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沃野弥望(十)(1/1)

“窟哥转世?”屈列放声大笑, 凌厉的双目看向座下众人。她敏锐地察觉到有人心怀不轨,想要借窟哥来将她取而代之, 但她不怕。“我乃屈列, ”她昂然道,“谁是窟哥转世?你们哪一个是窟哥?站出来。上一世你是我的手下败将, 这一世,你又能把我怎么样?”

众人被她的威仪所慑,心中一颤, 均低头不语。

屈列自鸣得意,笑着向人群中发问:“大巫,你通鬼神,知天命,你告诉我, 这里谁是窟哥转世。”契丹人对鬼神有天生的敬畏, 即便屈列, 在大巫抬起头来时,脸色也肃穆起来。

白发苍苍的大巫拖着灰袍在草地上摸索,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瞎子, 灰白的阴翳填满了双眼。在英姿勃发的年轻人中,他像个一片枯叶, 一只灰蛾, 连声音也是粗哑沉涩的,“夷离堇没听过那些歌吗?”大巫呵呵轻笑。

“铁铸的翅膀,坚硬的翎羽, 山间岚气铸就闪电般的双瞳,东海波涛洗涤白玉般的利爪。他是狂风席卷大地,他是浓云遮蔽天日。”大巫悠悠吟唱,苍凉辽远的歌声在云霄中断断续续地飘荡,他年老体衰,唱了两句便力竭了,他叹道:“人们都说,窟哥的躯体已经融入大地,灵魂亦化作了神鹰,在草原上翱翔。哪有转世成人一说啊?”

老东西。屈列硬是忍到大巫唱完了那几句,所幸他识时务,及时话音一转,屈列那阴沉的脸色才缓和下来,“行了!”她不耐烦道,喝止了众人的交头接耳。

隔着舞者交错的身影,祭坛的干柴已经高垒,用以祭神的谷物、牲口都被送到了祭坛前。屈列一抬手,鼓乐骤停,她抓起侍者送上来的巨弓,掣出箭支,一道火光划过人群,“嘭”一声,点燃了祭坛。

众人欢呼叫好。屈列故意冷落了吉贞,她转而对温泌笑道:“郡王,我这把弓,配十三钱的箭,能射两百余步,你觉得怎么样?”

温泌道:“夷离堇天生神力,没有几个男人比得上你。”

这话屈列爱听,她把弓递给温泌,“你也试试。”

温泌握住凉滑柔韧的弓身,走到毡毯之外,掂了掂侍者送来的箭,他松了松肩膀,缓缓将弓拉开,盈满力量的手臂微微一沉,忽闻“錚”一声轻鸣,飞箭如一道白光,破空而去,众人不禁张开嘴,视线追随白光的余影远去,炽烈的日光刺入眸中,众人不禁眯眼,待回过神时,那只箭已经不知去向了。

屈列摇头而笑,“郡王,要是在战场上……”

“看呐!”人群中发出一声惊呼,刹那间所有人都禁声了。

晴朗无云的天气,忽然狂风大作,一片巨大的黑云迅速地漫了开来,一时遮天蔽日,天地间陡然昏暗下来,祭坛上熊熊的篝火激烈地飞蹿,所有的人都被骇住了,眼见那片黑云猛然坠落,直扑到眼前,吓得尖叫奔逃。

黑云好像被无形的力量撕扯成了数片,在人群上空停驻了一瞬,扎堆在了祭坛边的牲口上,还没来得及给天神享用的牛羊顷刻间成了骨架。

“是鹰。”屈列喃喃道,怒视了一眼温泌,她道:“你那一箭误入林中鹰群,它们受惊了。”见众人被群鹰嗜血的景象吓得失色,屈列从温泌手里抢过弓来,正要去射,身边奴隶一把扯住她的手,疾呼道:“夷离堇住手,是隼王!”

那是一只巨隼,同伙们急于啃食牛羊时,它展开乌云般宽广的羽翼,在旌旗间盘旋,然后悄然无声地落在了温泌面前。

“呀,是你!”巴雅的眼里闪过一丝惊喜,冲上前抚摸着隼王的翎羽。

刚才还疾风闪电般的隼王,温驯地走上了巴雅的毡毯。利爪抓住巴雅的袍边,它叼起巴雅掌心的肉干。

“你是什么人?”屈列察觉到了异常,忽然抓起案边切肉的匕首,她走到巴雅面前。

感受到她的杀气,隼王的双翅骤然飞展,一双锐利的鹰眸警惕地盯着她。

刀柄因汗水而打滑,屈列的手攥得更紧。“你是契丹人,”屈列逼问巴雅,“你是哪家的女儿?”

