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1/1)

“不愿意。”李之澄语声低哑, “你不如……杀了我。”

长久的沉默之后, 两个人的呼吸恢复平缓。

原冲翻身拥着她,动作变得轻柔,自言自语似的道:“那一年, 我算着日子, 知道你已出了孝期, 我可以娶你了。

“可是, 总不能让你来京都, 令堂也厌倦了锦绣堆的生涯, 说不定不会同意我们在一起。又怕,怕你心里已经没了我。

“为了去金陵,我绞尽脑汁, 不惜求昔日同袍帮忙, 在那边鼓捣出了不少事情。

“先帝信我,听我说要亲自走一趟,立刻同意了,只是记挂着我征战时受过的箭伤,指派了两名太医随行。

“原本可以慢悠悠地走,可我却像被人追命似的,甩掉随行的下属、太医, 只带着两名亲信,日夜兼程。

“在路上就写信给你,跟你说,方便的话, 去我在那边置办的别院等我。

“到了别院,你安安静静地站在院中,笑盈盈地看着我。

“忙了一阵军务,因为长期赶路辛劳,旧伤迸裂,差点儿就死了。

“连续数日,你昼夜不歇地陪着我,好几回,我醒来,看到你在掉眼泪,心都要碎了。

“可我是为了什么才旧伤发作的?那时候,不懂得计较。

“见好了,我就魔怔了,心里只有和你快些成亲这一件事。去你家拜见令堂,却被当场回绝。她说,宁可留你在家中一辈子,也不会要身在官场的女婿。还说,已经把你许配给了你表哥。

“我倒是没当回事,想着只要让令堂知道,我是惜命一样地待你,她总会同意。

“你却与令堂闹翻了,住到了我的别院,说大不了与我私奔。

“我一面安抚你,一面厚着脸皮去找令堂,遇见过你表哥、堂哥、堂嫂。

“过了一段日子,再登门的时候,令堂搬走了。你说你知道她去了何处,没事,让我不必寻找,过一段日子,令堂自然就会同意我们的婚事。

“随后的日子,我们……就像新婚夫妻一样在一起,正儿八经地写了婚书。

“真的,那是我这辈子最美的光景,比美梦更美。

“没成想,那就是我们的一辈子。

“美梦醒了,噩梦来了。

“那天回到家里——我把那个别院当做家了,有你在的地方,就是家,没看到你,只看到了你的那封诀别信。

“说起来,我们自相识到如今,十多年了,可那十多年里,又有多少在一起的日子?只你那边,就有长达七年的分离。

“之澄,以前我在你面前的时候是怎么样的?老实、腼腆得不像话,你说什么,我都照办,对么?

“现在我又是怎么样的?有时候你会不会觉得,我就算没疯,也已经半疯了?

“你怎么毁我都行,但是,能不能给我个让我信服的理由?

“刚刚……对不住了。

“我只是,太想你了。”

随着他语气平和地讲述,她的眼泪,一颗颗滑落到腮边,再滑落到他衣袖。

他抬手抚着她泪湿的面容,“之澄,你对我是怎样的,我知道。我对你是怎样的,你也清楚。

“我如何都想不出,怎么样的理由,能将我们分开。可你就是跟我分开了。那个理由,到底是什么?

“我给你时间考虑,到明年过完正月,你再不说的话,我可能就要不遗余力地毁你了。

“当初我有多爱你,如今就有多恨你。”

语毕,他吻了吻她眼睑,松开她,利落地下地穿戴整齐,大步流星地走出寝室,在院中吩咐道:“回府。”

对于幺儿的事情,原老爷子、原老夫人后知后觉,在原冲折腾到第三天的时候,才通过下人之口得知。

夫妻两个立时喜上眉梢,笑了好一阵,原老夫人才开始面对现实,生出了隐忧,“那女子真是李大学士之女么?”

“废话。”原老爷子笑眯眯的,“就算阿冲没见过,观潮也见过。观潮可是少见的文武兼备的奇才,从文方面,正经承认的恩师,也只有李大学士。那孩子要不是李大学士之女,他怎么会请到家中,让她教导女儿的功课。”

那孩子,留意到这称谓,原老夫人便知道,还没怎么着,他已经十分认可李之澄了。可是,娶儿媳妇可不能只凭他那些推论,“样貌、学识再好,可要不是过日子的性情,又该如何?毕竟,李家的女眷,已经销声匿迹好些年了。”

原老爷子就瞪了发妻一眼,“你得了啊。先前是谁说的,只要阿冲肯娶妻,那边只要是个女的就行。”

“闭嘴!”原老夫人瞪回去,“我也就是那么一说,真当我连歪瓜裂枣儿都看得上?我们阿冲,连观潮都对他掏心掏肺的好,是一般人么?”

