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4章 通关副本(二)(1/1)

第二日, 耶律越便昭告天下,立耶律信为太子,让他披麻戴孝,送母后下葬。

又过了几日, 耶律越突然派人去寻当年时晟占领皇宫时,随侍在王后身侧的侍女侍卫。

侍卫好找,虽有些战死有些留在东苍,找不全, 可驻留西夷的跟着赵将军的也有,找来三两个还是极为容易的。

只是侍女有些不大好找,近身伺候王后的就那么两人,一个病死, 一个嫁做人妇, 也不知嫁到了哪里。

耶律越先查问了侍卫, 一个个单独问的,没有人知道他问了什么, 那些侍卫都三缄其口, 一个字都不敢透露。

又过了些日子, 王后七七祭奠结束,该是返程回苍都了, 终于有了那侍女的消息。

侍女突然被这般找来,吓得三魂险些飞了七魄。

“王上饶命, 王上饶命!”

先磕头求饶总不会错。

耶律越坐在偏殿椅上, 亲民和善:“不必惊慌, 孤找你过来,不过是有些疑虑,想问上一问,你只管照实答便好,孤重重有赏。”

侍女抖着嗓音,连连称是。

“孤来问你,当日你随侍在王后身侧,可在王后身上见过胎记黑痣或者旁的什么特殊之处?”

侍女绞尽脑汁。

“王后身上……有道疤!”

“何处有疤?”

侍女埋头不敢起来,“民妇不敢说。”

“孤恕你无罪。”

侍女这才颤声道:“左,左臀……”

左臀?

【阿妈,月牙儿伤得很重吗?怎的哭得这么痛?我进去瞧瞧!】

【别,别去!那丫头是被豺咬了屁股,等上好药你再去。】

耶律越追问:“是怎样的疤?”

“一块儿块儿的,像是野狼野犬咬的。”

他向后靠在椅背,闭了闭眼,“王后脚底心、颈侧有没有什么不妥?”

侍女连连摇头。

送侍女下去领赏,采薇端了汤药进来。

这是耶律越抑制缠情的汤药。

缠情者,一方死,另一方必心痛如绞。

解药不难配,难的是方子里有一味药早已绝迹。

幸而他早已研制出了延缓之药,能缓多久不好说,可药效越来越差却是真的,最初每隔半月服一次便好,如今已成七日。

端过汤药一饮而尽,泛青的脸色总算稍稍舒展。

他将药碗放回托盘,碗底一点残渣吸引了他的视线,伸了一半的手又折了回来,来回摇转着碗,看着那残渣。

采薇歪头望着自家王上,不敢打扰,耐心等着。

突然!

啪啷一声!

碗掉在地上,碎成几片。

不是摔的,是失手。

耶律越的手还在半空举着,保持着拿碗的姿势,手在抖,广袖也在抖,不等采薇去看他的神情,他已猛地起身,突然向外疾走。

赵元赶紧跟上。

他一路回了摘月台,独自一人钻进书房,再没出来,直到晨起言儿过来请安,这才缓缓打开了门。

他神色恍惚,眼窝深陷,不过短短一夜,却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

采薇扶他,被他推开,赵元扶他,也被推开。

小言儿仗着胆子扶住了他的小臂,他刚要甩,对上了小言儿红宝石般剔透的眸子。

转身蹲下,苍白的指尖摸了摸他的小脸,比指尖还苍白的唇勉强勾起一抹笑意。

“你恨阿爸吗?”

小言儿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这是何意?恨?还是不恨?”

小言儿咬了咬唇,道:“阿爸杀了夏姑姑,杀了路伯伯,言儿恨阿爸。可阿爸是言儿的爹爹,言儿一直想要爹爹想要娘亲,有了爹爹,言儿很欢喜,言儿也不知究竟恨与不恨。”

年少不知仇滋味,何况言儿才不过七岁。

耶律越笨拙地摸了摸他的头,起身牵着他一块儿去用早膳。

这些日子以来,日日如此,不管有没有胃口吃不吃得下,他都要同儿子一起,哪怕只是看着儿子吃,也好。

言儿离开后,他又请了许多大夫,宫里的宫外的都有,聚在一起问了许多。

傍晚时分,大夫散去,他独自一人坐在摘月台,望着夕阳西沉,弯月东升,眼也不眨,清冷的月光洒在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上,越发显得苍白,白的几乎透明。

