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风起安南(四)(1/1)

“玉龙子是传世之宝,独一无二,先帝特意赐给阿姐的,怎么能给你?”没等吉贞开口,皇帝先不肯答应了。

被毫不留情驳了面子,寿光嘟了嘟嘴,笑意不改将头一扬,“论私,我与陛下、蝉姐都是姊妹,千里迢迢从岭南来朝贺,什么赏赐都没得。论公,我阿耶奉旨镇抚岭南,苦居蛮夷之地十数年,这样的功劳,难道不值一颗夜明珠?”

被她撒娇卖痴缠了半晌,吉贞那点久别重逢的姐妹情,早就消失到九霄云外去了。她没好气道:“你要赏赐,跟陛下求就是了,别盯着我的东西。”

吉贞越不肯,寿光越来劲了,“我就要它。”脑袋一晃,鬓边金梳闪过刺目的光华。

吉贞冷笑一声,目光扫过寿光那张娇艳的小脸,“玩物而已,用来招猫逗狗的,被畜生的爪子连抓带挠,臭不可闻,你眼馋成这样?好大出息!”

温泌手背上暴起青筋,他捏着赤金小酒盏,力沉千钧、悄然无声地放在案上,然后毫不避讳地盯着吉贞,看她还能放什么屁。

寿光还当吉贞指桑骂槐,是说她卑贱。她手指攥着微抖的红裙,笑着将皇帝屁股下面的御椅一指,“殿下,你是唯我独尊的长公主,天下除了这张龙椅,还有什么不是你的?寿光名为县主,实为蜗居边陲的丧家之犬,正好配你这臭不可闻的玩物,不是吗?”

寿光声音悲戚,吉贞动了恻隐之心,沉默片刻,她说:“不论贵贱,玉龙子是先帝遗物,岂能转手他人?我曾不慎,致使明珠暗投,所幸失而复得。”她澄澈平和的眼眸望着寿光,“我早已起誓,此生不会再把它交给任何人。”

不等寿光再纠缠,她对滕王妃道:“阿妹醉了,领她去殿后暂歇吧。”她突然没兴致继续在这里待下去,吩咐了郑元义:“外头下雪了,你去库房里领些皮袜、耳衣,给露天里吃饭的那些外官们送去。”随即向皇帝告辞,也要退席。

寿光被滕王妃劝了几句,破涕而笑,但她不是个好欺负的性子,被吉贞冷嘲热讽了一番,干脆借着醉意遮脸豁出去了,“玉龙子宁愿给猫狗也不给我,好,那阿姐把你不要的驸马给我吧!”

“你疯了你!”滕王怒吼一声,在殿后聆听动静的太后也吓得不轻,顾不上去看温泌的脸色,先命宫婢将滕王这一对惹是生非的父女请到侧殿。面对众人的侧目,寿光倒落落大方的,和滕王猫儿捉鼠似的绕桌逃了一圈,她奔到皇帝背后,探过身子脸对脸冲吉贞笑道:“阿姐,你答应不答应?”

“丢人现眼。”武宁嫌恶地看了眼寿光,使劲搡了温泌一把,“你没事跑这来,吃饱了撑的?还不快滚。”

“我的驸马?在哪里?”吉贞快被寿光|气炸了,她竭尽全力,才忍住没上去给她一耳光,只能装糊涂。

寿光的手指不偏不倚,将温泌一指,“那不是?”

吉贞气得笑出声,“你当武威郡王是猫还是狗,是你也能张嘴要来的?”

“多谢殿下抬爱。”温泌不幸被寿光点中,僵了片刻,突然把牙箸一撂,他的黑眸里是浓浓的讥诮,“臣以为,天下人在殿下眼里,都不外乎畜生之流。”他指着案头凌乱的金盏、牙箸,对旁边侍立的内官招手,“你来你来,这些都是畜生的爪子抓过的,快拿去丢了!别污了殿下的眼。”

寿光有样学样,大呼小叫,“来人呐,把我的案也丢了,殿下嫌脏呢!”

