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1/1)

从大乘寺出来, 阿弯又拐了个弯去了泸月庵。

这五年里她没有再踏足过这里, 只偶尔在外面遇到了庵里从前的熟人会上去搭几句话问问近况, 知道泸月庵也没有什么大事,自从方仪走后, 念云师太就越发低调了,许多事情都交给听云师太主持,俨然是个潜心修佛的样子。

经过月洞门的时候,阿弯特意往门外的草丛看了看,想象着当年住持方丈是如何从这里头发现自己的,忍不住浮现出一些笑容。

踏进正门,看到庵里有一些比她年幼的陌生面孔,知道是这几年从山下过来的小沙弥尼, 见到阿弯轻车熟路地往里走,有心拦一拦却又有点不好意思,踌躇着在原地推推搡搡。

阿弯也不欲与她们多说什么, 横竖日后不会再有交集, 便只是点了点头, 就径直往听云师太的院子里走去。

听云师太的院子还是那般的安静,没有人声, 只有两个比丘尼在院子里守着个小锅不知在做什么。

凑近了一闻, 就闻到一股极浓的药味,阿弯当下心中惊讶, 连忙出声询问:“是谁病了?”

两个比丘尼乍然听到声音都吓了一跳,抬起头一看, 其中一人竟然就是福慧。

福慧差点没能认出阿弯来,她今日穿着一件翠绿烟纱的散花裙,一头浓密柔润的秀发梳成同心髻,发髻边攒了八宝攒珠的珍珠步摇,再配上她天生的明眸皓齿,宛如出水芙蓉一般楚楚动人,若说是哪个世家走出来的闺秀福慧是信的,若说是当年那个瘦瘦小小的女娃娃阿弯,福慧当真要好好擦亮了眼睛再看看。

“福慧师姐,你看着我发什么呆呢?是谁病了呀?”阿弯见福慧傻愣愣地没有回答,忍不住出言又问了一句。

当真是阿弯,她竟已经出落得这般优秀。

但是听她这么一问,福慧也顾不上琢磨阿弯的变化了,连忙说道:“是听云师太病了,已经好些日子了,如今越发的不好,阿弯你快进去看看吧!”

阿弯闻言一惊,连忙推开了门往内屋走去。

听云师太的卧房一向收拾得十分齐整,想必福慧她们照料得也挺尽心,如今就算是病倒了也并没有一丝散乱之处。

阿弯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探头一看听云师太正睡着,几年不见她不曾想到再见面时师太会是这般模样,听云师太如今应当还不到五十的年纪,看上去却苍老瘦削了许多,脸上透出灰蒙蒙的颜色来,仿佛真的是病入膏肓。

听云师太约莫是没有睡熟,颤了颤眼皮就睁开双眼,看到趴在床边望着自己的阿弯,愣了一愣,随即嘴角微勾露出个十分浅淡的笑容,道:“阿弯来了。”

儿时熟悉的话音在耳边响起,阿弯几乎是一瞬就红了眼眶,伸手握住听云师太瘦骨嶙峋的手,一张口声音就有些发抖:“师太,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就病得这般重了。”

听云师太拍拍阿弯的手背:“多年的老毛病,好不了,迟早有这一日的。”

“可是……”阿弯还想说什么,猛然想起件事,抹了把眼睛站起来道,“师太你等我一下。”

说完不顾福慧等人差异的目光,拎起裙摆就向外跑去。

这么一口气跑回别院,拉起正在摇头晃脑地和三才吹牛皮的王有才就走,吓得王有才一路上都在一惊一乍地问她犯了什么失心疯敢这样以下犯上不尊师重道,恨不得要立刻将这新收的小徒弟给赶出师门去。

直到他被拖着一路冲进听云师太的卧房,看到躺在床上明显露出沉疴病体的听云师太时,才安静了几分。

“敢情你一言不合拉着我就跑,是为了这个老尼姑。”王有才煞有介事地看了看听云师太的脸色,转回头对着阿弯说道。

阿弯因为这么一通跑,自己也有些喘不过气来,歇了半晌才回道:“师父,快给师太看看吧。”

王有才一见到病患,自然是用不着阿弯提议就要上去诊治一番的,只是见着听云师太这般模样,又仔细替她把了把脉,最终还是摇着头叹了一口气道:“师太这是痼疾,药石罔效啊。”

“怎……怎么会……”阿弯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楞在了那里。

听云师太却像是早就知道一样,对着阿弯摆了摆手:“当年你离开这里时,我便已经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如今能这般早登极乐,也没有什么不好的,莫要伤心。”

可是阿弯的眼泪却止不住地往外流,她还不曾真正踏入行医之道,却已经要面对故人的逝去,一时之间很是悲痛。

就连行事不羁如王有才,也免不了拍拍阿弯的肩膀,安慰她道:“人有生老病死,你得学会接受啊小丫头……”

且听云师太素来性子清冷,也并不爱见她这般模样,早早地就叫福慧领着她出去了。

因着这件事,便是素梅拿出浑身解数做了一顿极为丰盛的年夜饭,三才和侍卫们又变着法地将场面整治得热闹非凡,阿弯的笑容里却始终都有那么几分勉为其难的意味。

然而别院的大家都是好意,她不能因为师太的事情辜负了这番热情。

好不容易熬过欢欢喜喜过新年的这一餐,帮着素梅收拾了碗筷沏了茶来,言怀瑾却将阿弯留下了。

他难得地取出那件许久不曾穿过的白色狐裘裹上,缩在里头对着阿弯说道:“一道守夜吧。”