原老爷子反诘:“你也说了,咱儿子不是一般的人,那眼力能差么?他能看中的女子,能差么?”

原老夫人被噎得不轻,随即非但没生气,反倒笑了,“有道理。那我今儿就去卿云斋,瞧瞧那孩子?”

“不准胡来!”原老爷子大手一挥,“阿冲不着调,每日缠着人家,你要是再去相看,成什么了?把人气跑了,看你们怎么办。李大学士的女儿,可也是能文能武的人物。”

原老夫人想了想,真就是那么回事,只得非常不甘愿地按捺下满腹急切之情,“那我过两日去找孟太夫人,打听几句。这总行吧?我们本就是常来常往,交情甚笃。”

原老爷子笑眯眯的,“这倒是无妨。”停了停,又道,“阿冲要是非她不娶,倒也好说。等时机恰当了,我去找观潮说说,麻烦他让太后或是皇上给他们赐婚。”

原老夫人也笑了,“数你坏主意多。慢慢来,别让那孩子不甘不愿地嫁进来。咱们把阿冲当宝,人家死活看不上的话,也不是不可能。缘分的事,谁说得准?”

“看不上也得嫁给阿冲。”原老爷子大手一挥,“就阿冲那德行,跟观潮一样,认准了谁,这一辈子就是谁了,娶不了意中人,就是个打一辈子光棍儿的结果。你忍心?”

“……”原老夫人没话可说了。

这天,孟观潮下衙回府之后,便有小厮通禀:大夫人和元娘在花厅等着,有要紧事跟他商量。

他去了外书房,命人把母女两个请来。

落座后,大夫人开门见山:“四弟,你也知道,这一阵,我没闲着,一直在张罗文晖、元娘的婚事。眼下,元娘的亲事,想问你个准话,你要是同意,那么,她的亲事就定下来了。”

孟观潮问道:“看中了哪一家?”

“江南汪家。”大夫人道,“这是元娘自己选的。”语毕,泪盈于睫。没有哪个母亲希望女儿远嫁,可是,长女的心愿,却是离娘家越远越好。

孟观潮凝望着元娘,片刻后,笑,“真吓着了?”指的是三老爷的事。

元娘即刻起身,行礼道:“小叔,不是的。那种人,您怎样处置都不为过。我若是男子,定要帮衬您整治他。

“可是……您知道,我自幼身子骨弱,不曾习武,也胆小得厉害……

“那个人当时那个样子,实在是像极了垂死挣扎的畜生……我下厨的时候,连鱼都不敢杀……是天生胆小,经不起事。

“风波过了,可我还是以他为耻。

“我的亲事,我娘都会问我的心思。江南汪家公子,今日上午,我相看了,看起来是不错的一个人。

“所以,小叔,我……真的想嫁到江南。”

孟观潮嗯了一声,问出口的话,却与元娘的话不搭边儿:“那个人怎么会在京城?”

大夫人忙道:“他是随着长辈来京城探亲,亲戚有意撮合这桩姻缘。汪家在江南也是望族,出过不少金榜题名的人,这些你比我们清楚。”

孟观潮颔首,释然一笑,“我同意。”

大夫人长长地透了口气,起身道谢。这种事,她可不认为是作为长嫂的自己询问小叔子的意见,而完全是一个命妇请求太傅同意女儿的亲事。

孟观潮拉开书桌的一格抽屉,取出一个荷包,起身送到元娘手里,“嫁妆的事,自有你母亲筹备,这是我给你的添箱。”

元娘忙行礼道谢,之后,与母亲道辞离开。回往西院的路上,元娘打开荷包来看,呆住了:荷包里面,竟是一小叠银票。一张五千两的银票,其余的都是几百两几十两的,相加起来,正好一万两。

大夫人见女儿神色有异,自是取过荷包查看一番,末了,笑着叹息一声,“你小叔这个人啊……”

元娘红了眼眶,“小叔最好了。”

“既然打心底觉得好,又何必吓成这样?居然要躲到江南去……”

元娘轻声道:“小叔好是一回事,手段太吓人是另一回事。”

之后,元娘的亲事迅速落定,互换庚帖之后,定下了明年三月二十的婚期,大夫人忙着娶儿媳妇的同时,给长女筹备嫁妆。

太夫人闻讯,除了添箱的物件儿,私下里给了元娘三千两面额的银票,说:“到底是远嫁,手里该有些不上嫁妆明细单子的银钱,总会有些事情,需要人私下里安排。”