巴雅站起身来,镇定看着色厉内荏的屈列,“我姓大贺。”

原来如此。屈列大声地冷笑,“胡说八道!大贺氏已经死绝了。”

巴雅掷地有声:“窟哥没有死。”

屈列匪夷所思地大笑,“你是窟哥?你一个女人,也敢说自己是窟哥?”

“夷离堇也是女人,你自称屈列,她为什么不能是窟哥?”温泌拦在了巴雅面前。

“好,你自认窟哥,我要和你一决高下。”屈列的无措不过一瞬间,她看向温泌,告诫意味极重,“郡王,你连契丹人都不算,遥辇氏和大贺氏的恩怨,和你有什么关系?你走开。”

温泌按在巴雅微微颤抖的肩膀上,把她推到自己身后,“她是我的妻子,怎么跟我无关?夷离堇,你想和我动手吗?”

“我怎么会对贵客动手?”屈列恶狠狠地笑了一声,退回毡毯上坐下来,她看着寸步不离温泌身后的巴雅,“这样一个女人,郡王竟然把她当成宝一样啊。”她阴阳怪气道,故意瞥了一眼旁边语笑嫣然的吉贞,“我看你快和大巫一样瞎了。”

温泌满不在乎地笑道,“眼瞎又怎么样?心不瞎就行了。”

他待巴雅温和平顺,不似作伪,吉贞对此也没什么反应,屈列有些没趣,哼了一声。看见巴雅身边的隼王,她既畏惧,又厌恶,“把这些蠢鸟弄走!”她斥责旁边的侍从。

隼王吃饱了肉干,弯钩般的喙在巴雅掌心轻啄,巴雅笑了一声,拍拍它的翅膀,“去吧。”隼王锐鸣一声,恋恋不舍地看眼巴雅,率领着群鹰,呼啸而去。

这时,座下众人才打消了怯意,一边观望群鹰汇聚的奇异景象,不时以狐疑的目光打量巴雅。屈列把众人的神色尽收眼底,只是冷笑几声,不再多话。

“多谢夷离堇盛情,日色已晚,在下告辞了。”崔屹来了契丹这半日,食不下咽,总算找到契机,急忙退席。

“盛会还有半月,郡王不妨多住些日子。”屈列没怎么挽留崔屹,对温泌却格外地热情起来。

夜风吹散了篝火熄灭后的浓浓烟气。温泌站在毡帐外,看着星海般的草原。

巴雅仍旧是男装打扮,手脚麻利地替温泌铺了一层层狼皮褥子,她又跑去帐外汲水,煮茶,忙得不可开交。温泌拦也拦不住,懒得再管她,倒头躺在褥子上,他枕着双臂,回忆白日情景,沉湎了许久,他克制住胡思乱想,对巴雅道:“你总这样,别人都会觉得你是个奴婢。”

伺候惯了大巫,和温泌共处一帐,巴雅亦不觉得羞涩,她把自己薄薄的褥子扯到温泌脚下,和衣躺下来,笑道:“阿郎说什么,我本来就是个奴婢啊。”

温泌道:“你看见屈列了。统领八部的夷离堇,要像她一样。你能做到屈列那样吗?”

巴雅虽然恨屈列,但也不得不气馁地承认:“阿郎,我比不上屈列……”

“你不喜欢契丹吗?”

“我喜欢的!”巴雅激动地说,“我是契丹人,是大贺氏唯一的后嗣,我的祖父是伟大的窟哥。大巫曾经每天都这样叮咛我,可是……”她的声音低了,“我在范阳长大,阿郎你们都是汉人,我有时又觉得,做个汉人也没什么不好。”

巴雅不及屈列。温泌心知肚明,他沉吟道:“我今天忘了,应该在那些契丹人中物色一个来帮你。”

“有阿郎你就够了啊。”巴雅心无芥蒂,“我做夷离堇,你做漠北都督,反正我是女人,也做不了都督。”

温泌笑她的天真,“我打天下都忙不过来,帮你做一个小小的漠北都督?”

巴雅赧然,又开心地笑道:“阿郎,你今天射箭的时候,还有挡在我面前和屈列说话的时候,我觉得你才是真正的窟哥转世!你的语气和眼神,好像真的把我当成你的妻子一样。”

温泌见她越说越起劲,忍不住道:“我不护着你,屈列会杀了你的,那我这几年不是白忙活了?”

“我知道。”巴雅小声道,她是没有城府的,安静了片刻,她迟疑地问:“阿郎,杀了屈列,把夷离堇之位夺回来后,你会不会就丢下我不管了?”