阿弯有些惊讶,盖因自从来了别院之后,就从来没有过除夕守夜的事。

起初是言怀瑾的身体不好经不起这样折腾,后来他渐渐好转了,却也没有提过要守夜,每到这个时候都是由着大家伙去前院胡闹,正院这里都是早早就熄了灯睡下。

阿弯还曾经琢磨过,怎么想都觉得一定是因为大年初一起得太晚不合适,大家都会早早就开始拜年,言怀瑾便也不好意思睡懒觉,可他偏又常常起不来,只好早早睡下养足了精神,好面对第二天要早起这件艰难的事情。

可是今日,他却要和自己一起守夜。

阿弯心里自然是高兴的,便学着言怀瑾的样回屋去取了一条薄毯来,顺便搬来两个炭盆,一人脚边一个,就窝在了言怀瑾身边的小榻上。

中途素梅过来看了也很是意外,想要留下来照顾言怀瑾,却被他打发了去前院看着侍卫们和王有才不要乱来,临走时神情莫测地凝视了好几次阿弯。

屋外已经是漆黑一片,只剩院子里几盏昏黄的灯在寒风中冷冷地照着,屋子里却十分暖融融,阿弯挪了个极为舒服的姿势歪着,手边是热茶点心,恨不得分分钟就要睡过去。

言怀瑾也不知打哪掏出一把折扇,大冬天的也不能拿来扇,便在阿弯迷瞪着双眼快打瞌睡的时候“啪”地一下轻敲在她额头上,道:“守夜呢,不许睡。”

阿弯觉得很是冤枉,多少年了也没守过夜,不能怪她到了点就想睡啊。

转眼又想起今日在泸月庵遇到的事情,心中的忧伤忍不住又添了几分郁气。

“听说泸月庵那位师太病了?”言怀瑾收回折扇,见她恢复了几分精神,便这般问道。

“嗯,师父过去看了,他也无能为力……”阿弯的声音发着闷,想着想着眼眶又泛出了热气,可是这时候掉眼泪也未免太不吉利,便使劲眨了眨眼。

一时间,言怀瑾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反倒是阿弯,想了想,脑袋凑过来问道:“公子,你那时候……刚刚知道自己中毒的时候,难过吗?”

她是想到,单单是知晓听云师太将要不久于世她都如此难以接受,那么当初言怀瑾甚至以为自己很快要死,岂不是更加无法承受?

言怀瑾眯了眯眼,他已经快要淡忘那时候的种种悲苦,如今想来也不过是一声长长的轻叹,趁着今日打发时间,便换了话头说道:“我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是要当皇帝的。周围的所有人,都帮我铺好了未来的路,每天教导我如何在这条路上走下去。”

“嗯。”阿弯不曾听他提起过这些,便竖起耳朵认真的聆听。

“母后去世时我还很小,尚且意识不到这意味着什么,但是慢慢地,我发现自己离原先别人为我计划好的那条路,越来越远了。这是一个没有任何征兆的,慢慢地把你逼开的过程,有时候我觉得自己还会回到那条路,有时候又会被推得更远,那几年的时间里就在不断重复这个过程,而我也不得不逼迫自己,为了走回那条路付出更多的努力。直到后来,有一天我不小心中了毒,当时就昏过去了,三天后醒来时听到素梅告诉我,太后扶持着五弟登基了,而太医诊断我身中剧毒将活不过弱冠。”

言怀瑾的声音和平日里的清冷不一样,听着轻轻柔柔的,仿佛在说着什么别人的,无关紧要的事情一般。

可是阿弯就是莫名地有些揪心。

“其实我心里是有一点轻松的,总算不用再在那这条路上煎熬了,总算有了一个结果……不论好坏。”言怀瑾呼出一口气,脸上竟然有一丝笑意,“当时我想的竟然是,这辈子,总算能到外面去看看了,不用再困在宫里。”

尽管后来只是被发配到永山来,因为身体原因也不能随意出来行走,可是每当站在山巅望着周遭一览无余的风景时,他还是能感到心中的沉郁在一点点地消散在风里。

“阿弯,人都是会死的,你我也一样。你得学会在他人死前应当为他做什么,也要学会在自己有生之年去寻找想做的事。”

“那公子有想做的事了吗?”阿弯就顺势问道。

言怀瑾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唇角带了几分笑意,道:“有点眉目了,但不告诉你,等你回来好叫你吓一跳。”

阿弯便也眉眼间染上了些许笑容,点了点头,道:“好,我等着。”

听云师太是在上元节后的某一天去世的,在那之前阿弯一反先前的固执,几乎每天都要跑一趟泸月庵,每日亲手给听云师太梳一梳头,读一卷经书。

偶尔她也会遇到如今出来主持庵中事物的念云师太,念云师太瘦了许多,脸上不再像从前那般总是挂着得体的微笑,反倒淡漠疏离地看一看阿弯,也不说什么,只唱了个喏就离开。

那段时日,听云师太的精神十分安详,见到阿弯时鲜有的慈眉善目,阿弯便也总是拿起十二分的活泼劲来讲些好玩好笑的事给她听。

后来有一天,听云师太交给她一卷自己亲手誊抄的心经,拍了拍阿弯的手背,道:“当个念想吧。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只是从前我也不曾多么照拂过你,莫要太记挂在心,倒成了我的因果,走不安心。”

那之后第二日的清晨,听云师太就再也没有睁开眼。

阿弯知道消息后,也没有哭,只是窝在言怀瑾的身旁抄了一整日心经,又在听云师太出殡那一天全都在坟前烧了。

她此生和泸月庵的这段缘分,只怕就了结在此了。

于是等出了正月,阿弯背起素梅给她精心准备的小包袱,随着医圣王有才以及秋涵宇下了山,一走就是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