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旧涧新流(六)(1/1)

戴申一早得知戴玉箴之墓遭敌军损毁, 颜色顿失,立即遣士兵自城外将玉带拾回, 他攥着玉带, 下颌绷得极紧,道:“急诏朔方驻军, 我要攻打嘉麟。”

姚嵩闻讯,也忙赶了来,安慰戴申几句后, 说道:“曹荇在雁门陈设了重兵,朔方驻军一旦倾巢而出,势必要被趁虚而入,陛下忘了当年弥山和姜绍是如何占据陇右的吗?”

戴申怒气盈胸,道:“说了要速战速决, 嘉麟易守难攻, 若是被他拖个一年半载, 庭望抵不住耶律大军,失了扬州,要怎么办?”

姚嵩本意是要以逸待劳, 将晁延寿等人困死在嘉麟,见说服不了戴申, 只得随机应变, 说道:“陛下说得有理,早早攻取嘉麟也好。”见戴申仍旧脸色铁青,姚嵩语重心长提点他道:“温泌此举, 不过为了激怒陛下,将朔方军调虎离山。陛下切记,臣还是那句话,戒骄戒躁。”

戴申紧紧皱眉,道:“我知道。“

姚嵩揣摩半晌,道:“要破嘉麟,臣有一计。可遣一名晁延寿的旧将到嘉麟假意投诚,待陛下设法将温泌引出城后,再里应外合攻克嘉麟。温泌损毁戴公之墓,在河西天怒人怨,但凡陛下召集,必定四方人马都来襄助,数十万大军合围,晁延寿之流,无异以卵击石。”

戴申缓缓点头,“可以一试。”

姚嵩担心戴申口不应心,留了许久,将攻取嘉麟一事仔细筹划,待到入夜,见戴申面色已然平静下来,姚嵩略觉放心,告辞离去。

戴申吹熄蜡烛,合衣躺在榻上,想到戴玉箴之墓被毁,恨意挥之不去,半点睡意都没有,起身命人送酒来,三更半夜,自斟自酌,喝得醉醺醺意识不清,见面前一张秀美柔婉的脸颊不断晃动,戴申一怔,那人笑盈盈道:“郎君醉了,要上榻吗?”

戴申心弦微动,疑惑道:“住住?”

那人没有答应,只是扶着他上了榻。放下帐子后,柔软半裸的身躯偎了过来,伏在他胸膛上娇声道:“陛下。”一手往他腰间探了下去,戴申悚然一惊,翻身而起,自枕下掣出藏剑,一剑刺入对方胸膛。

那女人倒在血泊之中气绝身亡,戴申醉意全消,用剑尖挑起对方下颌,灯下看得清楚,是一张陌生的秀容,他唤来士兵,指着死者道:“这是什么人?”

士兵惊诧不已,说道:“这是武威郡守的妾氏,郡守遣她来服侍的。”

戴申脸庞隐隐抽搐了一下,极快地平静下来,只说此女意图行刺,命左右掩人耳目,将尸身移走。

隔日,武威郡守才得知爱妾香消玉殒,敢怒而不敢言,只抚着美人的遗物哭了一通,便悄悄弃武威往嘉麟而来。戴申也不管他,令姚嵩书写诏书,急传河西所有州县,命众将共取嘉麟。

“悬赏三军,能擒拿温泌者——生死不论,即授上柱国,赐三百食邑。胆敢抗命不来者,待河西平定后,以死罪论。”

姚嵩微凛,忍不住顿笔道:“这后一条,似有些严苛了。”

戴申一张脸如冰雪般毫无表情,“先父在世时,为河西百姓几十年浴血奋战,他的尸身遭敌军屠戮,难道河西众将不该合力讨伐贼首?”

“是。”姚嵩不敢怠慢,忙奋笔疾书。

“上柱国?”温泌不怒反笑,“好大的手笔,原来我这条命在戴申那里价值不菲。”

韩约有神医搭救,最近已经勉强能下榻了,看到那纸诏书,气得伤口隐隐作痛,苦笑道:“你捅得好大的篓子。”若是换个人去扒戴玉箴的坟,他也忍不住要骂句龌龊的,可又怎么好骂温泌?只能叹气道:“不光激怒了戴申,恐怕连河西各州县的兵将都得罪了,可怎么是好?”