徐幼微循着太夫人的章程走,送了一套祖母绿宝石头面之余,私下里给了元娘总共两千两面额的银票,说:“嫁那么远,团聚便不容易了,只当是我往后给你的压岁钱。”

元娘先后两次当场落泪。

孟观潮却对元娘明面上的嫁妆兴致颇浓,亲自跟大夫人要了明细单子,仔细琢磨之后,给出一些添减的建议。

太夫人笑斥他吃饱了撑的。

他则笑,说这不是提前看看嫁闺女的章程么。

大夫人全然接受他的建议,感激不尽。元娘对小叔,也生出了切实的不舍。

孟观潮私底下跟幼微叹息:“能弥补孩子们的,太少了。”又自嘲地笑,“一面想要他们父亲的命,一面又这样待他们,叫个什么事儿?”

徐幼微柔声道:“两回事,你别故意混淆不清。”那些侄子侄女,除了孟文晖,他在心里区分得很清楚。

他笑着说起她给元娘银两的事,“小败家子。”

徐幼微笑道:“你上次给了我那么多银钱,放在手里烧得慌。”

“明儿给你补上。”他笑着将娇妻压在身下。

随着她身子骨明显地越来越好,在适当的日子,他便纵着自己胡作非为。

意浓时,用微微沙哑的语声问她:“喜欢么?”

她点头。

他就耍坏,碾磨着,一定要她说出“喜欢”二字。

她低喘着,只能让他如愿。

于是,又有了新的问题:“喜欢我么?”

“喜欢。”她凝视着他星辰般的眸子。

他低头,予以炙热的亲吻。那两个字,是他听多少次都嫌不够的,最美的言语。

八月最后一天,百官休沐的日子,下午,权静书再一次造访卿云斋。

这天上午,孟观潮陪着母亲、妻女去了街头闲逛,至午间在新开的一家酒楼用过饭才返回来,去往西院。

徐幼微在东次间见权静书。

两个人能够长谈的话题,始终不离在宁府求学的岁月之中的趣事。

西院那边,原先属于三房的院落,已经拆的七七/八/八,工匠仆人们忙着将拆下来的东西运送出府。

孟观潮淡漠地瞥一眼,去了荷香苑。

四娘听得小叔来了,连忙迎到院中。

孟观潮并没进室内的打算,站在院中,见她气色不错,牵了牵唇,“住得习惯么?”

四娘笑着点头,“这里很好。”

“那就好。”孟观潮微笑,“有自己的一份日子了,凡事都要上心。”

“嗯!”四娘用力点头,“我在很用心地学。”

“在”很用心,而不是“会”很用心地学,这态度很好。孟观潮满意地笑了笑,“我只是来看看。眼下还有什么心愿么?”

四娘敛目思忖片刻,摆手示意丫鬟退后,轻声道:“小叔,我可以一直留在孟府么?”

孟观潮微微扬眉,“怎么说?”

“就是说,我想一辈子留在孟府。等我再大一些,孝敬您和祖母、小婶婶。”四娘轻声道,“我只有这一个心愿。”

“明白了。”孟观潮说,“你的事情,我不会让长房二房干涉。其他的,过两年再说。怎样都好,始终有你在跟前,我们只有高兴的份儿。只是凡事无绝对,日后若是改变主意,再跟我说一声就行。”

“是。”四娘深深施礼,随后眼含感激望着他,“小叔……”她根本不是孟家的人,可小叔却给她安排好了一切,给了她新生。这恩情,感激的言语,分量太轻。

“别矫情。”孟观潮一笑,“去忙吧。走了。”说着话,已转身,走向院外。

他回了卿云斋,顺着抄手游廊走进正屋的院落,看到了正在浇花的林漪。

“谁准你做这些的?”他语带笑意。

林漪循声望过去,立时绽出璀璨的笑靥,放下水壶,小鸟一般跑向他,“爹爹!”

孟观潮弯身,笑着将女儿抱起来。

林漪语气欢快地解释:“李先生教了我一些养花的门道,那个盆景,是我从花房里搬回来的。我很喜欢,要自己照顾它。”

“好事。”孟观潮只当是原四夫人又来找幼微说话,没问丫鬟,抱着林漪径自进门。

正在与徐幼微说话的权静书见门帘一晃,俊美至极的男子笑微微地抱着个女孩走进门来,愣了愣,慌忙起身。

徐幼微则是从容不迫地起身行礼,当着孩子和外人的面儿,自然要遵循礼数,随后为孟观潮和权静书引见。

权静书听得男子便是当朝太傅孟观潮,忙恭敬行礼。

孟观潮抬手示意免礼,对幼微歉然一笑,“我还以为是原四夫人来了。”若知道是陌生人,就不会带着林漪进来了。

徐幼微笑道:“原四夫人昨日才来过,过两日,我和娘去原府串门。”

