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艳骨(六)(1/1)

难过。

太难过了。

他身边好像是有着什么人的, 但是现在, 那个人不在了。

而他连为什么都不知道。

就好像是恍然之后, 原本应该停留在自己身边的人, 就已经不翼而飞了。

秦舟感觉很委屈。

他将自己绑成了一个球。他一直想要将自己的生命终结, 但是他总是下不了手。

他好像在等着什么人, 只要那人回来,他就可以摆脱如今的状况。

这种想法支撑着他,让他能够度过面前各种各样的幻觉。

在一个幻觉里面, 他成了门槛, 被天人踏万人踩, 身上淋了无数口水和痰, 只等着下雨的时候,能够蹭着将自己的洗了洗。

秦舟几乎要撑不住。

这家却有一个小孩子, 轻轻地, 怜惜地将它擦干净。

就借着这个孩子的善意,秦舟勉强撑了下去。

但很快,他的眼前就变换了另一个世界。

有的时候,他是亡国之君。有的时候, 他成了别的东西。

只是每一次都要受尽苦楚,才可能迎来重生。

被这样一次次无止境地打击,秦舟也不知道自己原本是想等待什么了。

在他准备放弃的时候,他忽然有了知觉。

就像是他一直等待着的人, 忽然回来了一样。

柔软的触感印上他的唇, 灵力从接触的地方不断流入秦舟体内。

像是种在一截枯木上的种子, 等待许久终于逢了甘霖,便疯狂地长出来。

那一抹新绿,是世上最美的颜色。

“吃下了……”

耳边分不出是谁的声音,带着一点欣慰与激动,让秦舟有些想要从混沌之中挣扎出来。

但他终究失败了。他只能继续在一个又一个世界之中挣扎。

他不知道,在他还在苦苦挣扎时,旁边有个人,十分期许地看着他微眨的眉睫。

在他的眼睛终于狠狠阖上,再也没有挣扎的迹象时,君渐书身边的气息沉重了许多。

是灵气还不够吗?

如果不够的话,他还可以去取。

天材地宝,尽他所能,要多少便取多少。

这样想着,君渐书很快从秦舟身边消失了。

对此一无所知的秦舟,此时迎来了一点转机。

不知道过了多久,出现了一个让他倍感亲切的世界。他好像一个无知无觉,没有过去的幽灵,附体在了这个世界之中的一个人身上,看他在世界之中兴风作浪。

在这个世界里面,他像是一个十分有名望的家主。

他从一个叫落霞谷的地方出来。

眼前的世界让他十分喜爱,他却不知为何,要将这个世界毁灭掉。

秦舟混混沌沌的,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恍惚间,他好像杀了很多的人,结了很多仇家。

不仅是为他,而且是为了他的家族。

但他是外来的人,他丝毫不在乎这个家族。他甚至觉得,自己的家族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势力,他将家族摧毁后,就等于迈出了摧毁世界的第一步。

他有一个徒弟,那个人看起来十分愚蠢,苦口婆心地劝他回头。

这个徒弟是这个世界第二大势力的头头,那些人都听他的。秦舟于是感觉到自己的心中生出戏谑,对这人非打即骂,将人玩弄于鼓掌之中。

其实……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呢?秦舟朦朦胧胧地这么想。

但这个念头刚成型,他便很快否决了。

不能杀。

无论杀谁,都不能杀他。

只要一想到要把这个徒弟杀了,他就觉得很痛苦。

他不知道这个幻觉之中的“自己”,和他有没有一样的感觉。

但是他最终没有对徒弟出手。

他亲身来到家族的禁地,旁人管这里叫做传承之地。

他才不管什么传承不传承,他的目的是这底下的东西。

传承之地底下,是魔渊的入口。只要打开了这个,就能将整个世界摧毁。

秦舟感觉到,“自己”很愉悦。

但很快,这种愉悦的情绪就消失了。

因为他发现,自己进不去传承之地。

进不去禁地,就没有办法接触下面的魔渊。他辛辛苦苦混进来,便是这样的结局?

“自己”非常不甘心,却只能从长计议,将魔渊暂且放下。

反正毁灭这个世界的方法不止一种,他又为什么要在这一棵树上吊死?