王后七七过了,又等了些日子,依然不见耶律越有离开的意思。

西郡虽好,又是耶律越故乡,可到底气候恶劣不宜设都,还是苍城为都才最为妥当。

赵元思忖再三,仗着胆子催促他回都,这一来一去的差不多大半年,虽说国基已稳,可皇帝长时不在宫中,总归是危险的。

他沉思良久,才道:“十五日后,出发。”

赵元喜不自胜,赶紧下去安排。

他也跟着忙了起来,却不是忙着处理政务,而是忙着查问当年的侍卫宫人。

这次没有针对性,凡是当年宫变在宫中伺候的,通通招来查问。

一时间人心惶惶,不知王上这是要翻什么陈年旧案。

问的人多了,就有走漏风声的。

很快便有人传出,王上问的都是些稀奇古怪的问题。

譬如,当年,谁脚底心有字迹?谁脖颈处有字迹?

再譬如,耶律月立为女帝,耶律蛟什么反应?

还譬如,耶律月立了何人为后?

听说,王上还专门召见了三王爷,问了许多耶律蛟之事。

三王爷也不知同王上说了什么,王上突然下令飞鸽传书至南郡,调查一个小公公的死因。

十五日后,王上带着太子出发返都。

又半个月后,飞鸽带来消息,那小公公是被冻死的,据朱钰身侧另一个小太监供述,那冻死的旨意还是周显自个儿讨要的。

而那周显昏迷冻死之日,正是时大将军攻城之日。

“赵元。”

“臣在!”

驿站中,耶律越负手立于窗边望着沉沉夜色,风过,半绾的银丝微拂。

“还记得孤曾提过的音蛊吗?”

“记得。”

“孤才疏学浅,音蛊最高造诣傀儡术,始终不得所成,只能依靠魂蛊为引,勉强控制,可也仅能控制片刻。”

“便是片刻亦是这世间绝无仅有,王上不仅是天下的王,也是天下巫术最精湛之人!”

这绝非溜须拍马,赵元是真的这般认为。

耶律越转身,取下腰间骨笛,抚了抚笛穗。

“孤早年曾试过操控他人,次次都失败,之后又试过操控时晟,亦是失败,这才不得已喂了他莨菪子为引的秘药。时晟之后,孤再未尝试操控他人,今日突然想试上一试。”

赵元立时抱拳俯首,“臣愿以身为试。”

耶律越望着赵元,举笛,呜咽笛音缓缓而出,溪水般流淌。

赵元听着,只觉绕梁婉转,再无其他,想来,陛下的傀儡境界确实未达。

神经稍一松懈,笛声突然陡转!

呜噜!!!

这一声破音般的嘶鸣,赵元脸色大变!

右手不受控制抬起,抖着摸向腰间佩剑。

成了!王上成了!

心头一喜,精神越发放松,那手瞬间便握了上去,沧啷一声,拔出宝剑,直朝自个儿肩头砍去!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赵元心头大骇,可根本控制不住自己。

眼看便要血溅当场!

笛声戛然而止。

赵元急喘了口气,抹了把额角冷汗,这才将宝剑入鞘,抱拳俯身。

“恭喜王上音蛊大成!”

说罢抬首,没看到他家王上欣喜的神情,只看到一张惨白如纸的脸。

“王上?!”

他赶紧起身过去。

耶律越微微摇了摇头,步履蹒跚进了内室。

夜半,他正在房中歇息,侍卫突然跑来。

“赵将军!王上传召!”

他赶紧披袍而起。

内室灯火通明,耶律越披着龙袍靠坐床头,脸色依然惨白,嘴唇隐约干裂,看也不看他,只问:“当年我死而复生,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心头一颤,赶紧撩袍跪下。

“臣有罪!”

