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1/1)

根据医生们的建议,周绾绾请了两个护工照顾顾真,自己则在下班空闲时去看他,陪他聊聊天。

经过警方的审问,顾永昌对自己长期虐待及殴打儿子的行为供认不讳,并且表示愿意接受惩罚,估计过不了多久就会正式判刑。

周绾绾为顾真联系了一些资助孤儿的慈善基金,希望能通过他们获得帮助。

基金会那边还没给出回复,顾真倒是在医院待得闷了,居然在她去看他时,主动提出想出去走走。

周绾绾不放心,“你骨折还没养好,能走路吗?”

顾真仿佛很想出去,“可以的,我都养了半个多月。”

“要不我问护士借辆轮椅?”

“不用,我有拐杖。”

他态度坚持,周绾绾只好去询问医生,得到许可后才回来,带他去医院外面转转。

顾真脱掉病号服,换上她买的新衣服,腿上的石膏藏在宽松的裤子里,杵着拐杖,在她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往外走。

时值中午,阳光灿烂。气温越来越高了,微风吹得人懒洋洋的。

街头车水马龙,川流不息。

顾真站在医院门口,望着眼前这个繁忙且生机勃勃的世界,眼睛里闪烁着水光。

周绾绾说:“天气好吧,你好好养身体,等痊愈之后,我找时间带你出去玩。”

顾真扯了下嘴角,摇头。

“不想去?”

“嗯。”他点点头,视线扫过医院对面的新华书店,说:“可以进去看看吗?”

“可以啊。”

周绾绾把他扶了进去,由于是周六,书店里有不少学生模样的人在看书,或坐在阅读区的椅子上,或坐在书架旁的地板上。

顾真的视线扫过一本本书,像在看自己喜爱的宝贝,却没有伸手触碰。

周绾绾以为他是因为没钱,所以不敢拿出来看,主动说:“最近你不能去学校,功课也别落下了,要不买些辅导书回去看?我带了钱。”

他摇头,收回目光。

“不用了。”

周绾绾拉住他的手,不让他走。

“看看吧,你最喜欢什么科目?语文还是数学?”

他认真地想了想,“物理。”

“物理好呀,物理学得好的人都很聪明,我小时候特别崇拜法拉第,还幻想过长大当物理学家呢,可惜没有天赋,哈哈。”

周绾绾一边说话一边找,瞥见一本物理辅导书,拿了过来,翻给他看。

“你觉得这本怎么样?”

顾真忍不住看了几眼,眼神分明是喜欢的,最后还是拒绝。

“不用了,我们走吧。”

“现在?”

“嗯。”

“好吧。”

两人又回到街上,顾真身体虚弱,又太久没运动,额头已经冒出薄薄的汗珠。

周绾绾见旁边有家奶茶店,问:“你渴不渴?我给你买杯饮料吧。”

顾真犹豫了一下,点头。

她让他坐在路边的长椅上,自己去买,很快就端着两杯饮料过来。

“一杯是珍珠奶茶,一杯是蜂蜜柚子茶,你要哪一杯?”

顾真指了指奶茶,她帮他插好吸管递过去,与他肩并肩地坐在椅子上,边喝边看过往路人。

柚子茶的清香在唇齿间蔓延,蜂蜜的甘甜深入每个味蕾。

周绾绾舒服地晃了晃脚,扭头看向身旁穿着白色套头卫衣的少年。

“生活真美好,是吧?”

经过半个多月的修养,顾真比住院前胖了些,更白净些,身上的伤口好得七七八八,终于有点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样子了。

他双手捧着奶茶,看起来很乖,高鼻梁在脸上投落浅浅的阴影,喝奶茶时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滚动。

“嗯。”

“你要快快好起来,然后回去读书。对了,你之前念初几来着?”

“初三。”

她啊了一声,“那岂不是马上就要中考了?怎么办,来得及吗?”

顾真垂下眼帘笑了笑,“来不及就明年再考。”

“也是,养伤要紧。”她看着他明显要粗一圈的那条腿,“还疼不疼?”

顾真摇头,心事重重的样子。

“我以后真的会好起来吗?”

“肯定的呀。”周绾绾毫不犹豫地说:“人生有起有伏,不会一直倒霉下去的。你之前生活得那么辛苦,以后一定会苦尽甘来。”

“可是我觉得我很恶心,不值得变好。”

周绾绾皱眉,略带斥责地说:“你干嘛说这种话?之前那样是你爸爸的错,不是你的错。”

“不……你不懂……”

他黯然地垂下头,继续喝奶茶。

周绾绾担心他没有振作的勇气,正想着要不要给他点帮助时,他喝完最后一口奶茶,放下杯子道:

“我想带你去见一个人。”

“谁啊?”

