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出山(1/1)

太后居住在延康宫, 一向甚少与其他妃嫔来往。自先帝去世后,便一直守着宫里头的小佛堂, 每日吃斋礼佛, 闭门不出,也不掺和到这六宫的事情里来。

朱嫣跟着太后跨进延康宫的宫门时, 心底还有丝丝缕缕的惑意。

好端端的, 太后为何会将她要过来?

延康宫不比岐阳宫的金碧辉煌,因太后寡居礼佛的缘故,瞧起来颇为素净清寂。一水儿的沉朱梁柱, 既无金箔银绘,也无鲜花织锦, 独有庭中栽了一棵万年松, 绿意绵延, 松针常青。

“哀家年纪大了,这延康宫也破落。你在皇后那里金娇玉贵的, 恐怕有些不习惯。”老太后捻着佛珠, 慢悠悠在前头道。

朱嫣连忙低身一礼, 道:“延康宫肃穆端庄, 嫣儿怎敢生出那等心思?”先前久跪的劲头还没缓和过来,她半蹲时,膝盖一阵麻麻的痛。

“瞧你说的!”老太后摇了摇头,道,“哀家这里,定然是比皇后那要无趣冷清得多的。没有那么多的年轻姑娘, 有的只是几个老姑子;也没有欢声笑语,只能听见佛号经声。说来,哀家原本也不该将你要到这老尼姑的地界来,但哀家也只是受人所托。”

“受人……所托?”朱嫣的眉心一结,心底隐隐浮出一个身影来。

“是呀。”老太后挑眉,道,“人在侧殿,你去瞧瞧就知道了。”

朱嫣迟疑地看向了一旁的侧殿,再三瞥了太后的面色,这才告了退,慎重地朝侧殿行去。瞧她背影,似乎是去什么地狱阎罗殿似的,一步三停。

老太后瞧着朱嫣,对身旁的瓯姑姑叹口气道:“络儿这么大了,哀家方知道他是纯嘉的孩子。这么多年睁着眼过去了,也不知道补不补得上。”

瓯姑姑扶着太后皱纹横生的手掌,道:“您也是被陛下蒙住了,什么事儿都不知道。这也不是您的过错。”

老太后一脸愁容,道:“这是造孽,叫佛祖知道了,不得好报。”

“又哪里是那等严重的事儿!您捐了七层浮屠塔,年年给大把的香火钱,可是个大福大善之人。”瓯姑姑殷勤地劝着太后,“且奴婢瞧,五殿下也没怪责您的意思,上来还是‘祖母’、‘祖母’喊得亲热,您就放心吧。”

外头老太后与瓯姑姑细声说着话,这边朱嫣跨入了侧殿里,就瞧见李络站在梅花窗前,正用香插拨弄着博山鼎里的炉灰。梅花窗开了泰半,徐徐的光自外头的松针隙里落下来,映得人脸上一片斑驳的松针影子。应公公垂着手,在他身后伺候着。

“……五殿下安。”她行了个礼,声音有些不情愿。

她猜到了这请太后出山的人是李络,可她心里是很不情愿的。

先前的事情还没过去呢,且不说她放不下朱家与李络的那些仇,单单说李络占她便宜的那次,就足够让她懊恼了。

而且,明明清清楚楚说好了就此两清的人,兀的又伸手来扯她了,这着实是麻烦得很。

“我听你与祖母在外头相谈甚欢。”李络合上炉盖儿,慢声道,“都在说些什么?我与祖母十多年没说话了,也不知如何哄老人家高兴。”

“没什么,”她垂了眼帘,道,“不过是在问,到底是谁这样好心,竟请太后娘娘伸手来捞我。太后娘娘说,‘那人就在侧殿里’,如今我也知道这人是谁了。”

“哦?”李络侧过身,将拨香灰用的银插交给了应公公,问,“现在知道是谁了?”

“知道了。”朱嫣说,“太后娘娘都说了,人在侧殿里,那还能有谁?”

“是谁?”他好整以暇地问。

“是……”她撇撇嘴,“应公公呗。”

四下里有片刻的寂静,旋即,应公公表情古怪地咳起来,像是在瘪着一口呛到的水。好半晌后,应公公才弱声道:“嫣小姐,小的可没那个本事说动太后娘娘去岐阳宫啊。”

李络的手一僵,重重地叹了口气,说:“你太记仇了。”

“我哪里记仇了?”朱嫣眼珠子一转,语气很无辜,“是太后娘娘说,请她出山的人就在这侧殿里的。我寻思这侧殿里只有两个人,五殿下和应公公。我和五殿下非亲非故的,五殿下肯定不会帮我,那当然只有应公公了。一定是应公共仁善心肠,才决定这么做的。”

应公公忍不住又是一阵干瘪瘪的咳嗽,眼底有哀求的意思:“嫣小姐,您可别作弄小的了。”

朱嫣转着眼神光,说:“……喔。那就是我弄错了。五殿下一定不会见怪吧。”

李络摇头:“我不见怪。我习惯了。有的人就是这么小鸡肚肠,我看的次数多了。”

朱嫣喉咙一紧,登时有了咬牙的冲动——李络竟然趁机骂她小鸡肚肠!这什么人啊!不就是没夸他厉害吗?他至于这么小心眼嘛!