耶律越仰头闭了闭眼,“既知有罪,还不快如实禀报。”

赵元二话不说,先磕了三个响头。

“当日王上万箭穿心而亡,死了两日,尸首已僵硬,本是要带回苍都示众,多亏娘娘以身为质,才保得臣与王上逃出敌营。临逃前,娘娘曾说,王上第二日午时必会死而复生,臣本是不信的,可想着逃走便能让王上安息免于被羞辱,这才随了她的计划。”

耶律越闭着眼,看不出丝毫情绪波动。

“然后呢?”

“然而,第二日午时,金光大盛,王上竟真的活了过来,臣这才带着王上去了附近村庄,之后的,王上也是知晓的。”

“为何当日不说?”

赵元又磕了个头,“娘娘与时晟,还有那玄临渊纠缠不清,本就水性杨花。臣以为,她是妖女,会阻碍王上一统天下!至今依然这般以为!若非她,王上充盈后宫,必然儿女满堂,何至于只太子一根独苗!”

赵元取下佩剑,双手奉上。

“如今她已薨了,再不会阻碍王上,臣亦再无所忧!自知欺君重罪,万死难辞,请皇上处置!”

耶律越缓缓张开眼,却没看他,也未动,只空荡荡盯着房梁。

“她,可曾留过什么话给孤?”

“是!她曾留下血书一封。”

琥瞳瞬间睁大,转头看向他,“现在何处?!”

“在……”赵元一咬牙,“在荒郊,埋了土,这么多年了,便是没有沤烂殆尽,想来也差不多了。”

耶律越胸口剧烈起伏,“找!去给孤找!即刻带人去找!找不到朕便诛你九族!!!”

刻不容缓,赵元连夜带人策马离去。

这么多年了,又是荒郊野外没什么标识,如何好找?

这一找便找了一载有余,当真是掘地三尺。

幸而,终于找到了。

小心翼翼将那破烂布块装在锦盒,快马加鞭送回苍都。

御书房中,耶律越刚摊开奏折沾饱了墨汁,锦盒递到了他面前。

啪嗒。

浓墨滴在暗黄的奏折上,墨迹晕染,砚泪一般。

耶律越举着笔,只望着,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小卓子举得胳膊都酸了,小心翼翼偷眼轻唤:“王上?”

连唤数声,耶律越才瞪着血丝隐现的眼,搁下笔。

“呈上来。”

沾染了墨汁的奏折收起放在一旁,锦盒搁上。

耶律越手瘫在锦盒两旁,低头望着,望了许久,这才抬手抠开阖叶。

两手扶着盒盖,缓缓掀起,刚掀了一个缝,他突然合上了,抬眸望向小卓子。

“孤,像是听见外头有人求见。”

小卓子怔了一下,真要有人,肯定会禀报的。

可他还是躬了躬身,道:“奴才这就去瞧瞧。”

出了御书房,哪儿有什么人?

再度回转,他家王上还在盯着那锦盒发怔。

“王上,没人。”

“哦……”

耶律越眼中血丝似乎更多了些,按在锦盒上的手用力,缓缓打开盒盖。

开了点,再开了点,又开了点……

小卓子站一边瞅着,真想上去帮他家王上一把掀开!当日火烧火燎,天天催着要的东西,这好容易到了,怎的反倒不赶紧的看?这慢的,看得他都快急死了!

小卓子眼睁睁瞅着那盒缝儿,大了点又大了点,隐约都能看见里头包着的金布边了。

啪!

又扣上了!

“太子,孤,孤要问太子功课,去传太子!”

小卓子依稀明白了什么,低声道:“王上,你方才午膳时,不是问过了吗?”

“孤,孤问过了吗?”

“是。”

“是吗……对,孤想起了,孤确实问过了。”

看着手中锦盒,耶律越突然又道:“那便唤采薇过来,朕有些饿了,想吃些糕点。”

“是。”

采薇来了,送了几样他平日爱吃……也或者说,是王后生前爱吃的几样糕点,自打王后去了,王上的口味也变了,只爱吃王后爱吃的。

耶律越咬了一口,放下,摆了摆手。

“撤了吧。”

糕点撤下,王上还在盯着那锦盒。

“赵元。”

小卓子一愣,赶紧问道:“王上想召见赵将军?”

“对,孤要召见他,快让他觐见!”