顾真不肯说,抬手拦了辆出租车,坐上去后报出他家的地址。

路上无论周绾绾怎么追问,他都没有透露半个字。

抵达家中后,他打开门,把拐杖随手丢到一边,走进屋子到处找东西。

周绾绾看得满头雾水。

“你在找什么?要我帮忙吗?”

“一把钥匙。”

“钥匙?长什么样子的?”

他紧蹙着双眉,越找越急,脸上都开始冒汗了,抖落一件衣服时,有个东西从口袋掉出来,落在地板上,碰击出“叮”的一声脆响。

“找到了。”

顾真面露欣喜,弯腰去捡,可腿上打着石膏不方便。

周绾绾快步走过去,帮他捡起来,是一把很老式的钥匙。看尺寸大小,一般是用来开那种锁工厂或学校大门的大挂锁。

“这是开哪里的?”她递给他时问。

顾真抓住她的胳膊,看起来好像很紧张。

“扶我去下后院。”

周绾绾简直被他搞得云里雾里,完全不明白他要做什么,扶着他来到后院。

她还没到过顾家后院,今天是第一次见。

前院已经很荒芜杂乱了,后院几乎是个垃圾场,堆满了旧家具和破脸盆破桶之类的东西,野草长得比人都高。

后院左边的角落里有个小房子,看起来像农村的茅房,但茅房不会上锁,这个小房间却是很坚固的铁门,门框用粗铁链子绑了一圈又一圈,最后挂了把大锁。

这里面放着什么东西?要锁成这样?

顾真走过去开门,表情越来越凝重,手甚至微微有些颤抖。

铁门吱呀一声打开了,里面黑漆漆的。

周绾绾只觉得一股冷风从里往外吹,十分渗人,本能的不太想进去。

“你要给我看什么呀?”

顾真没回答,独自走进房间。

周绾绾只好跟进去,花了几秒适应里面的光线,看见正中央摆着一个大衣柜。

衣柜里装满旧书,分量特别重。顾真努力推它,推了半天也推不动。

她不再问了,直接去帮忙,二人齐心协力,把衣柜推开,底下出现一个正方形的铁盖子,似乎有地下室。

这里是南方,不是北方,普通人家根本用不上地窖这种东西,往里放点什么肯定发霉,盖房子的时候压根不会考虑。

他家为什么有这个?

顾真弯腰掀铁盖子,周绾绾正要帮忙,忽然听见底下传出一个微弱的、诡异的叫声。

声音很小,非常沙哑,陡然出现在这种阴森的地方,又是从地底下传来的,几乎跟鬼叫一样,听得人头皮发麻。

周绾绾身体僵住,不敢再动。

顾真回头说:“别怕,她是很温柔的人,不会伤害你的。”

“她?她是谁?”

顾真低下头,使尽全身力气把沉重的铁盖子掀开,丢到一边,下面露出一个更加漆黑阴森的洞口。

他从墙角搬来一把梯子,慢慢放下去,想往下爬,可是打着石膏的腿实在不方便,每个动作都很艰难。

周绾绾咽了口唾沫,心惊肉跳地说:

“要不我叫人来帮忙吧?”

他拒绝,坚持自己下去,花了很久的时间才踩到地面,对周绾绾说:

“你可以下来了。”

要不是担心对方,周绾绾简直想扭头就走。

她打开手机自带的手电筒,鼓起勇气爬下去,照了一圈。

地下室的情况比她想象中更可怕,压根就是个粗糙的地洞。

面积极小,人在里面都直不起腰,只能佝偻着。

没有通风口,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屎尿骚臭味,还有食物腐烂的气味,熏得人险些晕过去。

地洞深处堆着一堆黑影,看不清那是什么。

顾真问周绾绾借了手机,慢慢走过去,弯腰掀开。

借助手机的光芒,她这时才看清黑影原来是团被子,比之前顾真的那床还要脏。

被子里有个骷髅般瘦小的人,头发密密麻麻。

她乍一眼看过去,以为是个死人。可谁知光线照到那人脸上,她竟然抬起头,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憨憨地笑了下。

那张脸说不出的恐怖,倒不是长得丑,看五官应该是个清秀的女人。

可是太瘦了,完全没有肉,只剩一层青白色的皮,像个非人类的怪物。

顾真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说不出是高兴还是难过,表情是他这个年纪不该有的复杂。

“你还活着。”

对方认出他的声音,嘴里不停喊弟弟,伸出一只枯瘦如鬼爪的手,用力抓住周绾绾的脚踝。

那冰凉的温度,让她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忍住没尖叫。

对方似乎不会说太多字,翻来覆去就是那么几个。

“弟弟,我饿……我饿……”