他变得暴戾弑杀,他的家族,一度成为横征暴敛的象征。

秦舟注意到,自己有个像小尾巴一样的弟弟。

这个弟弟之前像是中了什么秘术,身体像是少年,心智却极其成熟。

他看秦舟的眼神,让秦舟感觉很难受,像是心脏被谁抓在手里肆意□□一样。

这个人给秦舟一种很浓烈的感觉。

等他恢复成平常的身体大小,一切便都不同了。

事实也如他所料。

在这个人恢复平常的大小的那一天,他偶然撞破了“自己”的计划。

那时候,“自己”正在筹划着,在自己家族最能够通向天道的时候,将天道给吞噬了。

只要天道毁了,他的目的就达成了。

那个弟弟知道了他的计划,像是极其惊愕。

“自己”很想杀死他,但弟弟很快地通知了旁人,那人前来救了弟弟一命。

并且将这个家族和天道的联结封印了。

在秦舟的注目下,这个赶来的救兵,也就是他那个以为是蠢货的徒弟,竟然当着他的面把弟弟救走了。

“自己”十分生气,他驾着自己驯服的坐骑,要去找徒弟的事。

他直接捅了徒弟的老家。

他徒弟果然还是那个蠢货,对他一点都不设防。

这人难道就不知道,自己的势力上,与天道的联结,要紧密千万倍吗?

秦舟想到这些时,竟然有些焦躁。

但他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闯入了徒弟的老家。

徒弟来拦他,但是没关系,他留下来牵制徒弟,将自己的坐骑放进了徒弟老家的最中央。

坐骑很听话,她一口就咬下了天道本体的一部分。

“自己”还没来得及高兴,却发现徒弟将他引入了一个陷阱之中。

他的徒弟联合他的弟弟,还有一个神秘人,一起将他给重伤了,放入无数小世界之中。

秦舟于是又紧跟着,经历了一下那些小世界。

心累程度难以想象,但终究是没有再想死了。

等他出来时,“自己”还没有死心。

凭着徒弟没有对他设防,他跑出了徒弟的老家。

可他没有别的地方能够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入魔的事情传遍了整个世界。在这个世界上随意碰到一个人,都是觉得他入魔罪无可赦,嚷嚷着将他除魔卫道的。

“自己”一头雾水,秦舟却大致能看出一点端倪。

这些人虽然对他十分深恶痛绝,却对他的家族很拥护。

在他被徒弟和弟弟一同重伤以后,他的弟弟就接替他掌管了家族。处理事情有条不紊的程度,实在让人发指。

看这样子,不像是临危上阵,更像是预谋了很久一样。

再加上弟弟在那时候,很快地叫来了徒弟……秦舟觉得这个人不是个善茬。

不过是不是善茬都无所谓了。

“自己”觉得既然这个世界不能容他,他就去能够容纳他的世界。

他朝那个世界的主人乞求帮助,那人很爽快地借给他一些人,让他去将之前那个世界毁灭。

“自己”接受了他的援助,心里偷笑。

因为他看出,这个世界,也是他需要毁灭的。

这个世界主人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是在为自我毁灭做铺垫。

而秦舟看到的要更多。

他总是觉得,这个世界的主人,和之前那个重伤他的神秘人是同一个人。

他叫什么名字来着……好像和他坐骑的名字很像。

一个叫玄冥,一个叫玄青。

秦舟有些奇怪。因为他觉得,以之前小世界的尿性,不至于让他过这么好才对。

刚才他还以为那个世界的主人不会借给他人,结果没想到一点波折都没有,就将人直接借给他了。

难不成在这个幻觉里他要转运?

事实证明,是他想的太美了。

不管为什么,他总是不可能得到一个好结局的。

他想要攻打之前那个世界的计划,很快就破产了。

是因为他弟弟。

他原本想从自己的家族开刀,他弟弟却像是早就知道他要做什么一样,妙算如神,将他堵得无话可说。

他只能去找另一个仇家。

这次他学聪明了,从最边缘开始侵蚀。

于是他很快攻占下了一座灵屿。

在他开心的时候,他徒弟找上了门。

“自己”非但没有害怕,反而很高兴,就算他打不过这个徒弟。

但是他打不过,不代表他打不赢。

他在灵屿之中下了一个阵,只要徒弟进了这个阵法,就能将他的所有功力吸收,然后收归己用。

“自己”觉得,以徒弟那个蠢样子,说不定会在他面前僵持着,直到最后被化为一摊血水。

但是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徒弟精通阵法。

徒弟踏进已经被魔化的灵屿后,面色发白地惨笑一声:“师尊是以为我修习正道功法,便不会去看魔修的阵法吗?”