“呃……可,可是赵将军并不在京中,这是快马加鞭送来的,赵将军再过两日才能到。”

耶律越沉默了,摸着那锦盒,几次用力想掀开,可最终都没有。

“还要两日才来?”

“是,王上。”

“给他飞鸽传书,要他快些。”

“是。”

飞鸽飞出了皇城,那锦盒也被耶律越揣进了怀里,抱进了寝殿。

“孤……待赵元来了再看。”

小谢子悄声问:“王上这是怎的了?为何非要等赵将军来了?”

小卓子望着寝殿大门,许久才语重心长道:“近乡情怯,近乡情怯啊……”

“啊?”小谢子一脸茫然,“这是从西郡送来的吗?”

小卓子点了下他的脑袋,“蠢材!快去给王上端洗脚水去。”

自那日,耶律越吃饭睡觉上朝都抱着那锦盒,上朝本是不想抱的,人都走了,又折了回来,还是抱起才安心去了金銮殿。

朝中众臣都好奇地盯着那锦盒,以为王上有什么要紧事要宣布,可直到退朝都没有,又一个个暗自揣测,王上抱着锦盒上朝,是想暗示什么?

江北洪涝,王上这是想让他们自掏腰包,支援灾民?

前阵子才砍了贪官王侍郎,难不成王上又发现了新目标?不会是邓(刘张周孙)大人吧?赶紧跟他划清界限!

朝臣如何想的,耶律越显然不在意,他抱着那锦盒,连奏折都没心思批,勉强批到傍晚,天刚擦黑就又进了寝殿。

“小卓子。”

“奴才在。”

“赵元还要多久到?”

“回王上,明儿个晨起,准到。”

“确定了?”

“确定了,赵将军昼夜不停,饭也不吃直赶过来的,说是累死了两匹马。”

“哦……”

耶律越抱着锦盒上了榻,翻来覆去,覆去翻来。

“小卓子。”

今夜轮着小卓子值守,正歪在殿门口望着门缝透过的夕阳发呆,赶紧进来。

“奴才在。”

“几更了?”

“呃……才刚酉时三刻,还不到一更呢。”

“下去吧。”

又过了片刻。

“小卓子。”

“奴才在。”

“几更了?”

“酉时未尽,王上。”

“下去吧。”

那夜,耶律越每隔一刻半刻的便要问上一问,眼中血丝吓人。

小卓子心疼自家王上,劝道:“王上安心歇着吧,赵将军求见,奴才定立时禀报!”

顿了下,他又补充,“不,不等赵将军求见,赵将军一进城,奴才就立时进来禀报。”

“嗯。”

耶律越抱着锦盒翻了身,再没问过几更了,可那翻身声一夜未停。

四更天,城门还未开,赵将军有火漆加急密旨,自然畅行无阻,刚一跨进城门,小卓子就赶紧进殿禀报。

“王上,赵将军进城了!”

王上立时披衣而起,“更衣!”

收拾妥当,赵将军也到了宫门,一路急奔的话,再一刻钟便能见到。

耶律越抱着那锦盒坐在御书案后,一言不发。

“就到了,就到了!”小卓子不时张望着御书房门口,安抚着他。

“就到了?”

“是,就到了!”

耶律越按着锦盒,突然一把掀开!

小卓子一脸愕然。

啊???

日盼夜盼的,人终于来了,王上这又是怎么了?

耶律越颤手取出盒中金布,一层层掀开,小心翼翼的。

一块破布包在里面,霉味极重,呛人的紧,他像是根本不曾闻到似的,指尖微颤,一个字一个字拂过。

小卓子站在一边儿看得真切,布上字迹已发黑,根本辨不清写的什么,且东一个窟窿,西一个窟窿的,能辨清的就更少了。

他眯眼瞅着。

什么【枯】什么【春】……什么【一次】……什么【保重】……

【孩】什么……【真】什么……【你】什么……

【诈死脱】……什么?

【严】什么……【竹】什么……【等】?

最后四个字倒是清晰——【必不负君】。

他蠢笨如猪,自是比不得王上睿智,勉强猜着补了补空缺。

【枯】木逢【春】只能【一次】千万【保重】?

