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沃野弥望(二十)(1/1)

中书侍郎贺朝章以觐见之名, 正与吉贞商议一事,乃是曹荇攻破京都后, 擅自将宫中缴获的粮草, 杂彩及几十万领甲胄充作平卢军军用,以致宰臣们不满。正说着, 桃符疾步而来,使眼色道:“武威郡王到了。”

贺朝章正唾沫星子横飞,吃自己口水一呛, 咳嗽不止,温泌的脚步声进殿来,经过他的身侧,兀自落座。

贺朝章紧紧闭上了嘴。吉贞视线转到温泌身上,“郡王来有何贵干?”

温泌端起案头的茶盅, 看了看里头碧绿的茶水, 心不在焉道:“没事, 来看看。”他啜了几口茶,悠然自得像回了家,没有马上要走的样子。转眸看眼贺朝章, 他笑吟吟道:“贺侍郎怎么不说话了?你们继续说。”

贺朝章满腹怨言被憋了回去,硬生生转个话题, “是, 在下方才正和殿下商议御史台的奏疏。”他转而对吉贞道:“近来御史台屡屡上奏,称宫纪废弛,外官常在后宫行走, 宫婢内官们也很没有规矩。因皇帝尚且年幼,后宫无主,言官们奏请大长公主代为整饬宫纪。”

吉贞道:“京都沦陷后,宫人们都四散而逃,现今这些都是从民间新选入宫的,慢慢再教导吧。”她看着贺朝章,意味深长道:“百废待兴,万事不可操之过急。”

“是。”贺朝章满脸疑虑,“但外臣擅入后宫一事,朝中也有不少人非议……”他余光扫来,见温泌放下了茶盅,一双深黑的眸子不辨喜怒地瞪着自己,贺朝章忙低下头。

这话倒提醒了吉贞,“后宫里住的多是些上了年纪的太妃,还有先帝时未曾承宠的嫔妾们,索性都放她们出宫自谋生路吧,也省的在宫里虚度年华。”

“殿下仁厚。”贺朝章其实还有话如鲠在喉,盼着温泌走,一时踌躇着没有开口,扭头一看,温泌还在盯着自己。贺朝章无奈,只能告辞,“臣先告退。”

“慢着。”温泌叫住他。他刚才只觉得贺朝章拖拖拉拉不肯走,十分碍眼,听了这几句,又觉得此人鬼鬼祟祟,简直可恶。他没给彼此留面子,板着脸问:“朝臣们非议,非议的什么?”

贺朝章先是微窘,继而脊背一挺,梗着脖子道:“岭南的檄文上都有,郡王自己不都看见了?还要在下重复一遍吗?”一甩袖子愤而离去。

誊抄来的檄文就在吉贞的案上,她指尖轻轻一拂,正要不引人注意地将檄文收起来,温泌却夺过来揉成一团丢到脚下,还用靴子踩了几脚,“看它干什么?”

吉贞被他惹得火气也来了,嗤道:“你鬼迷心窍,非要把普贤奴推到那个位子去,现在被天下人非议,我以为你得意地很。”

温泌也不太高兴,忍不住回嘴道:“我让你留在河东,你非要跑回京城,我好好个儿子,莫名其妙被拿去填萧侗的窟窿,我都没说什么呢。”

吉贞被勾起往事,气得眉尖狠狠一蹙,低斥道:“你还说!”

温泌话一出口,便深悔自己嘴快,喊桃符来将那檄文烧掉,他上前揽着吉贞笑道:“是我错了。你管他们说什么,权当放屁就是了。”

吉贞仍然不快,“我可没有你脸皮厚。”

温泌颊边酒涡一动,“你不就爱我脸皮厚吗?”见吉贞眼里波光闪动,笑意荡漾开,他眼疾手快捂住她的嘴,俯下脸低笑道:“你再骂我臭狗屎,我就咬你。”宫婢上来收拾茶水,他推着吉贞往侧殿走。殿门在身后刚一闭,他便紧紧抱住了吉贞,在她衣领间一嗅,说:“好香。”

吉贞嘴上不饶人:“你自己是那个,闻谁都是香的。”

温泌脸拉下来,“你没完了是不是?”扯开衣领在吉贞秀颀的脖颈上咬了一口,她的肌肤顷刻间便泛红了,浮起一层细密的粒子,温泌指尖摩挲了片刻,看着吉贞笑意宛然,“我几天没来,你又想我了。”

吉贞把衣领拽起来,道:“谁想你了?”

“嘴上不想,这里想。”温泌指尖点了点她心口,又隔衣在她腰间捏了一把,“这里也想。”

他脸上带着笑,手劲却很重,吉贞吃痛,又很窘迫,推开他的手急匆匆往外走,“这里是外朝,朝臣进进出出的,你还要脸不要了?”