不是的,他没有。

秦舟的心猛地揪痛。

他想解释,但没有人能听。

“自己”见已经败露,便强行启动了大阵。

大阵一经启动,便将所有的灵力都封存了起来。

徒弟虽然停止了它的攻击性,却没有办法从这个能够维持三天的大阵之中出去。

徒弟看没有办法出去,便将视线投向了秦舟。

秦舟只觉得遍体生寒。

他一向听话乖顺的徒弟,慢慢走了过来,将秦舟毫无反手之力地打在了地面上。

然后使了个术法。

是将痛觉转移的法术。依旧是那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是在什么地方听过这个法术一样。秦舟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知道这些,只能继续看下去。

然后他发现,这一次的幻觉里,他好像比其他时候都要惨。

毕竟从来没有一个世界,他是被一只忠诚的人背叛了,而后硬生生挖掉灵骨。

从徒弟的脸色看来,应该还蛮痛的吧。

秦舟不知为何,有些怜惜起这个徒弟来。

明明就是“自己”的过错,最后的痛,却要他来帮忙承担吗?

他于是恨极了这个“自己”。

也顺带着恨上了这个一直对他下不了手的徒弟。

徒弟最终还是没有将自己老家的禁制对秦舟打开。

他将秦舟送到了他弟弟那里。

“我送师尊回家,”徒弟从血泊之中将他抱起来,眼中没有一丝情愫,“这是最后一次。若是下一次师尊再不听话,从秦家跑了出来……我便不会对你手软了。”

你最好不手软。秦舟隔着空气,恨恨地对他说。

徒弟自然是听不到,这个没有意识的“自己”,也顺理成章地被送到了秦家。

而在秦家之中,秦舟发现,他那个城府很深的弟弟,对着他的“尸体”上上下下地研究了一番。

就差把他解剖了分析了。

秦舟的意识在尖叫,他甚至可以接受自己被徒弟挖掉灵骨,但是不能接受被弟弟这样摸几下。

这样的场景,连他“自己”都忍受不了。

在弟弟走后,他便感觉到“自己”睁开了眼睛,嘶嘶抽了几口冷气。

而后一丝也不停顿地将身边的禁制解开,直接跑出了秦家。

秦舟心中挂念着与徒弟的约定,没有注意到这个“自己”和之前又什么不同。

他一路担惊受怕,生怕徒弟来抓他。

却又怀着微妙的期待。

他有那么一点点想见那个徒弟。

不过也就一点。

“自己”一路跑到了两个世界交汇的地方。

秦舟这才发现,这里也有一个魔渊。

“自己”好像产生了极其困难的挣扎。

他的身体里,像是有两股力量在斗争。

最后魔渊洞开了一瞬,好似有什么东西被扔了进去。

而同时有几缕魔气,被从魔渊之中放了出来。

跑得快的,散进了世界的各处。额那些跑得慢的,就被一个大阵尽数消灭了。

接下来的几百年,秦舟一直沉睡在这里。

直到有一个人找到了他。

秦舟能够清楚地叫出这个人的名字。

拾柒。

“自己”求这个人救他,拾柒便给他种下了一个叫艳骨的东西。

然后告诉他,去勾引他的徒弟。

他却首先被送到了自己的弟弟那里。

弟弟只看了他一眼,就把他送走了。

计划原本就要这样顺利地进行下去的。

结果有一天,忽然一股力量将“自己”震慑得昏迷了。

秦舟也被震出了体外。

这个幻觉竟然就这么没头没尾地结束了。

还不等他震撼,就有旁的印象接二连三地闯入他的心中。

他想起自己叫秦舟。

他有个徒弟,叫做君渐书。

他在对抗艳骨,要将它收服。

最后的一条讯息是,他应该已经成功了。

伴随着这条讯息,秦舟猛地回了神。

像是方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一样。

但这不是梦。

“……魔种……记忆……”

熟悉的说不清楚话的感觉袭来,秦舟笑着叹了口气:“怎么又是你?来催我去消灭魔气的?”