温泌一哂,“戴玉箴死了十多年了,戴申想要仗死人的势威慑河西,是他异想天开了。”

话虽这么说,韩约仍放心不下,爬上马背跟着温泌离开衙署,途径校场,黑压压的士兵们已经闻知戴申召集四方诸将意欲攻打嘉麟的消息,正紧张地操练阵型,温泌经过时,众人的目光齐刷刷看过来,韩约一滴汗打在眼皮上,他对温泌道:“财帛动人心,你这些日子,还是多选几名亲兵在身边,免得着人暗算。”

温泌浑不在意道:“我知道啦。”

韩约玩笑道:“我们要不要也悬赏戴申的头颅呢?”

温泌反手将缰绳挽起,说道:“不必,戴申的命是我的。”他轻叱一声,骏马飞跃,众人被身后的马蹄所惊,举着旌旗退至两边,温泌如乘风破浪,扬长而去。

回到住处,他掀帘一看,见吉贞侧身而坐,正垂头缝补着一件浆洗过的衣衫。温泌罕见她如今这样素简的青衣奴打扮,常有一时不慎看错眼的时候,然而一看到她微微蹙起的清丽眉头,他便无声地一笑,扶着门框审视着她。

“怎么愣着不动?”吉贞头也未抬,放下手里的衣衫,细心掸了掸上头的褶皱。

温泌惊讶了,走过来笑道:“你怎么知道我来了?”

吉贞想,是他的气息,脚步声,还是凝驻在自己脸上的视线?她嘴角微微一弯,说:“我就知道。”

温泌未置可否,解开腰带,将衫子换上,目光在吉贞脸上扫来扫去,吉贞只道他又不怀好意,正要嗤笑,温泌却认真地说:“你黑了,也瘦了。”

吉贞的笑凝滞在脸上,顿了顿,哼道:“狗嘴吐不出象牙。”

“是真的。”温泌凝视了她一会,见吉贞拧眉别过脸,是不高兴了,他微微一笑,在她脸上一抚,说:“让你受苦了。”

吉贞还没消气,“那我走吧。”

温泌把她揽在怀里,下颌搁在她发顶,叹道:“这里不是女人待的,可我又不想让你走。”稍顿,他说:“戴申要围城了。”

吉贞道:“我知道。”

温泌把她轻轻推开一点,眸光在她眼尾、眉梢盘旋着,他冷不丁道:“我要是死了,你会跟我一起赴死吗?”

吉贞心里一震,却笑道:“我跟你一起赴死了,普贤奴怎么办呢?”

“说的不错。”温泌不失望,反而赞她,“好娘子。”将腰间从不离身的金匕首解开,他放在吉贞掌心,说:“世道艰险,不论在晋阳,还是河西……打起仗来,我难免有顾不上你的时候,你要自己小心。”

吉贞攥着匕首,莹润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红唇翕动了一下,她问了句温泌没想到的话,“萧侗走失了,跟你有干系吗?”

温泌浓眉一扬,“没有。”他观察着吉贞的神色,“你不信我?”

吉贞道:“我信。”低头将他腰间的衣带系了起来。

韩约闯了进来。见两人正依偎在一起,他都没顾得上避嫌,径直道:“敌军到城下了。”

这么快。温泌瞬间换个人似的,锋刃般的眉宇迸发锐气,他推开吉贞,持刀与韩约风一般离开,来到城头,听见炮声连天,金鼓雷动,嘉麟城外,漫山遍野人潮涌动,旌旗遮天蔽日。晁延寿也不意敌军人数如此众多,一张脸眼见更苍老了,他心急如焚赶来说道:“这附近州县的人马都来了,在远近三四十里处安营扎寨,城下是戴申的神策军。”

神策军为禁军,以熊虎为旗,温泌是认得的,他掠过沙场,锐利的眸光迅速找到了戴申。

戴申身着甲胄,被亲兵簇拥,高踞马上遥视了片刻,要策马上前,大概是被姚嵩阻止了,他扬声道:“武威郡王,可要出城来和我一战?”

