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今夕何夕(一)(1/1)

元龙十年四月, 谷雨初晴,时逢顺德皇后祭日, 清原公主请旨赴京畿玉京宫修道, 以幸冥福。皇帝竭力挽留,公主坚辞, 皇帝也只得挥泪送别,准许公主携十数名宫婢内官,往蒲城而去。

蒲城位于京畿东北, 北望黄河,西临骊山,是先帝与顺德皇后罗氏的陵寝所在,玉京宫与皇陵为邻,方圆十里, 人踪绝迹, 唯有阵阵的蛙声和蝉鸣, 伴随守陵人日复一日的钟鼓声,在空旷的殿宇间回荡。

桃符生就一张聒噪的嘴,到了玉京宫, 只能对着满池的青蛙一唱一和,不到三天, 已经生不如死, 她央求吉贞道:“有那么多投帖谒见的朝臣内眷,殿下不拘哪一个,请她们来说说话, 解解闷吧,不然奴要憋死了。”

吉贞自出宫后,衣饰极简,只穿着素色的曳地绫裙,发间全无装饰,坐在窗下写字,像一抹浅淡的影子,霎一霎眼,就要烟消云散。桃符看着她,心中百味杂陈,委屈地说:“殿下,你才二十岁呀。”

“你比我小一岁,”吉贞察觉桃符声音中的幽怨,她看向桃符,“你想嫁人吗?”

挂冠三年,吉贞完全没有当一回事。桃符赌气跺脚,“不嫁。别说三年,三十年我也能呆得住。”

“不会在这里三十年的。”吉贞停笔,望着窗外,不远处正是帝陵所在,“你看这重重青山环绕,像不像盘旋的玉龙?”她并非心如止水,只因这里是阿爷阿娘埋骨之处,虽然寂寥,也能忍受。

这里里外外的景,桃符早看腻了,她跑出去,又指挥戴庭望抓知了,用丝线缚了知了翅膀,扯着它飞翔。折腾没一会,知了气息奄奄,庭望忍不住将丝线解开,高举知了,轻轻放在树干上。

桃符笑话他心软,“看你整天舞刀弄枪的,原来也跟小娘子一样。”

庭望略微不快,怕桃符还要去祸害知了,他在窗下,小声提醒桃符,“殿下小名叫蝉,你忘了?”

“没事,你们玩吧。”隔着一扇窗,吉贞的声音响起来。风吹残红落在窗棂上,她纤指轻轻一拂,说:“寄身宇内,却天生不寿,侥幸存活,也难过三秋。”语毕,有一阵没动静,抬眼一看,庭望皱眉看着自己,吉贞不由为他的孩子气一笑,叫桃符道:“都有谁来投帖?”

桃符把一摞雪白芬芳的纸笺拿起来,“澄城公主请殿下去她府上。”

吉贞摇头,“素无交往,她在突厥数年,恐怕习性也不同,不去了。”

桃符又拿起一张帖子,“丹州刺史夫人娄氏,现居合阳。”

“丹州刺史?”吉贞接过帖子来。戴申驻军丹州,多得丹州刺史庇护,她不禁多看了几眼,“下帖请娄氏来。”

娄氏得闻清原公主相邀,受宠若惊,乘车携仆,自合阳来蒲城谒见。然而她一个内宅的妇人,翻来覆去,谈论的都是宅门里的琐事,方圆百里各州各县的豪门士族,都让她絮叨了个遍,吉贞听得神思昏昏,桃符忙将蒲城县令送来的尧山春茗递给娄氏,不断劝她,“夫人吃茶。”

“殿下,”戴庭望走进来,见娄氏还赖着不走,他迟疑了一下,“宫外有人求见。”

“是谁?”吉贞还保持着微笑,瞥了庭望一眼。见庭望踯躅,她眸光往自己身侧一点,庭望心领神会,走近在她耳畔低声道:“是伏沛的女儿,伏大娘子,殿下和她一起看过花灯。”

“我知道。”吉贞手在他胳膊上一按,顺势推了他一把,“放她进来,在偏殿等着。”

娄氏吃着茶,眼睛在庭望与吉贞身上打转,待庭望离去,才问:“这是哪家的少年?大概不是寻常侍卫吧?”

桃符打个哈欠,说:“夫人,这是朔方节度使戴使君家的长子,右监门卫侍卫,幼时常伴陛下读书的。”

娄氏一脸的果然如此,“生得很像他叔父。”她是管不住嘴,随即又问:“多大年纪?”

吉贞捧起茶盏,轻轻吹了吹,垂眸问桃符,“看看什么时辰了。”

“殿下疲倦了,妾先告辞。”娄氏总算站起身。

娄氏离去后,吉贞走至院中,遥见车马停在宫外,两名婢女无所适从地站在车边,脚下一堆箱笼。她心里大致明白了,来到偏殿,正见伏娘子一手支颐,愁眉不展地坐在桌边。吉贞倚门,注视了她一会,笑道:“娘子比几月前清瘦了,但美貌不减。”

伏娘子羞得面红过耳,嗫嚅道:“殿下取笑小女了。”她快步走到吉贞面前,当场便要下跪,“小女走投无路,唯有来求殿下庇护,请殿下看在当日同游灯市的情分,救小女一命。”

吉贞扶着伏娘子的皓腕,端详着略显憔悴的花容,关切地问:“娘子是遇到什么难事了吗?”