“不会。”温泌安慰她,“大巫临走时,我答应过他,会照顾你。”他嘴上和巴雅说话,心思早跑到了九霄云外,一时沉默,回神之后,又提醒巴雅一句,“你还是快找个男人吧。你看今天那些人,好像没见过女人一样,兴许他们也喜欢你了,毕竟你以后要做夷离堇的。”

巴雅对找男人这事其实不太热衷,但她意识到了温泌的不耐烦,有些黯然地说:“知道啦。”

“我出去一会。”温泌突然爬起来,他一刻都等不及了,匆匆往外走,只丢给巴雅一句:“旁边毡帐里是侍卫,如果屈列来就喊人。”

没有听清巴雅的回答,他走得飞快,夜风从耳边划过,他一把掀起了吉贞戎帐的帘子。

戎帐里,桃符、娄焕之和包忽里都还在。今日的隼王令他们大开眼界,这会几张嘴凑到一起,争论得热火朝天。“阿郎!”包忽里先反应过来,他跳起身,高兴地看着温泌。

温泌一眼看见吉贞独自在灯影暗处沉思。她也意识到了有人突然闯入,抬起一双愠怒的明眸。

“包忽里,你们都出去。”温泌看着吉贞,说道。

“是!”包忽里干脆地答应一声。

“走哪去?”吉贞呵斥。

包忽里眼睛一转,二话不说,两手变爪,把呆滞的娄焕之和桃符拖了出去。

三个人到了帐外又低声争吵起来。声音尚未远去,温泌已经大步流星到了吉贞面前。吉贞警醒,却躲不及,被他揽住纤腰,俯脸往她唇上亲来。她手一扬起,被他抓住两只手腕,灼热的气息迫使她开启牙关,他前所未有的急切和激烈,好像要将她的唇舌吞噬。

吉贞拼命地挣扎开,气息急促,鬓发乱了,一张脸气得通红。

“别骂我。”温泌及时阻拦了吉贞,放开她的手腕, “那时候我在范阳,听说你有身孕了,我太高兴了,快高兴疯了。”见吉贞眼神微动,他捂住了她的嘴,“我那时立马就后悔了,我不该昏了头去娶巴雅。去龙兴寺的路上,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我也不敢让你知道我高兴,我怕你知道了又要用这个孩子来对付我。“

“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吉贞冷道。她气息已定,雪白肌肤映得双唇异常得红。

“你对我也不好。”温泌道,“你的深情厚谊都给了别人,只有对我无情无义。我对你好的时候,你都在绞尽脑汁想着怎么制我。把我制死了,你就高兴了。“

“你死不死,管我什么事?”吉贞冷笑,“你现在赶快滚,我才高兴。“

“我不滚。”温泌拉起她的手,“你对我不好,我也对你不好。我们扯平了吧?以后我再也不会那样了。”

吉贞无动于衷,一把拍开他的手,她平静道:“扯平了,我不恨你,你走吧。”

“屈列知道了巴雅的身份,她一定会想办法杀巴雅,我得趁八部离心的机会调兵来。”温泌手臂一伸,将吉贞按在胸前,他双眸温柔而热烈,义无反顾地,“刀枪无眼,兴许我会被乱箭射死,也兴许今晚回去,屈列会趁夜到毡帐杀了我。这样你也不让我碰吗?”

吉贞默然,温泌见她闭眼,欣喜不已,才俯下身,吉贞的脸别开了。

温泌紧紧盯着她,审视着她的表情,猜测着她的心思。半晌,他忽道:“你和徐采睡觉了吗?”

“睡了,”吉贞绽放笑颜,极其明媚,“怎么样?”

“不怎么样。”破天荒的,温泌竟然没有暴跳如雷,他反而微微一笑,“他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我可怜他。”

吉贞冷道:“他的一辈子还很长,不是你说了算的。”

“他的一辈子还长,是因为他从河东折返岭南时,我放了他一马。”温泌淡淡道,见吉贞又挣扎,他放开她,随手替她拂过一丝乱发,“我不杀他,杀了他你反而要念念不忘。他自己要跑回岭南,追随萧侗,以后只会和你势不两立,你只会自己和他越离越远。”他揶揄地笑起来,“你不是就会算计我吗?我看你以后狠不狠得下心来算计他。”

“你,”吉贞紧咬牙关,仍然没有掩饰住声音里的颤抖,“你给我滚。”

“我明天就走了。”温泌柔声道,“屈列不会放你走的,兴许到时候还要拿你当人质对付我。让包忽里带你先躲一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