神策军瞬间鸦雀无声。这样的纪律森严,连韩约都不禁胆怯。

温泌连铠甲都没来得及穿,在一众守将中格外显眼。他放下手里的刀,毫不客气道:“戴申,你每每说要单打独斗,总免不了要鬼鬼祟祟放冷箭,我岂能还上你的当?”

神策军顿时一阵不满地喧哗。

戴申激他,“你比以前胆小多了。”

温泌呵一声:“你先废主自立,又谋害豫章王,胆子大得很呐。”

戴申道:“你和清原公主私通,生下孽种,妄图充作萧氏血脉,被豫章王揭破,因此怀恨杀人,这会却要贼喊捉贼了?”

温泌哈哈大笑,“你是趴在我床底下亲耳所听,还是守在晁妃产房外亲眼所见?你三十岁一个男人,膝下没有一子半女,总爱打听别人床上事,莫非有隐疾的不是豫章王,其实是你?”

戴申脸色铁青,在众兵将轰然的吼叫中,他的声音听不见了,温泌忽闻耳侧风动,侧身闪避,一支飞箭射在墙上。韩约急得叫“小心”,温泌抬脚踢了踢箭支,嗤道:“想当上柱国的人不少。”城下号角争鸣,已经开始攻城。温泌听见左右呼唤,探身一看,见吉贞抱着铠甲,正在阶下张望。

他两步跳下来,张开双臂,等吉贞替自己穿上铠甲,推了她一把,道:“你离我远点,小心冷箭。”

“天泉,”韩约奔过来,猛地将温泌拽走,气息不定地叫喊:“你去看看。”

温泌登上城楼,定睛一看,城下衣衫杂乱的百姓手持刀枪,被士兵驱赶着前仆后继去填壕沟,飞蝗般的乱箭之下,已经有数不清的人倒在了鹿角木栅外。韩约叫停了弓箭手,对温泌道:“河西八州二十县的百姓,都被驱赶来当箭靶,我们的箭要不够了。这戴申好毒。”

一波攻势遇阻,戴申鸣金收兵,未等晁延寿与韩约喘过气来,又有数千名百姓被驱赶了来。韩约不忍,又去找温泌商议,温泌攒眉思索良久,对韩约叮嘱几句,便上马而走,未行几步,被人掣住马缰,回首望去,是吉贞还在城门处尚未离去,他扯着缰绳,连吉贞一起拉到面前。众目睽睽之下,他也不在意,俯身在吉贞唇上亲了亲,说:“你看顾好自己。”

城外硝烟弹雨,温泌在城内点齐两千骑兵,自后门而出,绕至神策军侧翼,自东西两个方向杀将出来,士兵们抵抗不及,被冲散阵型,一阵急雨般的金锣响起,戴申率先掉头追来,见果然将温泌逼出了城,不由笑道:“自投罗网。”

士兵们认出温泌,群情激昂,为了“上柱国”三字,来势汹汹地挥刀相向。温泌这两千的骑兵,虽然人少,却精锐无比,在阵中左冲右突。这些士兵们一看到他便眼里放光,阵型也不顾了,争先恐后要来抢功,反被平卢军紧随其后,杀得落花流水,往南且战且退。

戴申虽然是为引温泌远离嘉麟,有意示弱,但见数名亲卫被敌军斩杀马下,也怒意高涨,拍马疾坠,和温泌擦肩而过时,一枪去挑他胸甲,却见眼前冷芒一闪,自己的枪尖竟被长刀斩断。

好锋利的刀。戴申微微吃了一惊,见又一刀劈下,他一个趔趄滚落下马,接过亲兵抛来的长刀,挡住这力沉千钧的一记杀招。这一挡,刀口卷刃,连虎口也略微发麻,士兵们见戴申兵器吃亏,忙合围而来,护着他上了马后退,戴申自箭囊中掣出箭,回身挽弓之时,忽觉剧痛,手臂一沉,献血自伤口汩汩涌出。

他捂住手臂,沉沉双眸遥望,见温泌慢慢放下弓,沙尘散尽后,他脸上轻蔑的笑逐渐清晰。“单打独斗?”他冷笑一声,“你从来不是我的对手。”

戴申紧紧闭嘴,将喉头的血腥气压下,他也不甘示弱地一笑,说:“那又如何?嘉麟此刻已经城门大开,游兵散勇,也妄想在河西和我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