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今夕何夕(十一)(1/1)

重阳前后, 杨寂的头发总算蓄了起来,他郑重其事, 对镜挽发, 正戴襆头,闻知消息, 温泌已经亲自往冀州走了一趟,退了与崔氏的亲事,杨寂惊得襆头都掉了, 披头散发冲来衙署,抓着温泌问道:“天泉,你真和崔氏退了婚?”

温泌神色很平静,“不错。”

“你……”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杨寂双目圆睁盯了温泌良久, 到底尊卑有别, 骂不出口, 只能狠狠甩开手,跌足道:“你一时糊涂,要坏事呀!”

温泌对杨寂的危言耸听并不在意, 道:“没有崔氏,我一样能平定河北河东。”

杨寂又是失望, 又是痛心, 望着温泌缓缓摇头,“有了崔氏,如虎添翼。你不顺应天时, 偏要逆势而行,我难道该夸你一声初生牛犊不怕虎?”

温泌惫懒地一笑,说:“我自己就是虎,怕的什么?”

容秋堂是个任性而为的人,向来对联姻这种事嗤之以鼻。他走进来,满不在乎地说:“牛不喝水强按头,你又何必?“

杨寂嘟囔一句,“牛?我看是倔驴还差不多!“他目光追随着温泌,心里装了许久的话到底还是问出了口,“皇帝命晋阳令翻修兴龙寺,改为道观,赐给了清原公主,这又是怎么回事?“

容秋堂一改刚来时的轻松闲适,眸光一紧,看向温泌。

“怎么回事?皇帝昏庸吧。“温泌敷衍一句,将满案的文书整一整,一摞抛进杨寂怀里,“我觉得,你还是娶个老婆吧,省的整天胡思乱想,东问西问。”嘲笑过杨寂,他说:“我明日要去河东,这些文书都给你处理。要紧的发急信来晋阳。”

杨寂捧着山一样高的文书,眉头皱的很紧。

温泌没有理会他,他垂下目光,收拾着案头,说道:“你来干什么?”

容秋堂满脑子杂念,停了一停,才意识到这话是问自己的,他整了整脸色,将一把环首刀放在案头,说:“这是新打出来的,重五斤六两,长三尺,重心在刀柄七寸处,正适合马上斩落敌首,人称断马刀。”

温泌看着银霜般的刀身,沉默良久。

包春走了进来,称弥氏抱了小郎君,要等容秋堂去弥山墓前洒菊花酒。正说话间,那小人儿挣脱了弥氏的手,摇摇摆摆走进来,因为没留头,只在衣襟上别了一把茱萸,口中含糊不清地叫阿耶。

容秋堂告辞,又提醒温泌去河东之前记得试刀,觉得好,再叫匠人大量锻造。

“等一等。”温泌突然道,从案后走来,他拿起刀审视。

刀是好刀,锋利无比,晶莹的寒芒闪耀。容秋堂舞刀弄枪的习惯了,那寒芒到了眼前,刺骨冷意透过毛孔深入肺腑,他立即察觉到杀气隐隐,猛地抬头,还没出声阻止,温泌已经手起刀落,将他腰间才挂上去的茱萸袋割断,随风飘起的衣袍落在刀刃上,无声无息地裂开。

“是好刀。”温泌赞了一声,“哐”的把环首刀扔在案上,脸上却毫无喜色。

容秋堂脊梁骨沁出一层冷汗,他僵硬地盯着温泌。

你是想杀我吗?两年前,他尚能无所顾忌地问出来,现在,他满心犹疑,却迟迟不能出口。求助地看一眼杨寂,杨寂只顾低头叹气,对那一幕未曾察觉,容秋堂嘴唇翕动了一下,紧握着小人儿柔嫩的手,他对温泌道:“我先走了。”

温泌暗暗吐口郁气,试图摆脱胸中无尽的烦躁之意,然后若无其事对容秋堂笑一笑,“这把刀送你了,是把好刀,带着防身吧。”

“天泉,有件稀奇事。”

杨寂的声音打破了温泌的思绪。他收回看向容秋堂背影的目光,心不在焉地瞥杨寂,“怎么?”

“皇帝突然杀了一名医官,”杨寂神秘兮兮的,“你可知道为什么?”

温泌闲来无事,顺着他问:“为什么?”

杨寂道:“因为医官私通郭佶,泄露皇帝医案。皇帝因此还在宫中大骂郭佶窥视内帷,意图不轨。”

“哦?”