伏娘子只觉难以启齿,叹道:“殿下在京中时,应该也有耳闻。”

吉贞落座,“是郭氏求娶娘子的事吗?”

“是。”

吉贞不理解,“郭氏乃蜀地豪族,女儿贵为皇后,似乎并不辱没娘子。”

伏娘子蹙眉看向吉贞,“殿下难道不知道郭使君别有意图?小女只恨不是男人,不能振兴家门,更不想连婚事都被人摆布。殿下素有男儿之志,想必能明白小女的苦衷。”

吉贞忍不住要笑,“我当初想要替娘子和武威郡王撮合,娘子似乎也不抵触。”

伏娘子脸上一红,断然道:“小女宁愿嫁猪嫁狗,也绝不进郭家的门。郭使君要是再来逼迫,小女便也和殿下一样,遁入道门,只求殿下赏小女每日一餐饭食。”

吉贞还是摇头,“你不求父母做主,来求我,是什么道理?”

伏娘子怆然落泪,“要不是父亲懦弱,伏氏怎么会落到这样的田地?”

吉贞倒有点同情,允她在玉京宫暂住。伏娘子感激涕零,吉贞道:“你旅途劳顿,早早歇息。”在偏殿外的围廊上低头想了一阵,走回殿中,却不见桃符,心道她是和庭望去外头捉知了去了,也没理会,走到案前将抄写的经文拿开,却见早先压在下面的诗笺不翼而飞,吉贞诧异,忙往案下去找。

一声熟悉的轻笑。

她一惊,脑袋碰在案上,强作无事直起身来,果然看见温泌在门口,穿着一件灰扑扑不起眼的翻领胡服,指尖夹着她的诗笺晃了晃,说:“乍著薄罗偏觉瘦,懒匀铅粉只宜眠……夏天都快到了,你发的什么春情?”

吉贞看着日影里的人,有瞬间的恍惚,她立即横眉呵斥,“是发文思,不是情思,”她冷笑一声,“你什么时候又懂诗了?”

温泌长长的“哦”一声:“写诗就写诗,藏在经文下面干什么?”

吉贞不想看他,转身走入室内,口中怒道:“要进来就进来,不进来就滚,杵在门口,生怕别人不知道郡王未曾奉诏擅自进京?”

“微服出行,没人察觉。不过我刚才的确要走,”温泌淡淡道,见吉贞愕然回首,眸中水汽氤氲,他又嘴角一扬,说:“一来就看见伏氏在,我怕你又要按着头逼我娶她,不如趁早回去。”

吉贞含泪啐他一口,骂他快滚,“好大的脸。人家是怕郭佶逼婚,来这里暂避,你当是为你来的?”

“不是最好。”温泌脸上满不在乎,心里到底还是松了口气,走进来把诗笺放在案上,看了一眼在榻边兀自生气的吉贞,忽然咧嘴一笑,大步走过去,一把将她拦腰抱起来,忍不住在她鼻尖一吻,顺势往下,含住吉贞嫣红的双唇。他的吻又深又急,吉贞有些不适,偏头拼命躲开,他濡湿的气息又往她衣领里钻,她绷不住笑了一声,伸手遮住他滚烫的嘴唇,不许他再往下探。

温泌在她掌心吻了一下又一下,眼里含着缱绻的情意,他说:“我来时你正在见伏氏,桃符那个蠢婢也不说清楚,我发了一通脾气,把她骂走了,现在可能躲在哪哭呢。”

吉贞道:“你去同她赔礼。”

温泌说不必,“赏她个女婿就够了。”

吉贞不快,“我的婢女,要你张罗?”

温泌嗤道:“你整天给我张罗,我不能给你的婢女张罗?”

吉贞脸色略淡,顿了顿,说:“伏氏被逼得要遁入道门,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娘子……是我对不起她,以致她误入旋涡。”

温泌凝视着她,摇头说:“她嚷嚷说要挂冠,你就觉得对不起她了。我为你疲于奔命,怎么从来没听见你说对不起我?”

吉贞道,“你在范阳左拥右抱,一会崔氏,一会王氏,谁让你疲于奔命了?”

温泌忍笑,“崔氏脾气没有你大,骂人没有你凶,有些无趣。”

吉贞气得不轻,推他的胸膛,“放我下来。”

温泌胳膊把她搂得更紧,丝毫不放。拥抱着吉贞,坐在榻边,“再抱一会吧,”他柔声说,“一开春,契丹人又作乱,我在范阳太忙了,杨寂整天盯着我……我受不了,找个借口跑掉了,他这会怕要急死了。”

吉贞乜斜着他,微微一笑,“盯着你干什么?想要抓你去拜堂?”

“不拜堂。”温泌声音低了,在她脸颊上摩挲着,他说:“我这会谁都不想要。”

吉贞低头一笑,双手不再推拒,慢慢揽上他脖子,螓首靠在他微微起伏的胸前,过了一会,她轻声说:“我能给的,都给你了。公主的面子都没有了,你还喊叫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章节名出自《诗经·唐风·绸缪》: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绸缪束刍,三星在隅。 今夕何夕,见此邂逅。 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绸缪束楚,三星在户。 今夕何夕,见此粲者。 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春节来临之际,最深切的祝福给所有的读者,祝大家健康、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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