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1.裂隙(1/1)

夏炎回家的时候,房间里并没开灯,只有客厅电视的冷光在不停闪烁着。他似乎格外开心,进门见韩竟坐在沙发上,一边换鞋一边欢快地说道:“导师说要请吃饭,结果根本就是拉我们干活啊。帮忙排了一天今年学会的嘉宾名册,刚刚才做完。我说真的不行了再不回家睡觉我就要成仙了。”

他笑着把大衣挂在门口的衣帽架上,进屋打开了客厅的小灯。“不过我们导师还算够意思,活没白干,还给了我两张票,英国皇家芭蕾舞团,明天晚上的《天鹅湖》。正好这回我论文搞定了,我们还有一大堆约会要补呢。你在看什么呀,还特意关了灯,这么讲究意境?晚上喝了酒吧?我去给你煮点汤喝。”

夏炎刚说完,就听电视里传来一个极为迷人的嗓音,透着成熟男性特有的优雅和自信,却又显得格外亲切,平易近人。

此时这个声音透着满满的爱意,温柔地说道:“又到这个时候了,全公司的人聚在一起,辞旧迎新,年会之后就是春节大假,回家跟家人团聚。不过对我来说,从去年开始,我对每年的这个时候又多了一层期待。大家想必都知道,去年这个时候,我父亲的生命里,永远地失去了一个人,同时也多出来一个人。我有了一个小我20岁的弟弟。整整20岁啊,想想我爸20岁,我都出生了好吗?”

那个声音用了一个夸张的无奈语气,引得台下一阵愉快的笑声。

声音停顿了一会,等到笑声平息下来,又继续说道:“这个孩子与我的经历那样相似,却又远比我承受了更多的艰辛。我至少在母亲的陪伴下度过了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而他才一生下来,就永远失去了这个资格。我无法想象这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意味着什么,为他撑起整个世界的人不在了,他的世界从此坍塌了一角。我知道他一定已经懂得了这些。他始终长得那么瘦弱,远远比不上同龄的孩子,他那么排斥跟他人的接触,无论是多么熟悉的人,给他喂过多少次奶,只要一靠近他,他仍会大声地哭闹。我想,这大概是他在以自己的方式,向这个充满了苦难和不公的世界抗议。”

话题陡然的沉重,让听众都是一片沉默。然后那个声音忽然再一次明亮起来,仿佛在向台下的人炫耀着自己辉煌的成绩,

“可是你们能相信吗?这小东西竟然愿意接受我。连我爸抱着他的时候他都会挣扎不安,我抱的时候,竟然能安安稳稳地睡觉。这太不可思议了。年前他学会了说第一句话,不是‘爸爸’、‘妈妈’,而是‘韬’。为这事我爸已经吃了我俩月的醋。可是我也委屈啊,我教的明明是‘哥’,怎么到这小坏蛋嘴里,就变成直呼其名了呢。不管怎么说,我年纪可是当他爸都够了。”

台下又是一片笑声,那声音也跟着笑起来,又用充满了爱意的语气说道:“我今天想唱一首歌,送给我的弟弟夏炎。我想对他说,别害怕,也别退缩,难过的时候要懂得努力坚持下去,你还有爸爸,还有我,还有这么多爱你的人。我知道夏炎他现在一定还听不懂这些。不过我们今天的表演会录下来,我想也许未来当他遇到什么过不去的坎儿的时候,能看到这段影像,知道我还在这里支持他、为他加油,这样就好了。一首《hey jude》,送给我的弟弟,也送给在座各位和你们心中最关切的人。”

夏炎转过身来,望着电视里的人,听着他饱含着最深的爱和祝愿所唱出的旋律,一曲终了,才怔怔地吐出一句:“韬哥……”

韩竟低着头,听夏炎叫出了夏韬的名字,便漠然问道:“……你之前看过这段视频吗?”

“从来没有……”夏炎的眼睛仍盯着电视屏幕上的人,语气充满了深深的怀念,“从来没看过,这是第一次见到。没想到曾经还有过这样的事……”

韩竟给了夏炎十几秒钟,让他沉浸在对夏韬的想念里。他现在已经对“夏韬”这个名字抵触到了极点,这样做纯粹是出于体贴的习惯。他也只等了一小会,又道:“你之前跟我说过,8岁以前一直不会说话。现在看来,倒不是不会说话,至少还会说个‘韬’字。”

夏炎这才发现韩竟情绪不对,猛地回过头来,解释道:“说实话,我记不太清楚当时的状况了……以我的记忆,确实是从没说过一句话的,我现在还时常在为没能在韬哥生前叫他一声‘哥哥’感到愧疚。但如果这视频上说的是真的……那我也可以少些遗憾了。”

他走到韩竟面前,略有些无奈地微笑着,“韬哥都去世这么久了,你在吃他的醋吗?”