【孩】子【真】是【你】的?

【诈死脱】困还是脱壳?

不过这【严】……【竹】……什么意思?还有【等】?

是让王上在什么地方等她?

最后一句……

【必不负君】。

先王后也是个痴情人呐。

小谢子进来禀报,“启禀王上,赵将军求见。”

耶律越抬眸,一双眼腥红欲滴!惊悚骇人!

“传!”

几乎是咬碎牙根挤出的字。

赵元风尘仆仆而入,脸颊消瘦,抱拳的指缝还带着未干的血迹,显然是缰绳磨的。

“参见王……”

嘭噹!

砚台猛砸了过去!正砸在赵元额角,鲜血横流!

赵元抱拳垂首一动未动,吞了口气,说完了最后一字,“……上。”

耶律越并未理他,扬声呼喝侍卫。

侍卫小跑着进来,不等行礼,耶律越突然起身,龙椅呲哽一声划过玉石地面,耶律越也到了他近前,沧啷一声,抽出他腰间长剑,一个反手,直刺跪在一旁的赵元!

噗呲!

长刃刺破沾满尘灰的锦袍,血瞬间便涌了出来,赵元摇晃了一下,依然跪得笔直。

“臣……有罪!万死难辞!王上亲自执刑,乃……臣三生之幸!”

这,这可是赵大将军啊!

这这这……

小卓子赶紧上前跪下,“王上息怒!看在赵将军这些年随侍在王上身侧,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儿上,饶过他吧!”

耶律越目呲俱裂,脸抽搐着,一双眼红的滴血,手上不断用力,向下压,再压,继续压!!!

噗!噗!噗!

刀刃越插越深,终于穿胸而过,露出锋利剑尖。

赵元绷直了身形,额角青筋暴起,拳头紧攥,生受着!

采薇过来送汤药,啪啷一声,茶盘坠地。

“王上!王上开恩呐!”

她扑过来便是磕头,一个接着一个的磕。

耶律越转眸,瞪着她,视线冰冷如刃,恨不得将她戳死在原地!

“你,有什么资格求情?”

“你以为,孤为何留你命在?!”

“不过是看在你救了言儿,不然早将你碎尸万段!!!”

噹!

一脚踹翻采薇,那一剑也刺到了底。

赵元强忍剧痛,摇晃了一下,终还是歪身翻倒,痛晕过去。

采薇连咳了数声,跪爬着过来,啜泣着,苦苦哀求。

“王上!贱婢死不足惜,可赵将军赤胆忠心,便是做错了什么,也求王上开恩!求王上!”

“赤、胆、忠、心?”耶律越笑了,笑得浑身颤抖,冠冕珠串噼啪乱响,“你们的忠心便是知情不报,便是自以为是?便是置孤的痛苦于不顾,只为了你们所谓的忠心?!!!”

噗呲!

猛地拔出长剑!

当啷,丢在地上。

银丝散乱,龙袍溅血,他颓然转过身来,身形踉跄。

“镇国大将军赵元,以下犯上,触怒天威,官降三级,罚守先王后皇陵五载,十日后启程,不召,不归。”

“宫女采薇,年岁已足,恩赐出宫,念随侍有劳,赏金万两,田千亩,允自主择婿,族亲不得干涉。”

赵元被抬了下去,采薇跪爬过来,拽着他沾血的袍角,明明荣华富贵,却泪如泉涌。

“奴婢不要这些,奴婢只求留在王上身侧,哪怕做个最卑贱的洒扫也愿意!求王上别赶奴婢走!”

小卓子在一旁跪看着。

不要富贵,偏要自作贱。

采薇的心思,莫说王上,便是他个小公公也是懂的。

往日见她不曾有丝毫逾矩,王上才当不知的,如今逆了龙鳞,没砍了脑袋还多加恩裳,真真儿是看了往日情分了,她何苦还要执迷不悟?

小卓子微叹了口气,冲侍卫喝令,“还不快送采薇姑姑回去!”

