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别离(1/1)

陈曦的电话好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来,什么欲望都浇灭了。韩竟翻了个身坐起来,怔怔地看着手机,半晌才轻声说道:“医生说人要不行了,可能就这一两天的事。”

韩竟像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猛地打了个哆嗦,望着夏炎的眼神透着极深极深的迷惘和颓唐。两人这样对视了好久,最终夏炎挪过来,紧紧握住他的手,只说了一句:“我陪你去。”

已经顾不上再去纠结该以什么样的身份,或是如果被别人看见应该怎么办,到这个时候唯一的想法,就是要陪在韩竟身边。

在他人生中这样的场合,陪伴他一起度过。

韩竟跟夏炎赶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是夜里9点多了。自从那天网友围攻韩采兰并且曝出她的手机号以来,她就没再在医院露过面,记者堵不到人,加上事件热度已经消退,也就没再驻守。住院部一片都没什么人,倒也没人去注意他们是谁。

医院联系不上韩采兰,无奈之下找到陈曦,这才让韩竟知道了这件事。陈曦早就等在那里,老远就见韩竟跟夏炎一起过来,到了近处也并没说什么,只是看了夏炎一眼,对他极其郑重地点了点头。

虽然之前隔空吵了那么久,这却是韩竟第一次真的来到医院,真的要跟那个可能是他亲生母亲的人见上一面。他站在病房门口,局促得像个孩子,抿了几次唇,才艰涩地问道:“……不是说病情很稳定吗?怎么会这么快?”

陈曦叹了口气,“癌细胞早就扩散,已经没有什么有效的治疗方法,医生说能拖上一年已经很不容易了。”

韩竟像是无法理解那般地紧紧皱着眉,看着陈曦又看着病房的门,嘴唇抖得厉害,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深吸了几口气,却一句话都没说出来,手紧紧握着房门的把手,无论如何都不敢推开。

他又转过头来望着夏炎。有那么一瞬,夏炎仿佛从那眼神之中看到了一丝类似于乞求的情绪。夏炎抬起手搭在韩竟手背上面,并没有用力,只是轻轻盖在那里,想要传递给他一点点坚定。

韩竟深深低下头沉默了许久,用极慢极慢的速度压下门的把手。那动作看起来那么艰难,一厘米一厘米地下去,又费尽全身的力量,才将那门缓缓地推开。

他迈步进去,脚下步履稳健,面上神色也一派自如。只有夏炎知道,韩竟握着自己的手那么紧那么紧,仿佛握着他在这世间最后的依靠。

从门口到病床只有几步的距离,韩竟却像走了整整一辈子,走过无数他不愿回忆的往事,走过他承受了太多屈辱和痛苦的童年,走过他心中曾经疯狂滋长而从来无处发泄的憎恨和怨怼,回到一切都开始之前,他也想像夏炎那样问这个人一句,当年她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如果无意承担身为母亲的责任,为什么还要将他生下来。

然而,等他终于在病床旁边停下,这一切繁杂的思绪都在一瞬间烟消云散了。他平静而坚定的紧握着夏炎的手,静静地望着病床上的人。

癌症末期是非常磨人的,一切的医疗都已束手无策,只能一点点地耗尽生命仅剩的能量,在极端的痛苦和折磨中,走向注定的终末。病床上女人已经瘦得脱了形,脸色暗得可怕,眼眶深深地凹陷下去,身上插满各种管子。从她身上已经看不出太多生命的气息,只有心率仪机械而冰冷的声响,微弱地诉说着这个人还没有离去。

……这是那个抛弃他的女人么?

那个抛弃他的女人,现在正以这种一切生命在面对死亡时都平等的、凄惨而卑微的姿态,躺在自己面前,即将迎来最后的永眠。

韩竟心中千万种复杂的情绪混杂在一起,倒只剩下一片绝对的平静。他默默站了片刻,而后回身走到门口,对陈曦说:“姐,太晚了,你先回去吧,我在这守着,说什么都没道理让你跟这熬夜。”

陈曦忧虑地看着他,似乎终究无法放下心来。韩竟勉强笑了一下,“没事儿,你回吧,别担心。我没事,真的。”

陈曦最后还是犹豫着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只是轻拍了拍韩竟的肩膀。

他又回过头来去看夏炎。夏炎也认真地看着他,慢慢摇了摇头,用很轻的音量、却是格外肯定地说道:“我不会走的,你别白费力气了。”

韩竟什么也没说,静静地看了夏炎一会,而后低下头来,算是同意了。他搬了凳子,跟夏炎在病床边上坐下来,轻轻揽着夏炎的肩膀,让他靠在自己肩上。

“要是困就睡一会,我什么时候累了,就叫你起来换班。”韩竟小声说道,在夏炎发顶轻吻了一下,“谢谢你。”