韩竟死死盯着夏炎看了许久。他本以为夏炎会害怕,会惊惶,会想尽一切办法掩饰他与夏韬的关系,却怎么也没想到,夏炎竟是这样坦坦荡荡地承认了下来。

他垂下视线,再开口时声音格外艰涩:“你——当时在玉龙山的缆车上,听我给你唱歌的时候,看到的人究竟是谁?……是我吗?”

夏炎沉默了一会,在韩竟膝边半跪下来,望着他的眼神那么恳切而真诚。“韩竟,我不会对你说谎。我确实在你身上,看到过哥哥的影子。”

那时韩竟竟像是如释重负那般松了一口气,回过神来的时候,只觉得呼吸都是一片湿热,就像是大哭过一场。

——对了,这样就都说得通了,这样才对……

然而他一滴眼泪都没掉。

“——那么,会愿意信任我、接受我,也是因为我身上有夏韬的影子?你喜欢我,追我,为我做那么多的事,也是因为把我当成了夏韬?在你眼里,曾经看到过我吗?”

韩竟的语气已经非常尖锐了,但夏炎却并不介怀,仍是那样安静而诚恳地望着他。片刻之后,孩子缓慢地低下头去,肩膀微微抖了两下。

“我该怎么说呢……我对韬哥唯一的记忆,就是他唱的这首歌。十二年前夏宫的火灾我也在现场,韬哥是为了救我……才会死的。可他在临死之前,还在想着安慰我,为我唱了这首《hey jude》。我一出生就夺走了母亲的生命,现在又害死了自己的哥哥,长久以来,那种负罪感几乎把我压垮。我拼命地去迎合别人对我的期许、活成更积极阳光的样子,因为不想对不起哥哥所付出的牺牲。然而无论我再怎么努力,都从没给我带来我片刻的轻松和快慰。”

他像是轻叹了口气,说话的声音都在发抖。

“那天在玉龙山的缆车上,你也唱了这首歌,你的歌声跟我记忆里的重合在一起。有那么一个瞬间,我真的在想,这是不是哥哥想要告诉我,做到这么多已经够了,以后可以不用再为他的离去而内疚,可以稍微放松一点,稍微追寻一点点属于自己的快乐。有那么一个瞬间,我真的在想,如果人死之后有灵魂,那么也许是哥哥借用了你的身份,回来看看我过得好不好。你不会知道,这么多年以来,我是在玉龙山索道的缆车上,才第一次觉得自己得到了解脱。”

“从那以后,在我眼里,你成了那样特别的存在。跟你呆在一起就会格外开心,看到你就禁不住想让你高兴,想看你笑,想把所有好的东西都跟你分享。压抑了太久的感情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我开始不顾一切地对你好,那种感觉就像吸毒一样,做过之后,我自己会感到其他任何时候都从未有过的愉悦和快乐。我后来才明白,这就是喜欢一个人而已,哪里有那么复杂?”

夏炎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将额头轻轻抵在韩竟膝上。

“你问我看到的人是谁——当然是你啊。我承认,我最初曾在你身上看到过韬哥的影子。可那之后,每一分钟,每一秒钟,每一个瞬间,我眼中注视的人都是你。我爱的人名叫韩竟,这一点我绝不会弄错。”

夏炎之前的每一句话都说得异常艰难,只有最后这一句,语气是格外轻松而坚定的。他说完之后停顿了一会,仿佛确信那般地抬起头望着韩竟,视线澄澈而温暖,一如既往。

韩竟也在望着夏炎,就那么沉默地与他对视了许久许久。而后他极慢极慢地伸出手去,像是想抚摸夏炎额前的发丝,却在手指碰触到之前又收回来,紧紧攥成拳头,紧到连手臂都在发抖。

然而只是片刻之后,他已经将那拳头松开,同时泄去的,还有一整晚死死咬住的那口气。

他错开视线,云淡风轻地吐出一句:

“夏炎,我们分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