采薇被带了下去,一路洒下多少不甘泪水。

耶律越一步步挪回书案,捧起那破布,痴望了许久,偌大的御书房,静闻落针。

“孤……”

突然的一声,音量不高,却因乍然,格外的醒耳。

小卓子赶紧应声,“王上。”

他小心翼翼摩挲着那破布,像是怕碰坏了似的,“孤……心里难受。”

看着王上憋得通红的眼,小卓子说不出的心疼,哽咽道:“说句大逆不道的话,难受便哭一哭,便是那老天爷也有难受之时,不然,哪来的雨涝?”

“哭……”耶律越微微抬眸,视线虚无,眸光空洞,“孤……哭不出来……”

“孤得了这整个天下,可孤……也失去了整个天下。”

小卓子越发心酸,王上哭不出,他小卓子替王上哭一哭,都说喜极而泣,大悲无泪,他们王上太苦了,真真儿是太苦了。

“王上还有太子,太子敦孝淳善,将来必然也是威仪天下的明君。”

“对,太子……孤……还要再撑一撑……”

耶律越小心翼翼包好那破布,重新放入锦盒,锁好了,看了一眼地上还没来得及收拾的茶盘,药碗歪在盘子里,抑制缠情的汤药撒了大半。

他俯身端起,仰头一饮而尽!

“小卓子。”

“奴才在。”

“伺候孤更衣,上朝!”

“是!”

……

眨眼便是十年。

他,也做了十年太子。

幼时的记忆早已模糊,只记得夏姑姑做的疙瘩汤很好喝,剩下的便只有担惊受怕的颠沛流离,还有夏姑姑死掉时的伤心。

他也终于明白了夏姑姑临终说的那句话。

【若,若你死于他手,便是他的报应!手刃亲子,他的报应!若他认了你,便当是告慰你娘在天之灵,无须替我们报仇,只求有朝一日,你能重振无杀门,那是你干爹毕生心血,也是我等……唯一的家。】

夏姑姑的遗愿,他早在三年前便已实现,父王也是知晓的,并且还帮他出了主意,解决了门派争斗的不利。

父王真真儿是待他极好,严而不厉,宠而不溺,只要是他想做的,且不伤天害理,他都不会干涉。

明明处理朝政已精疲力尽,他还会每日抽空教导他,尽可能陪他用每一餐饭,即便不能,至少陪他一餐。

父王从未因政务繁忙疏忽他,他也因着父王的尽心陪伴丝毫不觉得孤单,只除了……有些想念母后。

自然,他也不是丁点烦恼没有,他生了一双鬼眼,幼时总是遮遮掩掩,偶尔被谁看到,也是吓得哇哇乱叫,骂他是山鬼邪魔,还会拿石头砸他。

做了太子之后,也常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甚至一度到处都是他并非父王亲子的流言。

父王很是震怒,妄议者,杖责的杖责,赶出宫的赶出宫,甚至还有被赐了白绫砍了脑袋的,后来便再无人敢非议,日子久了,宫里人也都习惯了,也不觉得他这鬼眼有甚可怕。

可出了宫便不行了,尤其是稍懂些事的半大孩子,方才出宫办事,撞见一个,竟吓尿了裤子。

有这么可怕吗?

耶律信胡思乱想进了养心殿,父王上朝时便一直捂着心口,他有些不放心,忙完了正事赶紧过来瞧瞧。

父王正在靠在榻上喝药,这十年来从未间断过,只是近两年喝得越发频繁了些,从早中晚各一次,到各两次,再到半个时辰的早朝都撑不下去,身子越来越差。

“儿臣参见父王。”

父王招了招手,他赶紧过去坐在榻边。

“过几日,便是你十七生辰,父王想让你继承王位,你可愿?”

“儿臣愿为父王分忧。”

这些年他一直努力修习治国之策,想快些及冠,快些继承王位,就是为了让父王歇一歇,尽一尽孝心。

他觉得这才是人之常情,完全不能理解史书记载的,兄弟阋墙,弑父夺位。

当王多累,守在宫中,如在牢笼,要为国为民,操劳一生,若非尽孝,谁爱当谁当!