两人一同眯起眼来,盯着地上散落的茱萸琢磨。

杨寂揪着下巴上的短须,念念有词:“郭佶兴许是见皇后的肚子这么久了也没有动静,心里着急了。可皇帝因此大发雷霆,当众痛斥,他人不大,脾气倒是暴得很呐,果然是有其姐必有其弟。”

温泌假装没听见后半句,“骊山围猎时你不在,皇帝那时就对郭佶恨之入骨了,借题发挥也未可知。”

“郭佶在西川时尚有分寸,做了国丈,气焰是太嚣张了。”杨寂笑道,“听说郭佶在留邸听闻皇帝大骂他,次日便匆匆返回西川了,大概是怕皇帝杀心大起,要他性命。”

皇帝的脾气,是有这种可能的。郭佶倒是滑溜得跟泥鳅一样。温泌见外头难得的晴空万里,要是今天走,倒不怕路上突然降下瓢泼大雨。说好的明日再启程,又着急了,走之前叮咛杨寂:“契丹和奚部联姻,婚仪在即,你选择重礼,亲自送过去。”

杨寂对混进契丹这事,始终有怵,“我,”他磕巴一下,“那边可不是凉州,我人生地不熟的……”

“让巴雅扮作你的婢女。”温泌道,“她不笨的。”

安排了范阳事宜,温泌动身来到河东。仲夏多雨,他抵达晋阳时,才下过一场倾盆大雨,地上湿滑,许多来山上祭祖踏青的的人都被困在兴龙寺——皇帝虽然把它改做道观赐给了清原长公主,却还没来得及改名,当地人仍旧叫它兴龙寺。

这些游人不敢擅闯道观,只挤在观外廊檐下避雨。有好事之人,拿起削尖的竹枝,在墙上龙飞凤舞地题诗。

温泌在众目睽睽下,要往道观内去,有游人将他拦住,指了指紧闭的观门,说道:“此间主人不在,听闻也往山上去赏景了。”

温泌将马拴在观外,徒步往山上边走边看。晋阳一战,蒙山与兴龙寺有太多回忆,没有了当日的洪水,涨潮的汾水如白龙摆尾,绕城奔流。城中逃难而去的百姓也大多都搬了回来,恢复了昔日欣欣向荣之相。

沿途不住有文人雅士驻足,指点道:“此处正是当初陇右军火攻平卢军之地,你看那山的更高处,树身下半截还是漆黑的。”

两年过去,春去秋来,被烧得焦黑的蒙山已经重新萌发出新绿,覆盖了昔日大战的痕迹。山风吹散了青雾,树叶婆娑作响,溪涧汩汩轻鸣,午后的沉闷被一扫而空,日光穿过林叶,洒在溪边的山石上。

有人穿着蓑衣,戴着斗笠,正在溪边擢洗双足。三四名侍卫背身而立,以防有唐突的游人靠近。

温泌没有走过去,远远地注视了良久。

桃符回首之际看见了温泌,她跟吉贞耳语,吉贞在山石上站了起来。天空明净而澄澈,迎着金乌,有些林叶已经泛红,飘落,在水上打着旋儿。她摘了斗笠,脱了蓑衣,凌波而立的人,衣衫随风而动,是又起了山雾吗?他只觉得她的脸模糊。不知是心理作祟,还是确实吉贞比初到范阳时瘦了不少,那时候脸颊是白里透粉的,肌肤润泽鲜妍,现在迎光而立,人越发的淡而无色,像一抹飘渺无形的清影了。

他走到溪边,吉贞审视他几眼,有些意外。温泌这是淋雨淋惨了,鬓发湿漉漉的,衣衫都贴在身上。

她涉水回到岸边,雪白的脚掌套上绫袜和鞋履,掸了掸衣裙,转眸看向温泌,“湿透了,冷吗?”

温泌依旧摇头。

“冷也没有办法,”吉贞显然也想起了往事,嫣然一笑,“我今天没有衣裳借给你穿。”

温泌没有作声。这一路因为天气的缘故,边走边停,他并不十分疲倦,而且山景极好,值得多看几眼。吉贞却疑惑起来,因为这个人向来油嘴滑舌,难得有这样沉默的时候,她不禁回眸,见温泌不知不觉停在了道边,攒眉看着她。

“走吧。”两人目光一触,温泌眉头瞬间舒展开,快步走过来,拉起她才在溪水中泡过的冰凉小手,在掌心里辗转握了握。

侍卫已经先一步将道观外的游人驱散,两人清清静静地回到观内,温泌饶有兴致,前前后后看了几眼,见当初吉贞住的寮房外新长出一丛碧绿的芭蕉,被烧毁的殿宇也重新粉刷一新,别有种生机盎然之相,吉贞拉他到殿后林间,将树干上的箭疤指给他看,“这些竟还在呢。”

温泌也一笑,抚了抚眼睛似的疤痕。它们幸免于难,日复一日地,看着此间离人复归,焦炭焕发新绿。

“晋阳是个好地方。”温泌叹道,“我都想长居此间了。”

吉贞丢开手,折身往殿内走,口中道:“这里是道观,清修之地,你整日出没,成何体统?”