顾真伸手抚摸她的头发,转脸看向周绾绾。

“这就是我想让你见的人,她是我姐姐,她叫顾倩。”

顾倩是顾永昌和妻子孙蓉的第一个孩子,相貌上继承了两人的优点,打小就长得白嫩可爱。因为无论走到哪里都受人欢迎,小朋友也爱跟她玩,所以性格一直非常开朗。

即便后来家里又多了个弟弟,她身上的宠爱依然没有减少半分,甚至弟弟经常被人忽视,反倒是她特别疼爱他。

孙蓉是第一次养孩子,恨不得把所有好东西都喂给她吃,这直接导致刚上五年级时,顾倩就来了大姨妈,步入发育期,长得比全班男孩女孩都高。

暑假的时候,孙蓉花两百块钱给她买了一条白色公主裙,穿起来非常漂亮,看得邻居家小孩羡慕不已。

顾倩也很喜欢,巴不得天天穿。

可是有一次来例假,不小心弄脏了裙子。

她不想穿旧衣服,就跑回家脱下裙子,穿着内衣蹲在卫生间搓掉血污。

当天中午顾永昌跟朋友喝酒去了,醉醺醺地回到家,想去卫生间撒尿,不料一推开门,就看见女儿青涩稚嫩的身体。

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除了他们两个没人知道。

在顾真的记忆里,从此以后姐姐开朗的性格就变了,再也不出去玩,看见人就害怕,尤其是顾永昌和其他男人。

发展到最后,她书也不读了,整天把自己锁在房间不出来,饿得像个瘦皮猴,完全变了模样。

又过几年,父母突然经常吵架,动不动就摔碗摔盘。

顾真有一次站在旁边,被飞来的盘子砸破了头,送到医院缝了好几针。

于是孙蓉不敢把他留在家里,送到姥姥家住了几个月。

在姥姥家的日子挺平淡,一晃就过了。有天顾永昌突然前来,和姥姥姥爷谈了一个晚上,翌日将他带走。

在路上时,顾永昌对他说,妈妈生病死了,姐姐失踪了,以后他们父子俩在一起生活。

可顾真觉得他在撒谎,回家后他一个人睡在那小小的杂物间里,每天夜深人静时,都会听到地底下姐姐的哭喊。

他想去看她,打不开铁门上的铜锁,更不敢跟爸爸说。

时间长了,姐姐不哭了,但有时会拿头拼命撞墙,用手刨泥巴,听得他躲在被窝里哭。

长大一点,大约是刚上初中的时候,有一天他趁顾永昌不在家,偷了钥匙去开门,掀开铁盖子看到了多年不见的姐姐。

她那双漂亮的眼睛瞎了,语言能力退化,只会说几个字,苦苦央求他带自己走。

顾真帮她爬出地洞,正要出门,撞上回家的顾永昌,两人都被毒打一顿,躺在床上好几天下不来。

自那以后,顾永昌不允许他离开自己的视线,每天早上一起出门,放学就要去他身边,更不允许他交朋友。

一旦发现蛛丝马迹,必定又是一顿毒打。

他尝试过反抗,可是年龄太小,想的办法也天真,总在成功之前就被他发现,打得死去活来。

渐渐的,顾真也变得麻木了,接受这样的生活。

似乎自己就应该是独来独往的,姐姐就应该住地洞的。

顾永昌每隔一段时间会丢点食物进去,期间顾倩似乎还怀孕了,七个月早产,生出一个没有手的畸形儿,被顾永昌埋在后院里。

三天后,顾家的事被记者报道,传得沸沸扬扬。

顾倩被援救出来,因身体过于虚弱,随时有休克的风险,待在医院接受治疗,和顾真一个病房。

顾真自己的腿还没好,却承担起照顾她的责任,喂她吃饭喝水,还教她说话,护士们直夸他懂事。

他自己不这么认为。

一天顾倩被医生带去做ct,他和周绾绾单独待在病房,坐在窗户旁边的阴影里,垂着头说:

“我是希望她死的。”

当年那么漂亮开朗的姐姐,现在已经变成一个怪胎,眼睛瞎了,身体也垮了,永远不可能再恢复正常生活,也无法融入社会,接下来面对的将是听不完的议论和指点。

既然活着是痛苦,还不如早死早投胎。

周绾绾报警那一天,他特地隐瞒了这件事,并且很笃定顾永昌也不会说。

虐待儿子顶多判了几个,可要是这些事都说出来,他下半辈子就完了。

结果如他所料,顾永昌提都没提。

顾真住在干净舒适的医院病房里,每晚睡觉时都会祈求,地洞里的姐姐快点死掉,摆脱痛苦。

可是梦魇总是围绕着他,梦中顾倩一遍遍地说:“救我,救我。”