原定的及冠继位,终因父王龙体欠安,提前到了十七。

登基大典后,父王便收拾行装,出发去西郡,回他的故乡,回母后长眠之处。

临行前,父王嘱咐了许多,有朝堂政事,也有家常私语。

“记得不可太过劳累,每日至少睡够四个时辰。”

“是,父王。”

“早膳绝不能荒废,哪怕吃上两口,也必须得吃。”

“是,父王。”

“赵将军,刘丞相,大理寺卿,都是忠臣,他们若谏言,可一定要多思虑。”

“是,父王。”

如此一通,嘱咐了近一个时辰。

“都记住了吗?”

“儿臣记住了。”

“那行,父王走了,你,保重。”

“此去路途遥远,父王也保重。”

父王放下车帘,马车缓缓而行,行不过三五步,又停了。

他赶紧跑过去,父王也撩开了车帘。

“言儿。”

“怎么了父王?”

父王探手抚向他的眼,他下意识闭了下,再张开,父王带着笑。

“你这眼,像你母后。”

欸?

他虽不大记得母后模样,可也是见过画像的,母后分明是凤眼,妩媚的紧,哪里像了?

父王又说了最后一句:“再唤我声阿爸吧。”

“阿爸。”

这一句,父王没有自称“父王”,也没有自称“孤”,自称的是平头百姓家里人常用的“我”。

父王或许也只是想做个布衣百姓吧。

父王走后半年,夏至未至,不冷不热的好天气,他难得有空闲,在御花园赏荷,据说母后生前就很喜欢这荷塘,便是秋末残荷也是要来赏一赏的。

凉风习习,垂柳青青,斜阳正好,八角凉亭赏芙蓉,果然惬意的紧。

小谢子一溜小跑自远处而来,边跑边喊:“王上!王上!太上皇来家书了!”

父王走后,只初达西郡来了封家书报平安,之后便再未来过,全仗着卓公公千里传书禀明近况。

这果然是个好日子,天好,荷好,还来了家书。

他笑逐颜开,与父王肖似的面容,俊美无俦,却半点不见父王的儒雅,许是天性如此,也许是父王给惯的,他格外爽朗,还特别爱笑,父王还曾感叹,他这是将父王母后欠下的笑,都给笑了。

“来来来!快些拿给孤瞧瞧!”

小谢子跑得极快,还险些栽了跟头,半点儿不像入宫十多年的老人儿,倒像个刚入宫没两天的毛头小太监。

汗都顾不得擦,信已递到他手中。

撕开信封,取出厚墩墩的信,他越发欢喜了几分,父王果然是想他了,上次报平安只一张纸,区区几行,这次却有这么多话要同他絮叨。

展开信,初看着,还眉眼带笑,看着看着,笑容散去,眸光渐深。

他屏退左右,连小谢子都赶出了凉亭,独自一人靠在漆红亭柱,字斟句酌。

【……有些事,压在心头整整十载,本想带入棺材,绝口不提,可思来想去,你终归是有知晓的权利……】

父王说,是他害死了母后。

一切起因,都是从怀上他开始。

当年怀他之时,父王被抓走多日,而怀孕十日以上缠情便不会躁动,可父王回来时,缠情却躁动了,说明母后当日怀孕还不足十日,无论怎么看,他都不可能是父王的孩子。

这便是父王不肯相信母后的主要因由。

然而,十年前在西郡,父王验明他的确是父王亲子之后,父王便疯了一般拼命调查当年种种。

父王查明,当年趁他中毒羞辱他想要杀他之人,颈部与脚底心都没有母后该有的字印,而左臀却多了块耶律月年幼时留下的伤疤。

父王还查出,当年他被耶律蛟带出西郡城,逃出去第二日便心痛如绞,可那时那顶着母妃的脸羞辱他的女人,还好端端活着,整日与时晟私缠在一起。

父王又查遍西郡,问了许多人,从挑手脚筋的大夫口中得知耶律蛟脚底都有字,又从耶律月侍女口中得知,沐十一脚底也有。

他们两人中,必有一人是母后借尸还魂。

耶律蛟本是野心勃勃,势要称王,却将到手的王位拱手让人,还怂恿耶律月娶沐十一为男后,显然就是母后!

查出这些时,父王近乎崩溃。

父王可以接受他是他的亲子,毕竟这并不能抹杀母后背叛他的事实,他不必自责。

可若他从头到尾都误解了她呢?