夏炎也明白就这一夜韩竟无论如何是不会睡的,会这么说也只是想让他心安理得去休息而已。他没说话,只是安静地偎着韩竟,将自己的一部分重量放在韩竟身上。

到这种时候,两人都不需要再多说什么,只是相互分享的这一点重量,对于彼此,就已经足够了。

韩竟并没有真的护理过病人。之前养父病重,他绝大多数时候都为了筹集天价的药费在外面拼命忙碌奔波,顾宵心思细腻,也将养父的生活照顾得很好。

可那时的他却也真真切切地目睹了一个生命的枯萎。养父那样年轻,那样健康,身上永远带着学者的儒雅和正直,看人的眼神无比明亮。就是这样的人,却在疾病的折磨之下,缓慢而无可挽回地走向死亡。病痛磨去了他身上一切的神采,将他的一切精神慢慢地抽干,最后连灵魂都绝然夺去,只剩下一副干枯的躯壳,作为生命的遗骸。

偶尔他也会有一丝庆幸自己当时没能见到父亲最后一面,这样至少他不用直接面对那场无可避免的别离。否则,那种压倒一切的绝望和悲恸,一定会将他淹没。

而现在呢?他该以怎样的心境,来面对另一个生命的逝去?

韩竟不知道。

他不知道。

整整一夜,韩竟就那样安静地坐着,听着心率仪机械而冰冷的响声。他将夏炎搂在怀里,靠支撑着爱人的那一点力量,来确认自己的存在。

到凌晨四五点的时候,大概是麻醉剂的药效终于过去,病床上的人明显不安稳起来。夏炎也一直没有睡,见她醒了便直起身来,轻推了推韩竟。

韩竟往前探了探身,手臂支在床沿上,犹豫了一下,轻轻捧起了女人的手。他不敢用一点力,就只是极轻极轻地捧着,好像捧着一件极度脆弱的易碎品。

那手上直到现在都没有太多的皱纹,只是瘦得只剩皮包骨。可以想象在健康的时候,也会是怎样美丽丰润的样子。

女人也感觉到了韩竟的手,便转过头来,略显迟缓的目光落在韩竟身上,又转向他身边的夏炎,细细地打量着。那目光最后又落回韩竟身上,而后久久地停在那里,浑浊的眼中像是涌起了一丝泪水。

那时韩竟隐约看见女人微笑了一下,是那种极度欣慰而满足的笑,却转瞬即逝,再无踪迹。女人干涩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好像想要说什么,韩竟贴耳过去,就只听到气流摩擦声带微弱的嘶嘶声。

“疼吗?想起来坐一会吗?”韩竟耳语般地问。女人犹豫了一下,而后微微点了点头,眼中透着一种小心翼翼到了极点、却是无以复加的幸福。

韩竟于是慢慢扶着她坐起来。肺癌末期癌症转移到脊柱,会伴有剧烈的背痛,韩竟不敢让她再用背靠着,只能从正面抱着她,让她靠在自己身上。

这样抱着她,韩竟才真正感觉到她竟是那样瘦的,那份倚在他身上的重量轻得像片羽毛,仿佛风一吹就会消失,永远再找不见。

韩竟心中一片酸楚,深吸了口气,轻声说道:“试着再睡一会吧。”他能感觉到怀中的人又点了点头,仍是带着那样无比的幸福。

女人沉沉睡过去,这一次就再也没有醒来。韩竟听着心率仪的声音一点一点慢下去,一直慢到足够维持生命的频率之下。他放开怀中的人想要去叫医生的时候,电波终于完全停止,化为一条冰冷的直线。

天亮了。

温暖的阳光一束束地从窗子照射进来,映起大片空气中飞舞的灰尘。

那天后来程序性的事情都是夏炎处理的,韩竟一直呆坐在病房的椅子上,看着人们进进出出,那人生命最后的遗骸被抬走,病床上又换上新的床单和被褥,仿佛并没有那么一个人曾经存在过。

直到一切尘埃都落定,夏炎又回来站到他面前。韩竟仍是垂着视线,好半天才嘶哑着嗓子开口。

“……我记得你之前说过,喜欢我的骨架……”

夏炎点了点头,知道韩竟大概并没看到,又轻声应了一句:“嗯。”

韩竟摆了摆手,比了一个意义不明的手势。

“她……手骨的形状跟我很像,几乎一模一样……”

夏炎没说出话来,最终只是张开手臂。韩竟第一次这样急切地投进他的怀里,脆弱得像个孩子。

“我以为,她至少会给我一点时间来恨她……”

韩竟几乎是咬着牙说道。他把脸埋进夏炎的衣服,深深地吸了口气。

很久之后,夏炎才听到韩竟含混的声音:“他们都走了……”

夏炎以手代枳,轻轻顺着韩竟的发丝。韩竟环着夏炎腰身的手更紧了一些,仿佛真诚地恐惧着某一天,连面前的人都会无可挽回地离他而去。

“他们都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