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心怀惦记(1/1)

齐熬是远谋之人, 看得通透, 要么是不说,只要说了便句无虚言, 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他的话燕燎听了进去。

唇角噙着笑意,燕燎目中星火簇亮:“若是一定要有人率先打破僵局,那这个人为何不能是本王?比起被动, 本王向来喜欢先发制人!”

这点齐熬是了解的,毕竟燕王向来如此,自信又嚣张,当然,燕王也确实有嚣张的本钱。没有直视燕燎目中锐光, 齐熬摊开长案上的地图卷轴,还想要说些什么。

可这地图被燕燎从齐熬手中拽了过去。

“常水营。”骨节分明的手指描摹过繁杂的行军路线, 最终停在了一点上, 燕燎看着齐熬说:“你知道本王为何一定要拿下陈地吗?因为本王想在这里, 练出可用的水军!”

北方山地旱漠,燕燎有铁骑,有强军, 可这还远远不够,他上辈子多次受制于吴泓晟,这辈子怎么还会向上辈子那样?

齐熬听了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原来燕王心中早有千秋,可是……

“水军?”声线微微拔高,齐熬不确定道:“王上所谓的先发制人…”

难道是他现在想的这样…?

燕燎:“先发制人, 先动姑苏。”

水军还能对付谁?当然是对付姑苏。

原来燕燎所谓的先发制人,真的是想要把战局推向姑苏一方,在姑苏的势力范围内开战!

但这未免也太……

齐熬连忙说:“王上,便真的是姑苏想要先打破僵局,我们也不需要应和他们,我们不如先对付大安…”

燕燎的手指还在地图上走着,凝视着手指下的山河,燕燎说:“先生看,‘临江四城’。等常水营练成,本王想要拿下这四座城池。”

齐熬:“……”

王上没有听见我刚刚说的话吗?

齐熬:“临江四城对姑苏极为重要,王上虽然有练成水军的心,可您毕竟是漠北人…姑苏却天生临江靠河,国境四方江河水网密集,对于水势,他们天生比旱人占据优势…”

不仅仅想练水军和姑苏抗衡,甚至还想用练成的水军去主动出击姑苏?齐熬以为他已经习惯了燕燎在战事上的自信,可今日还是被吓到了。

这也就是齐熬,要是脾气粗咧些的大将在,估计都能炸了毛,得站起来吹胡子瞪眼手舞足蹈地大呼“这不是以卵击石吗!”,得咆哮“好不容易走到今天这一步,您这是想做什么!”

燕燎挑眉,沉声说:“‘不知山川险阻者不可行军’,这可是本王在军中下的命令。先生放心,本王是自信,并非是狂妄自负,既然敢做出这个决定,也是因为心中有数。”

齐熬不明白了:“王上为什么一定要先动姑苏呢?”

燕王并非急于求成的人,他便是要做主动打破僵局的一方,也不

用做得这么决绝彻底吧。

“王上,退一步讲,就算您练出了和常山营、常风营一样优秀的常水营,主动去打临江四城,也并非易事。”齐熬劝道:“我知道您征战的本事,知道您用兵的本事,可您这次的决定…不单单是我,恐怕其他将臣也不会赞同。”

闻言燕燎轻轻抿起了唇,看起来有几分烦躁:“所以,本王才先和先生你商议。”

齐熬:您这是商议吗??

看看,燕王又不说话了。

燕王总是这样,动手比动嘴快,有多会做,就有多不会说。

可燕王不说,齐熬也要把利害再说给他听。齐熬说:“何止是山川险阻这些地利,城池关防、驻扎人马…等等,这些都是问题,姑苏能稳站一方,绝不会比大安好对付的…王上,您这是知难而上。”

“就当是知难而上吧,本王要建常水营,人选已经想好了,就交给徐少浊。”沉着脸,燕燎缓缓开口:“少浊这半年来,在每一场战役里都不要命的厮杀,本王想让他沉一沉性子,操练水兵之事就交给他吧,这便需要你在旁多多帮衬他了。”

齐熬:“……”

看看,王上已经拿定了主意,没有商量转圜的余地了。

燕燎眼眸飘忽:“本王对姑苏的了解,远比先生想象中的多。”

这…想到燕燎奇怪的本能,齐熬沉默了。

把天下大局在脑子里快速过了一遍,齐熬垂首低言:“知难而上也有知难而上的好…毕竟,身后总有一头猛虎虎视眈眈,确实令人不安。若是王上可以成功制服姑苏,那这天下也无人能再与您相争了,届时,乱世局面会以最快的速度终结。

清澄双目坚定下来,齐熬起身揖礼:“既然王上决意已做,那,今后的重心,我便优先放在对仗姑苏和营建常水营上了。”

感觉到齐熬情绪的紧绷,燕燎有些烦躁,但燕燎也不能明确告诉齐熬,说“本王是重生回来的,你们眼里最难的诸如姑苏城防之类的,对本王来说反而是最小的问题”。

不想让齐熬因此一直牵肠挂肚,怕他接下来的日子里都吃喝不香寝食难安,燕燎无奈,叹了口气说:“齐熬,生逢乱世,最苦的不是我们这些征战的人,最苦的,是外面流离失所整日担心受怕的百姓。”

他决定告诉齐熬,他为什么会选择先动姑苏。

齐熬微微一愣。

“本王前些年征战,要兵没兵要钱没钱,所以求的是稳,所以打的是慢。可现在,本王的兵马日益强盛,本王不能光顾着求稳,也要为颠沛流离的百姓着想了。”燕燎嘲讽一笑:“本来打这天下,就是想让天下人过得好点,若是常年烽火不断,不是糟心吗?”