林漪溜下地,给权静书行礼。母亲的这个朋友,她还没见过,平时下午都要上课,没机会见到来客。

权静书当即取下随身佩戴的玉佩,笑着递给林漪,“拿着玩儿吧。”

林漪落落大方地接过,行礼道谢。

“不耽搁你们说话。”孟观潮将女儿抱回怀里,“我带孩子去后园玩儿。”说着话,已经走出门去。

徐幼微与权静书回身落座。

权静书语气宛如叹息:“真没想到,太傅大人……与传言完全不同。”

孟观潮在外那名声,完全就是活阎王。阴差阳错的,她从没亲眼见过他。

也听人提过,他是罕见的美男子,她只当是人们有意阿谀奉承,却没想到……

在家中的太傅,神色温和,分明很尊敬徐幼微,很宠爱前不久认下的女儿,哪里有一点点戾气?

徐幼微只是笑了笑,察觉到权静书神色不对,心头一动。

她又起了找由头让孟文晖、权静书相遇的心思,想验证一下,权静书所谓的想嫁给有缘人,有没有其他的缘故掺杂其中。

这一次,却是转念就意识到,行不通。

孟观潮对孟文晖相关的事情很敏感,绝不会容着侄子娶她的朋友。恐怕一听就会炸毛,直接收拾长房和权家。

之后,权静书一直有些心神恍惚,没多久就告辞离开。

徐幼微送她出门的时候,玩味地笑了。若不是深知孟观潮的品行,真要担心自己引狼入室了。当然,若非笃定他的心性,她也不会再理权静书。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权静书没再来孟府。

徐幼微仍是每日上午上课,下午忙于迎来送往,更有三日连续进宫,与太后闲话家常,一起用过晚膳才回家。

进到九月,孟观潮、原冲陪着皇帝到皇室猎场举行秋围,连带的结合场地,连续几日用一些御林军布阵,把一干勋贵之家的子弟收拾得不轻。

皇帝每一日都是眉飞色舞的。

孟观潮和原冲都是好战之人,与用兵相关的事,总能让他们格外愉悦,之前的阴霾心绪,渐渐明朗起来。

常洛经了被敲打的事情之后,当差更加卖力,兼顾的那个私活儿更是列在首位,九月上旬,告诉原冲:三个人都找到了。

原冲缜密布局,命自己的人手把这事情接过。他是清楚,与之澄的事情,要当成生涯中的一场硬仗来打。

观潮有意无意间的态度,是不认可在感情之中动用太多手段,可是,之澄可不是徐幼微。

徐幼微只是没得选择,才让观潮苦了熬了两年,可是之澄……心狠得简直没把他当人。

她若不给他个说法,这事儿,这辈子都没完。

原冲不知道的是,双亲近期在忙的,都是明里暗里打听之澄的样貌、品行。老爷子最有意思,知道幺儿每日要么亲自送李之澄回家,要么派心腹护送,一日更是换了寻常的穿戴,掐算着时间,等在路边,远远地打量李之澄。

回家之后,老爷子笑眯眯地说:“怪不得,怪不得。”

怪不得幺儿倾心。

九月中旬的一个傍晚,外院,苗维、常洛见孟观潮;内宅,权夫人求见徐幼微。

徐幼微想了想,便知道权夫人的来意了——算算时间,权家帆在这时,已经在公务上出错了。

权夫人在厅堂落座之后,期期艾艾地道:“四夫人是静书的好友,她的性子,你也是了解的。”

“好友?”徐幼微一笑,“谈不上。与我走动的人不是很多,但也绝不算少。真正交心的友人,我尚未遇见。”

权夫人愣住。

“您有话就直说吧。”徐幼微看了看天色,“不早了,等会儿我要去给太夫人请安。”

权夫人脸色涨得通红,吞吞吐吐地道:“四夫人应该知道,静书是性情中人。以前登门说亲的人很多,可她都不同意,无论如何,要等一个意中人,否则,宁可一辈子不嫁。

“上次她过来陪你说话的时候……见到了太傅,就……

“我也是从没想过,她一见倾心的男子,竟会是太傅……

“这段日子,她病了……是知道愧对于你,本想过来找你当面说清楚,可她实在起不得身,我就代她来了。”

“一见倾心?”徐幼微唇角上扬,很少见地当场给人难堪,“你们别糟蹋那四个字儿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