温泌把她拉回来。外殿是议事之所,侧殿只做寻常休憩,不曾住过人,窗下只有矮榻一张,吉贞被他放在榻上,天光透过窗纸照进眼里,她别过脸,见温泌将自己的革带丢在了一旁,蟠龙形的玉环硌得背部不适,她眉头微皱,温泌将革带拂到地上,发出“哐啷“一声,吉贞脸忽而一红,闭眼不语。她一害羞,温泌便来了坏心,要调侃她,吉贞伸手掩住了他嘴,温泌在她掌心亲了亲,往榻里侧挤了挤,微汗的胸膛贴着吉贞,他的声音有些喑哑,又压低了嗓门,仿佛耳语,“怕别人说闲话,为什么不肯做我的王妃?”

吉贞摇头:“我只是不想别人说普贤奴的闲话。“

温泌不以为然:“几句闲话又算得了什么?要做皇帝的人,难道连这个都承受不了?我父亲是契丹人,母亲是宫婢出身,你以为我小时候听过的污蔑之词少吗?我尚且没有放在心上,普贤奴一定比我强。“

吉贞默然良久,微笑道:“承你吉言。可我要下嫁,只有选别人做我的驸马,不会做谁的王妃。你恐怕不会容别人做我的驸马,因此我早在京都时,就发了誓,此生都不再嫁了。”

温泌有些闷,按捺着脾气道:“有孩子了呢?”

吉贞道:“我不要,怎么会有?”她冲着温泌一笑,“兴许以后你有别的孩子了,我不拦着你。我要在宫里好好守着普贤奴,他所拥有的,谁也不能夺走。”

不要这话,真实令温泌不快。他一哂,说:“你真看得开。”

吉贞道:“我早声名狼藉了。若看不开,这会恐怕不知道死多少次了。”

温泌起身,倚着嵌玉靠背,有一阵没有说话。他垂眸一看,见吉贞躺在榻上闭目养神,鸦羽般的眉毛舒展温柔,他轻轻透口气,俯身在她嫣红的唇瓣上使劲亲了一下,笑嘻嘻道:“那我就多来几次,兴许你食髓知味,不肯放我走了。”

吉贞扑哧一笑,说:“你别的不会,说大话的本事真是一流。”

温泌眉头一扬,抓着她的双手正要说话,忽闻外头通禀道杨司马来了,那杨寂显然已经被领进外殿,却不见温泌,内侍道:“郡王议事后常在侧殿歇息。”走来侧殿外,轻轻叩了叩门,叫道:“郡王?”

这侧殿敞亮,连个屏风都没有,吉贞拾起衫裙,忙要起身,温泌偏要使坏,按住她不许动,下面用力一撞,吉贞不甘示弱,在他腰上狠狠一掐,他皱眉笑着对外头的内侍道:“我很困,叫杨寂先回去,明天再说。”

内侍便退开了。待到夜幕降临,二人也未起身,侧殿亦没有掌灯,昏暗的天光下,吉贞从短暂的睡意中清醒过来,见温泌那张脸的轮廓在眼前若隐若现,她手指在他眉骨和鼻梁上划过,温泌却一直没睡,握住她的手捻了捻,说:“我过几日要去陇右了。”

吉贞一怔,“不是有韩约在吗?”

温泌道:“韩约不行。这次戴申必死,我怎么能不去?”

吉贞道:“你又说大话。”

“不是大话。”温泌道,“我发誓。”

吉贞沉默了半晌,说:“别人做统帅,都是坐镇中军帐,哪像你,动辄亲冒矢石,快三十岁的人了……”

“戴申比我老,你担心什么?”温泌语气里还带着笑意,全然没有大战在即的紧张,他摸了摸吉贞的脸,柔声道:“别担心。”披着衣裳起身,他亲自去掌了灯,坐在榻边看着吉贞,“我这趟走,会命曹荇为留后,镇守晋阳。杨寂跟我许多年了,自迁都晋阳后,诸事繁忙,还没顾得上封赏,我想封他为右仆射,宫监臣,辅佐陛下,摄行政事。”

这些事他显然早就想好了,此刻说出来,又有些商量的意思。吉贞垂头理着裙衫,心平气和地说:“他有功劳,封赏是理所当然。曹荇品性厚重,可托付大事。”

“杨寂主意虽多,却有分寸,不会乱来。我已经跟曹荇说了,让他有事跟你商量。”

吉贞无声点头。

温泌见她怏怏不乐,捏了捏她的下颌,笑道:“之前有琵琶送行,难道这次没有?不要厚此薄彼吧?”

吉贞横他一眼,嗔道:“等你回来再说吧。”

“一言为定。”温泌拾起革带,扣上玉环。

离宫之后,他连夜召集群臣,杨寂已将辎重人马点齐,此值夏收之际,人壮马肥,仓廪充实,正是与敌军一决胜负的良机。温泌没有久耽,将晋阳诸事交托给曹荇与杨寂二人后,便率领数万人马,一路西进,穿过京畿,逼近平凉,韩约在雁门关策应,而神策军也屯兵朔方,枕戈待旦有数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