命妇们脸皮薄,不好意思光明正大看别人笑话,羞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廊檐下的雀儿浑然未觉,还衔着一段花枝在金笼里啾啾鸣叫。炭火熏得太旺了,太后两腮被烤的一阵阵发烫。她瘫坐在榻上,无助地哀求吉贞,“七娘,你少说两句吧……”滕王的疯女儿她不想管,温泌她不敢管,唯有骂吉贞,她知道吉贞不是那种口无遮拦的人,外人面前最好面子。

有话不能私下说?一个个非要在朝臣面前撕破脸皮?

谁知吉贞今天也疯了,把太后呵斥的话当耳旁风,她不管寿光,只对着温泌冷笑,“奇怪了,我又没说这话,有人非要自己做畜生?今日的宴是国宴,畜生杵在这里,是没地方死了要来这里瞎撞?”

“想让我死?”温泌反怒为笑,“没那么容易。”

“住口!”太后忍到极限,大喝一声,“要死要活这种话都出来了?你们眼里还有没有父母!”她往滕王脸上一戳,声嘶力竭地骂,“管好你的女儿!这里是京城,不是岭南!”

见太后大怒,众人呼啦一下子起身请罪,寿光自知言语不慎,闯了篓子,很乖觉地闭上嘴躲到了滕王妃身后。宴席再吃下去也没有了滋味,外殿还没散,这里的妇孺们也无处可去,太后沉着一张脸不发话,众人只能屏气凝神,望着眼前的酒案装傻充愣。

衔蝉奴喵呜叫着,小爪子无声落地,它拖着松落的绳子,闲庭信步地在殿上踱起圈子。

它在室内听到外头吵得热闹,激动地满地乱窜,奔出来才发现所有的人都呆若木鸡,无趣地很。晃了晃脑袋,它用爪子拨了拨毡毯缝隙里藏的金钿,又用鼻头嗅了嗅打翻的酒盅。

“喵喵,来呀。”寿光扑哧一笑,自滕王妃背后探出一张小脸,逗引着衔蝉奴。

衔蝉奴没搭理她,走到温泌脚下,它轻轻一跃,落进温泌怀里,毛茸茸的脑袋在他袖管里蹭了蹭,满足地眯眼。

“桃符,你眼睛瞎了吗?”吉贞说。

桃符飞奔到温泌面前,要把半睡半醒的猫从温泌手里接过来,猫儿不高兴地叫了几声,桃符抚慰地摸了摸它的脑袋。

“还抱着干什么?”吉贞一脸冷漠,“我刚才在后殿跟你说的什么?”

“殿下!”桃符倏的睁圆了眼睛,她惊恐地抱紧了衔蝉奴,摇头道:“奴不要,它一只猫而已,懂得什么?”

“畜生而已,何必恋恋不舍?”温泌一瞬便明白了吉贞的用意。被她撇清的姿态激得气血翻涌,揪着脖子把衔蝉奴从桃符手里拎过来,随手抄起案头割肉的金匕首,一刀将猫刺死。他动作太快,血完全没有溅出来。将温热的身体放在案头,他对吉贞微笑,“臣替殿下分忧—殿下满意了?”

“好快的刀子!”别人心惊胆战,寿光倒喜得一拍掌,对温泌更加另眼相看了。桃符忍着泪将衔蝉奴用衣襟包了,走出殿去。寿光从滕王妃身后走出来,对太后道:“我父亲献的两匹滇马太后还没过目吧?”

太后被温泌突然杀猫的暴戾吓到了,寿光叫了几声,她才反应过来,哆嗦着嘴唇说道:“没有。马在哪?”

滕王后怕不已,立即命人将两匹滇马牵上来。殿内狭窄,太后率众人走到殿外玉阶之上。望着众人的背影,郑元义对还坐在椅上的吉贞轻声道:“殿下还走得动吗?”吉贞纹丝不动地坐了一阵,眼里凝结的水雾倏忽而逝,她稳稳地起身,“杀猫而已,他有胆来杀了我。”挥开郑元义的手,她抬脚也走了出去。

殿外落了薄雪,茫茫无垠。鼓乐大作,隔着几重宫墙,外殿的喧嚣传入耳中,他们酒足饭饱,在麟德殿前观赏起了禁军的蹴鞠和马球。两匹滇马也随着鼓点摇头摆尾,马蹄把地上的薄雪扬得漫天飞舞,因太后有令,滕王进京时没有带驯马师来,寿光自告奋勇,说:“太后,我骑术也很好的,我去驯马给你看。”