他撑了半个多月,再也撑不下去,选择向周绾绾坦白。

走进地洞时,他仍然希望姐姐已经死了,哪怕将来会有人骂他,要将他关进监狱,也无所谓。

可是没想到,人的生命力竟然那么顽强。

顾真回想那天看到的画面,眼泪不知不觉流出来,哑着嗓子说:

“我想好了,她有活着的权力,我应该尽我所能的照顾她。”

周绾绾看着他,心里说不出的难过,过了很久也只憋出一句。

“会好起来的。”

然而在事实面前,“好起来”三个字,是多么的苍白无力。

她给他削苹果,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看到的一幕,问:

“我记得有次看见你往垃圾堆里藏东西,是在藏什么?给你姐姐的食物吗?”

他摇头。

“是汽油。”

“汽油?”

“我趁他们修车的时候偷汽油,每次都不敢偷太多,怕被发现,只弄一点点。日积月累,攒了好几个矿泉水瓶。本来打算哪天跟他同归于尽的,没想到你来了。”

他抬起头,对她露出一个微笑,眼眶红红的。

顾倩被护士推回来,进门听见弟弟的声音,立刻挥手笑着喊:

“弟弟,弟弟。”

她还是瘦,头发里长满虱子,全部剃掉了,光头戴帽子。

小小的身体缩在宽大的病号服里,宛如一个小老太太。

顾真走过去,握住她的手,对周绾绾说:

“你救了我们两条命,谢谢你。”

周绾绾想笑,眼泪汹涌而出,为了不在他们面前失态,找了个借口急匆匆地走了。

本地检察院向法院提起公诉,两个月后,顾永昌的判定结果出来。

因犯故意杀人,□□罪,故意伤害罪,被判处死刑。

案件结果在网络上引起极大讨论,许多人都对顾家姐弟未来的生活感到好奇和担心。

周绾绾作为举报人接受过几次匿名采访,常南星不知从哪儿看到未打码的视频,认出是她,立刻打电话给她,询问需不需要帮忙。

当时周绾绾在和杨云霄吃饭,闻言笑道:“你能帮上什么忙?送人家两台电脑啊?”

常南星很不服气。

“你嘲笑我是不是?我又不是只有电脑,我还有钱呢。他们有地方住不?没有的话我送他们一套房子。”

“得了吧,自己留着慢慢住,他们是没福气享受你的大豪宅了。”周绾绾解释说:“顾真带着他姐姐回了姥姥家,说是留在本地很多人都认识,不太好,去姥姥家的话照顾姐姐时也有人搭把手。”

常南星道:“这小子还挺懂事。”

“那是,比某人好多了。”

她故意嘲笑他,他却厚着脸皮说:“我一听就知道你是在说杨云霄。”

“是吗?”她看向坐在一旁的男人,偷笑。

常南星来劲儿了。

“可不是么,年纪一大把了,特别幼稚。我跟你说,上次我俩在停车场碰见,他居然倒车撞我的车!幸好我反应快,不然都见不到你了。”

杨云霄听不下去,一把夺过手机,咬牙切齿。

“你敢说你那次不是跟踪我?”

“跟踪你怎么啦?你是绾绾姐姐的未婚夫,我有义务帮她调查你有没有跟别的女人乱来。”

杨云霄冷笑,“那你一辈子都不会有发现的,有这个精力,不如好好准备点礼物。”

“准备礼物做什么?”

“参加我们的婚礼。”

杨云霄得意地哼了声,挂了电话,把手机还给周绾绾。

“这小子是不是老缠着你?把他删掉算了。”

“那不行,他是我朋友。你可别以为咱俩结婚以后,我就会为了你放弃自己的生……”

话未说完,她脸色一变,用力捂着嘴巴。

杨云霄紧张起来,“你怎么了?”

“我、我想吐……呕……”

周绾绾冲进卫生间,吐了个稀里哗啦。

杨云霄把别墅的厨师找来问话,怀疑是对方菜做得不干净。

厨师急得都快哭了。

“天地良心,我在这里做事也不是一年两年了,从来都是严格按照卫生标准做的啊,哪里敢怠慢。”

周绾绾也觉得不是食物的原因,有气无力地说:“可能是我昨晚着凉了吧,今天早点睡觉应该就好了。”

杨云霄半信半疑,过了会儿想起一件事。

周绾绾这段时间一直在忙顾真的事,导致之前就提过的检查忘了去做。

他视线下移,落在她平坦的腹部。

周绾绾明白他的意思,下意识捂住小腹。

“应该不会吧。”

“你这两个月生理期来了吗?”

“额……好像没有。”

“笨蛋。”

他低低地骂了声,把她拉上车,驶向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