唐沅应下:“我晓得。”

等那秘书离开,唐沅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开始思考这件事的变数。

一周后北盟列国派来的高官们要带着专业人员到她的军工厂来实地考察,以确保他们在这场合作中不会受到杜政府的欺骗。唐沅一开始就决定在这事儿上做些文章,却没想到,杜孟勋竟决定亲自作陪。

如果他会到场的话……

那原本的计划,大概可以更完美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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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更

【注:

1.白萍绝笔诗出自秋瑾《我此番赴死》;

2.“她有必死的勇气,也敢于杀人”出自清平现代诗《春天的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