太后笑着点头,说:“当心。”

寿光飞跃上马,她一袭红衫,在雪中尤其显眼。滇马矮小灵巧,在寿光指挥下不停地腾跃,旋转,每次到了太后和皇帝面前,都会屈膝致敬,还会顶着头上的红绣球互相传递,太后看得合不拢嘴,说要赏寿光,寿光得意洋洋地驱马到了御前,用马鞭将温泌一指,大声道:“太后,小女不要赏赐,只要武威郡王和我比一场。”

细密的雪粒子飘洒在沉重的睫毛上,温泌微微一笑,饶有兴致道:“县主要比什么?”

寿光拎着红绣球,对他俏皮地歪了歪脑袋,“你在军中多年了,肯定精于骑射,我一个小女子和你比,划不来。”她笑盈盈地,左右一看,指着殿宇飞翘的檐角,说:“我要让这匹马把绣球顶起来,撞响最高的那只檐铃,要是你有办法让那只铃铛不要响,就算你赢——但你不能碰我,也不能碰这匹马。”

温泌道:“我赢了又怎么样?”

寿光咯咯一笑,“你赢了,放你送崔娘子回冀州。你输了,送我回岭南。”她说完,又补了一句,“单枪匹马,不带从人。”

“好。”

寿光皓腕一扭,将绣球抛至空中,仰脖看着绣球伴随着雪粒急速坠落,她纵马趋前去顶绣球,一面往殿前靠近,一面回头对温泌示意,“你来追我啊!”她设想中,温泌要对她的马紧追不舍,她正好带着他满场绕圈子,你追我躲地闹一场,谁知温泌立在场边不动,像看猴戏似的一脸轻松,寿光不悦,到玉阶下猛掣马缰,手腕高高扬起,她示威似的望向温泌,“檐铃要响了!”

话音未落,绣球如红色的鸟雀,飞腾到空中,忽见金光一闪,那朵艳红被钉在廊柱上,微微颤动。

廊柱下垂的花球“砰”的轻轻一声,如烟花爆开,四散飞舞,连同檐上堆积的薄雪,也被震落,泠泠冰雪浸透了花香,把檐下伫立的吉贞从头到脚淋了全身。冰雪触及菲薄的丝绸,顷刻间融化,吉贞鬓边的发丝,还有领口,都湿透贴在肌肤上,她拂去肩头的落花,狼狈极了。

寿光见吉贞莫名遭殃,笑得花枝乱颤,也忘了自己输给温泌的事,打发人将廊檐上的绣球取下来一看,原来是刚才温泌用来杀猫的匕首。

“你是故意的吧?阿姐淋成落汤鸡了。”寿光掩嘴而笑,将匕首递给温泌。

“站住。”吉贞上前一步,喝止温泌,“你在宫里,袖中藏匿匕首,想要干什么?”

“臣醉了。”温泌转身,对吉贞露出一记诡笑。他转而对太后拱了拱手,“醉酒之人,难免失仪,太后恕罪。”他恨她,对她的恨到了一看见她那张脸就厌恶的地步。闭上眼是弥山的尸体,睁眼是吉贞的笑脸。愤恨绞着他的心,他攥紧了匕首,脚步踉跄却又飞快地往前殿而去。

吉贞拧眉望着温泌的背影,霎时醒悟,她一把将郑元义抓过来,“叫徐采快出宫。”她的身躯在雪中发抖,“他要装醉杀人!”

郑元义拔脚就跑,吉贞也跟了上去,没走出几步,却被扯住胳膊拉到一旁。她转脸,看见武宁那张依旧绝丽却略显扭曲的面孔。“你要把他害死了!你年纪轻轻的一个女人,怎么心肠这么冷,这么毒?”

“他死了吗?”吉贞已经失去理智,她脱口而出。一把将武宁的手挥开,她一步步逼近武宁,一句句锥心刺骨,“我心肠毒辣?哪比得上你?身为我阿娘的婢女,背主弃义的是你。嫁给郁羽林为妻,冷血弑夫的也是你。你这种不仁不义,卑贱无齿的女人,我一想到曾经还叫过你一声母亲,就恶心得想吐!”