温泌走在她身后,揶揄道:“我以为你整日混迹于澄城的宴席,早已经视男女之防为无物,原来还如此拘泥于世俗偏见?”

吉贞哼一声,“我迟早要掌包忽里的嘴。”

包忽里得知温泌来了,兴冲冲地正要来拜见,在门口蓦地听见这句,忙扭头跑开了。

温泌大笑,将房门紧闭,抱起吉贞倒在床上,“你要是能像上次宴后那样热情奔放,多见见澄城也不坏。”

吉贞佯怒,闭眼不语。

温泌在她腰肢上,停了片刻,缓缓在她小腹上摩挲,忽然吉贞将他的手盖住,顿了顿,她轻轻把他的手推开。他没有坚持,捏着她冰凉的双足揉搓了一会,又落到了她的腰腹。

“我们再要一个孩子吧。”温泌撑起胳膊,凝视着吉贞,“儿子,女儿,都好。儿子最好。”

吉贞先是心里一痛,继而又被他对儿子的执着逗得轻笑一声,她再次把他的手推开,嗔道:“我现在这样的身份,有了孩子,怎么解释呢?”

温泌好笑道:“解释什么?跟谁解释?你是堂堂的长公主,天下还有什么事是你办不到,什么人是你得不到的吗?”

吉贞坐起来,被他抚弄得脸颊略微发红,她拿起纨扇摇了摇,琉璃般的眸子光彩闪耀,“我想要武威郡王做我的裙下之臣,不知道能不能办到呢。”

温泌笑叹:“我早已是殿下的裙下之臣,何必惺惺作态?”见吉贞微笑的嘴唇恢复了嫣红的色泽,他在她唇瓣上抚了抚,在她耳畔低语:“再生一个孩子吧。你不是想要吗?欠你的,还给你。”

“不是你欠我的。”吉贞认真地想了想,看向温泌,“我只是不想你娶崔氏。”窗外,屋檐上落下的雨滴打在碧绿的芭蕉上,滴答轻响,吉贞侧眸看了一阵,说道:“你看这芭蕉虽然秉性脆柔,却烈火摧之不尽,又焕新生,可见它命不该绝。一切随缘也就是了。”

“鬼话!”温泌微怒,“难道我还不如这破芭蕉?它能年年焕发新生,我还不能有个好儿子了?”

吉贞见他当真,笑着摇头,“你可别小看这芭蕉。万物有灵,它虽然是草木,扎根于地,却比这些残壁断垣要历久弥坚呢。”

“原来如此。”温泌倒头躺下,冷笑道:“你是芭蕉,我是那残墙断垣。我说你怎么心性大变,原来是要以柔克刚了?”虽没睁眼,却仿佛看见了吉贞一张勃然变色的脸,他笑着扯她的手臂,“别说那些废话了,有功夫,不如陪我多睡几觉。”

温泌顷刻就入睡了。他就是这样,再多的心事,该睡就睡,半点不耽误。吉贞是想不通,摇着扇子坐在床边,不时回过神来,将钻入纱帐中的蚊虫赶走。

戴庭望走到门前,知道温泌在里头,他没出声,只做了个嘴型:郑元义来了。

桃符摇了摇手,把戴庭望领到院子里,才叮咛道:“武威郡王大概要在这待一阵,叫他不要再露面了。天大的事,以后再说。”

郑元义在晋阳驿馆,听到戴庭望传信,知道这趟徒费功夫,也颇为恼火,最后也只能冷笑一声,自言自语道:“他故意的吧?”打消了跟吉贞商议的主意,仍旧回云中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大家对温泌勾结契丹的做法颇有微词,解释一下:此文仿唐,当时人们对于汉民族的认同感并没有那么强,举事之前勾结异族是常规操作,李渊起兵前第一件事是私通突厥,直到统一中原后,才把突厥当成了眼中钉。以我们的教育背景,抵触异族入侵合理,但评价文中人物更宜结合本文所在的时代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