李络损完她,用手敲了敲一旁的椅背,道:“你刚在皇后的前庭跪了那么久,脚不累?坐下来吧。”

朱嫣摇头,道:“您是皇子,我是臣子,岂有我在您面前坐下的道理?这宫里规矩分明,我与您风马牛不及的,还是不可如此逾越。”

听她说的这么一本正经,李络的眼慢慢蒙上一层阴翳。

——这不是他的错觉,朱嫣在想着法子疏远他。从前冒着巨大的风险也要帮他的朱嫣,如今还在打算与他划清河汉两界,再不靠近。

她的性子倔,心底有什么委屈也不会直说。所以,万不可相信她嘴上说的理由。或者说,她越是嘴上说的话,那就越是假的。什么“心里记挂着大殿下”,那一定是假的。

李络不紧不慢地瞥了朱嫣一眼,负手踱步至她背后,道:“嫣儿,你这么忙着疏远我,反倒叫我有些怀疑。”

“……怀疑什么?”她用余光瞥着背后的李络。

“怀疑你是不是心里有鬼,欲擒故纵?”李络凑近了她,语气低低。

朱嫣眉心一拧,眼睛圆睁起来。

——心里有鬼?还,还欲欲欲擒故纵?

“怎么可能!”她立刻咬声否定,“是五殿下想多了。”

李络用手指拍了拍掌心,慢条斯理、有头有尾地说道:“逼则反兵,走则减势。紧随勿迫,累其气力,消其斗志,散而后擒,兵不血刃,是为欲擒故纵。你退避三舍,累我力气,消我斗志,是不是打算兵不血刃地拿下我?”

朱嫣听得直想嘴角抽抽。

李络,你学兵法就是这样学的?好端端的三十六计,被你拿来放到女子身上说事,柳先生知道了,非得气得把你拉去罚抄五遍《兵书》不可!

“五殿下想的可太远了。”她道,“我对五殿下没那种意思,五殿下总不能逼我。”

“……”李络瞥她一眼,放淡了语气,说,“是,我不逼你。虽不知道你心里有什么槛儿,可你记着,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我李络都不在乎。”

朱嫣心底一凛,嘴巴张了张又合上。

李络说的好听,可他要是知道,她也在当年害得他瘸腿的那场大火里,他恐怕就会改变主意了。到时候,会不会恨她的临阵逃脱还难说,更何况是“不在乎”?

“坐吧。”李络说罢了那句“不在乎”,便不再计较,只让朱嫣坐下,“你在皇后前庭里跪了有一个时辰吧?把裤腿撩起来。”

朱嫣:“……啊?您,您说什么?”

“把鞋脱了,裤腿撩起来。”李络竟然在椅子旁蹲下了,卷起了袖口,拍了拍椅面,催促道,“愣着做什么?祖母的宫里只有老姑子,老眼昏花的,可没法帮你上药。”

朱嫣听了,脸青青红红,好半晌才从嘴里挤出一句“不要”。

开玩笑,女儿家的腿哪能随随便便给其他男人看?且这个人还是不要脸的李络!他想看她的腿,这又是想占她的便宜!

“不成,我不要。”朱嫣摆了摆手,涨红了脸,“你又想占我便宜!”

“……”李络沉默片刻,站起来,拽着了她细细的手腕就往椅子上按,“坐下了,别动。应公公,去拿药膏来。”

“你别,别别——”

朱嫣挣扎了下,拗不过他的力气,还是在椅子上坐下来。他动作利索,刷刷便脱掉了她的鞋履,将裤腿儿捋了上去,将雪白的小腿露了出来。膝盖跪久了,一片淤紫,最上头还有些磨皮,瞧着甚是触目惊心。

“你姑母当真狠心。”李络喃喃道,“看来,她一定已和朱家彻底闹翻了,要不然不会迁怒于你。”

朱嫣沉默了。

她又何尝不知道这事儿呢?可人在屋檐下,岂能不低头。

“你将腿摆好,别动了。”李络指了指她膝盖上的伤口,道,“在给你上药之前,我还要做件事儿。”

“……什么事儿?”

“你还记不记得,我养了一只鹦鹉?颇为聪明伶俐,会说‘恰巧’的那只鹦鹉。”

朱嫣秀眉一扬,道:“当然记得了!就是那只和你一个蠢样的绿毛鸟!”夏天里赏荷的时候,竟然张口就说她“恰巧胖了”!

“我本寻思着给你带件礼物,就拔了它的羽毛下来。”李络从袖中抽出一支翠绿翠绿的羽毛,羽管晶莹剔透,显见刚拔下来不久。

朱嫣的眼皮一阵跳动:谁要这个做礼物?你有够烦的!

“不过,我现在觉得这个礼物还有一个妙用。”李络沉着脸,将羽毛探到了她的脚底,轻轻掻动一下。

脚心一痒,朱嫣立时汗毛耸起,将脚往回缩,却被李络死死摁住了脚踝。

“不准收脚。”他沉着脸,用鹦鹉羽毛又掻了一下,质问道,“说,是谁请太后出山去岐阳宫捞你的?现在知道了吗?是不是应公公?”

朱嫣:……

李络啊啊啊啊啊你个混蛋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