武宁的脸颊瞬间变得雪白,“你说什么?”

“你听见了。”吉贞出了一口恶气,对她快意地一笑。

丢下武宁这个失魂落魄的女人,吉贞回到殿中,疾声命人去找郑元义来回话。半晌,郑元义才气喘吁吁地奔回来,对吉贞道:“殿下别担心,徐郎君机警,早早就出宫去了。”

“哦?”吉贞把湿透的外衫换下来,笑道:“瞎子跑得倒快。”

重新梳洗后,她来到太后殿内,太后正在和固崇小声说话,听见响动,立即禁声,二人看向吉贞。固崇欲盖弥彰地一笑,直起身道:“殿下,我正与太后商议岭南的事。”

“商议出结果了吗?”吉贞落座,好整以暇地看着固崇和太后。

固崇语结,和太后交换一个无奈的眼神。

吉贞也不和他们绕圈子,开门见山地说:“寿光不能嫁给温泌,崔氏更不能。”

固崇打量着吉贞,脸上带着一抹微妙的,揶揄的笑意,“殿下,武威郡王总要娶妻的……任由他自作主张,不如我们先下手为强的好。”

“我知道。”吉贞觉得固崇脸上那抹笑意很刺眼,她瞪了固崇一眼,“伏沛不是有三个待字闺中的女儿吗?选一个嫁给他就是了。”

“伏沛?”固崇倒没想到他。琢磨了一会,固崇点头道:“也好。只怕武威郡王不会听我们摆布。”

“看阿翁你的本事了。”吉贞刺他一句。

“不说温泌了。”太后嗟叹一声,头疼地看着吉贞,“倒是你,听说刚才温泌借酒装疯,要去杀徐采,满朝的人都在看笑话,你堂堂的长公主,也不嫌丢脸?”

吉贞道:“温泌和徐采在河东时就结下私怨,和我可没有关系。”

“你和徐采的流言,传得人尽皆知,怎么是好?”

“那又怎么样?”吉贞淡淡瞥太后一眼,“徐采与贺氏有婚姻之约,他知道,我也知道。”她眸光流转,对固崇慧黠地一笑,“阿翁,驸马的事,我不急,你也别急。我还要在宫里多住几年,在太后膝下尽孝呢。”

“你别气死我,我就阿弥陀佛了。”太后嘟囔。

日色将暮,百官陆续离宫,徐采迟迟没有露面,连宫门口等着看热闹的群臣也受不住冷,一哄而散。温泌一派潇洒自如,守在宫门口,熟练地把玩着小匕首,远远走来一个高瘦的身影,他便要盯着对方直到看清不是徐采,才掉转脸去,把远近人等看得毛骨悚然。

杨寂闻知消息,赶来劝温泌,“天泉,走吧,”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悄悄拉扯温泌的衣袖,“别让人看笑话了,徐采这厮估计早跑了。”

温泌也估计徐采是脚底抹油了,他收起匕首,走到宫外翻身上马,对杨寂道:“去多叫些人,务必把徐采搜出来。”

都和离了还满城大张旗鼓地抓奸夫?这事杨寂真的没脸做,他龇牙咧嘴的,对温泌讪笑,“这……有点不好看吧?”

“我的脸早让她丢尽了,我不在乎。”温泌拍了拍肩头的落雪,“徐采从我手下溜走那么多次,不趁这个机会除掉他,以后就更难了。”

杨寂正色道:“也是。来京城一趟,总不能空手而回。”两人调转马头,要往进奏院去调集人马,搜捕徐采。走了两步,后头一辆疾驰的车擦身而过,杨寂张望片刻,高声叫住车夫,对温泌道:“是武宁公主。”

温泌驱马上前,见武宁公主从车上探出半边身子来,两眼满盛怒火地盯着他。温泌心里觉得不妙,慢慢走过去,正要开口,武宁突然扬手,狠狠一个巴掌甩在他脸上。这一巴掌她用尽了毕生的力气,打得温泌的脸颊上赫然一个红印。

“你发什么疯?”温泌制住马,怒道。

“混账。”武宁公主一开口,眼泪倏然落下。她没再多说,回到车里,“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是猫猫我觉得人间无趣,主动表示想死在前夫手下,大家不要怪他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