天道很快便同意了。

秦舟生气道:“就算是苦劳力,生病的时候也要准个假吧。我这个样子,要怎么给你做事?你看看这艳骨,差点把我给搞死了,我还没有找你赔罪呢!”

天道这时候支支吾吾的,没敢答应。

秦舟冷哼一声,却去将记忆之中的东西好好梳理了一下。

从记忆里来看,在落霞谷之后,他的意识应该存留在体内,最后和魔种斗了一下。

不过应该是没斗过。

他现在才会出现在这里。

不过知道了秦过的目的以后,秦舟无论在什么地方看见他,都会下意识地讨厌他了。

能在他的心里留下阴影,真不知道秦过是不是故意的。

秦舟很快将秦过的事情抛之脑后。

既然天道来找他,应该是有更重要的事情。

他问天道:“我就问你一个问题,之前那个附身在我身上的魔种,现在死了吗?”

天道静了静,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死了……也没死。”

从天道后来给出的解释,秦舟才知道,魔种可以依存于一切魔气恢复自己的生机。

只要魔气存在,就算只是魔修身上的,它就可以慢慢将自己修复完成。

而它的存在,对于天道来说,一直是一个致命的威胁。

天道于是非常迫切地想要将魔种清除。

秦舟愣了一下:“但是你自己不是也允许魔气存在吗?你都能接受魔修,供给他们修炼……你可别拿完不成的任务来搞我。”

天道给秦舟解释了一下,要将魔气消除是不可能的,但是还有一个方法,就是将魔种给消除了。

这种方法,只要进入魔渊,将里面的魔核捏碎了就行。

听完这个方法,秦舟:“呵呵。”

开什么玩笑?

魔渊里面都是不输于君渐书的魔族,不管是谁进去,都是死路一条好吗?

他那么惜命,才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去死。

秦舟冷笑:“你想把我送进魔渊?先不说我的生命安全,你就跟我说,我进去的时候,跑出来的魔气怎么办?一个魔种都让你为难成这样,多跑出来几只,你怕是就可以直接把自己烤熟上桌了。”

天道沉默了。

天道竟然还有点委屈:“……另一件事……”

它的意思是,他原本就没想和秦舟纠缠这个死循环。它现在找秦舟,为的是另一件事。

秦舟下意识觉得不是什么好事。

听了之后发现,果然不是什么好事。

因为他和秦过的死战,将传承之地搞塌了。

所以传承之地下面的魔渊入口十分不稳定,天道想要他去将魔渊安抚了。

秦舟呵呵一笑,问出了那个经典的问题:“为什么是我?”

“秦家……血脉……嫡系……”

此话一出,秦舟还真没有办法反驳。

秦家的嫡系血脉里,只有他还好好活着。秦过早死了,秦因现在用的是秦安雨的身体。其他的是再也找不出一个留着秦家血脉的人了。

秦舟忍不住叹气:“好像还非我莫属了。”

话音刚落,他便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再睁眼时,发现自己就站在当初传承之地的那一滩废墟之中。

若非在蓬莱宫对抗了那么久艳骨的记忆历历在目,他还要以为自己从来都没有离开过传承之地,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的臆想。

看着混乱的传承之地,感受着魔渊的威压。

秦舟:“……”

没让你这么急啊!君渐书发现他不见急了怎么办!

然而天道一副不干完活不准你乱跑的架势,直接把秦舟绑在了秦家。

苦工秦舟于是只能先去看看魔渊的情况。

他还警告天道:“要是君渐书知道了,来找我麻烦,你不许把锅甩给我。”

与此同时。

蓬莱宫。

君渐书原本在外寻找能够凝聚灵气的东西,却忽然感觉到天枢殿有异动。

倒不是有什么人闯进去,而像是有什么消失了。

他心觉不妙,便撕破空间回了天枢殿。

他闯进殿内,却只能看见一张乱糟糟的床。

床帘之内,空空如也。

原本应该躺在那里的人,一点影子也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