他不敢回想,她费尽心力将他救出西郡城,他却一刀捅了她,还将她丢在极寒的雪窝!

他不敢回想,正是他着人挑断了她手脚筋,眼睁睁看着她被人一刀捅死,还无动于衷!

他更不敢回想,他之后是如何囚禁她折磨她!杀掉了她所有在意的人!逼到她几度崩溃自杀!

她该是有多恨才会发了那般毒誓!

【若非亲子,再无来生!】

可他明明是他亲子,为何她还是不肯出现?

是在躲他吗?

一定是的……

她恨他,恨之入骨!

不,不!!!

他不能接受她恨他恨到宁愿魂飞魄散也不肯相见!

任何人恨他都可以,哪怕亲子恨他!甚至手刃了他!他都能接受!

可唯独她!

唯独她,他接受不了!

她若恨他,他穷尽生死,还有何颜面再站在她面前?!

他那么爱她,那么那么爱她……

他宁愿承受背叛,也不愿无颜相见!

他调查调查发了疯的调查,面上无迹可寻,内里早已濒临崩溃。

他找了能找来的所有大夫,翻了能翻的所有医典,只为找出蛛丝马迹,证明他没有诬陷她。

然而,他失望了。

下给她的哑药之所以会让人哑掉,是因着喉头发硬,难以成语,她死而复生后,筋脉重梳,喉头自然也跟着舒展,哑口不药而愈完全是情理之中。

她被耶律月杀死,他一无所觉,是因着魂蛊作祟。

魂蛊,如魂之双生,人死魂离,魂蛊便代替原魂留守,直至有人催动招魂之术,便如磁石一般,将原魂吸来,死而复生。

魂蛊留在尸首体内,迷惑雌蛊,不能及时察觉肉身已死,待察觉时,已过了数日,故此,他才会推迟了缠情的心绞痛。

所有的谜团,一一解开,那最初导致一切的祸根,也终于有了解答。

她当日明明怀的是他的儿子,孕期绝对已超过十日,为何雌蛊还要躁动?

因为……

他早料到玄睦要有动作,提前备好了延缓缠情发作之药,可他却从未想过,延缓之药因何延缓?正是麻痹了雌蛊,让它不能准确感知四围,才得以延缓……

雌蛊迟钝如斯,又如何能敏锐察觉她有孕了?

如何能?!!

如今想来,简单到一目了然的道理,当日他昏了头,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

只认定了她骗了他!害了他!不可原谅!

却万万不曾想过,真正不可原谅的,在他自己……

他尤记得,他质问她,若她早已被耶律月杀掉,为何他迟迟没有心绞痛?

她望着他,目露绝望。

【那蛊是你下的,你当最清楚才是。】

是啊……

他下的蛊,却去问她!

他何止不可原谅,他根本万死都不可饶恕!!!

她说她死后曾来找过他,说她抱过他,说她眼睁睁看着他受辱,心如刀绞。

那时间,正是周显冻死之时。

他想起耶律月举刀杀他的瞬间,他摸到了滚在手边的骨笛,求生本能拿起便吹,控制着耶律月的手,硬生生扎向一旁。

他一直以为,那是因着魂蛊才会操控成功。

他找来赵元,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哪怕她只骗了他一点点也好,哪怕只一点点,他想印证自己并不会傀儡术。

却,再度事与愿违。

她不曾骗他,还一而再再而三的以命相救……

他却……

看着她留下的斑斑血书,看着那“绝不负君”!

他真想自绝于当场!!!

可是他不能。

他还有言儿。

他们的儿子。

他已是不可饶恕的夫君,绝不能再做不可饶恕的父亲。

【……阿爸愧对你,愧对你阿妈,不求原谅,只求阿爸死后,千万莫要遵俗将我们同葬……她……必是不愿见我的……】

最后两句尚未看完,留守公公便急匆匆跑了过来,还未到近前,哭声已震了天。

“王上!节哀啊!太上皇他……他殁了!”

“什么?!”

耶律信猛地站了起来,信纸撒了一地,如纸钱白幡,随着风过,纸角扑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