揉了揉眉心,燕燎眸光暗了下来:“不仅如此,本王还忧心一件事。”

齐熬早被燕燎的一

番话震在当场了,他忍不住把天书拿出来攥在了手里,好不容易坚定下来的目光又散成了迷茫。

天下大乱,齐熬求的是乱世终止,求的是天下太平。所以他希望效忠一个明君,希望明君有朝一日结束乱世,能给百姓带去平安。他一直这么希望着,便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如何打赢每一场仗上……

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大安和姑苏,稳妥和冒险,这是一场选择。

燕王可以选择先对付大安,一而再再而三地压制大安气焰,将战场挪到中原,在中原和大安、和姑苏,打一场耗时未知但胜率更大的仗。可他选择的是主动迎击姑苏,是先去面对最棘手的敌人。

燕王选择的是冒险,是走险路,真正是为了百姓着想考虑。

齐熬开始脸红,从头红到了脖颈,紧紧捏着他的天书,躬身行礼:“燕王豁达。”

燕燎完全不知道这么短的时间内齐熬想了多少东西,可是忽然被夸赞了句“豁达”……

豁达什么呀…燕燎嘴角一抽,心说自己哪里豁达了。

“本王也不是没想过先动大安,可是,姑苏那里,本王放不下一个人。”

“常年征战会迷住人的眼睛,很多人会失去本心,忘记自己最初想做什么的也大有人在。一开始本王想的是不能输,是一定要赢,要赶紧去到咸安,把狗皇帝腐朽的统治推翻……”

“可每当我从战场上卸甲回来,包扎我的伤口,看到我身上的刀疤,我就会想到一个人,就会想到…他过得日子一定是差劲极了。”

“他现在看上去是光鲜亮丽了,可他身上中着毒,在那么残暴的人身边,每一天一定是咬着牙的,是提心吊胆的…”

说着说着,燕燎低下了头,清朗的声线变得发沉:

“可能他不觉得难,可能…他习惯了。他习惯了身边的人残暴,习惯了提心吊胆,习惯了咬牙隐忍…他隐忍了十年,那十年隐忍…他说,是我教会他的……”

燕燎以为自己在漠北的那十年已经够不是东西了,没想到竟然有人比他还不是东西!三种毒啊…那都是些什么毒!真是给吴泓晟那畜生脸了!

可吴亥宁愿承受也要留在姑苏,也不回来找自己…

自己…也没有办法不管不顾去姑苏找他。

这种感觉,就像当年在漠北,每一日每一日惦记着身在咸安的父王,焦灼,忧心,烦躁,日不能安。

可是吴亥跟父王的情况又不尽然相同…因为这辈子,归根结底,好像是自己把吴亥变成这副模样的。

燕燎:“……”

毫无理智的迁怒报复,十年里把一个孩子苛待得几近疯癫,折磨地他不怕毒不怕疼,比任何一个人都有骨气,比任何一个人都更狠厉,可以在任何一个心狠手辣的人身边生存下去。

是的,如今燕燎依然不知道吴亥的每一句话是真还是

假,不知道他的深情款款是发自内心还是另有所图。

可是燕燎再也过不了自己心里的那道坎。

因为这一切,都是这辈子的燕燎自己造成的。

在汝南沙场上滚石坠落后,在那一天收到姑苏的回音后,燕燎逐渐开始明白了。

他明白了,却又发现,覆水难收。

看着长案上的手紧紧攥成拳,手背上绷起青筋,齐熬面上全是惊诧,他小心开口唤道:“王上…?”

被人打断了念想,燕燎惊醒。

放开了不知不觉攥起的拳头,燕燎抬起头,对着满目惊诧的齐熬说:“我有惦记的人,那我的将臣也会有,我的军队也会有…每个人都惦记他们的亲人,这些人,都是黎民百姓,是天下苍生。”

“该等的时候,本王会等,现在本王的势力雄厚了,那本王便不等了,不如豪赌一场,知难而上,早日结束战乱,想必,这才是人心所向。”

齐熬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他知道燕燎口中“惦记的人”是谁,但他怎么也想不到,一个人能带给另一个人这么多的想法,甚至还能从“一个人”的身上联想到天下苍生?

齐熬捏着天书,觉得手指与天书相连的那处,热的几乎发烫。

齐熬想到了老师龙无且曾经说过的话。

龙无且曾经问他:“你知道,风后传人为何要大爱无私吗?唯有无私,唯有撇去私情,才能成就大爱。齐熬,你可以做到吗?”

老师…我觉得不对。

我觉得,私情也是可以成就大爱的。

……

天书被指印攥地几乎发皱,齐熬红着脸垂下眼,沉沉闷闷地,对燕燎拱手:“握奇之术当为天下苍生,能与君相逢,是齐熬之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