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白月光5(1/1)

崔老夫子已经年过花甲, 须发皆白, 仙风道骨,远远望去活脱脱一个老神仙。只是这老神仙完全不像他外表那样慈祥和蔼, 而是一副疾风流火的暴躁脾气, 看到犯蠢的学生, 不管是名流公子还是公爵子弟都照怼不误。

荣平背着古琴来到书院,远远的就听到他在骂人。

“女娲当年抟黄土造人, 捏好以后都要吹口仙气, 就看你这笨头痴脑的样子,她老人家怕是忘了给你吹气?”

“我活了六十岁了, 自付见多识广, 可就没见过文章这么丑的。”

“这姑娘瞧着机灵,可惜啊, 俗话说得好, 人不可貌相。”

……

荣平听的嘴角直抽抽,紧了紧袖口, 玉白的手背上绷出了青筋。

她硬着头皮走过去,恰遇到苏萱手帕捂着脸跑出来,两人相遇齐齐站住了脚。

原来方才崔老夫子骂“瞧着机灵”的姑娘是她呀。

苏萱红着眼圈深吸一口气,硬是把眼泪憋了回去。她一个千金小姐纡尊降贵来伺候一个糟老头子, 这老头还不领情!那双葱一样白,玉一样滑的手适合擦桌子扫地整理书架吗?显然不。

苏萱一开始摆出了“尊师重道”“虚心求教”的架势,但她心不在此,老是被骂。她上辈子到这辈子加起来都没受过这种委屈, 当即把砚台一丢,拂袖走人。

结果出门就撞上了荣平……这死对头是站在这里等着看我笑话的吗?

苏萱冷眼打量荣平,发现她带着丫鬟,提着束脩,所以她是来拜师的?苏萱心里一动,改了注意。荣平这个心高气傲的假仙女能经得起老师傅责骂?她忽然就打消了走人的念头,反生了留下来看热闹的心思——况且,知道陆平远在书院,荣平就特意追到书院,她怎能不防着这假仙女对自己相公耍心机?

“崔先生,方才是我不好,这个砚台由我继续洗吧。”

苏萱又走了回去。

荣平倒是没料到一错眼的功夫,苏萱就有了这么大一串复杂的心理活动。她径直走进去,送上拜贴,道明来意。

崔老夫子事先被荣家父子打过招呼,所以也不觉得意外。荣家女子颇有些才名,姽婳诗写的着实不错,他也乐意赏些颜色。但这乐意毕竟有限……崔老夫子翻翻眼皮,示意她把拜贴放在桌子上,随后让她去一边等着。

苏萱一边洗砚台一边偷看,嘴角不由得勾了勾。任你顶着才女的名头又如何,该坐冷板凳,还是坐冷板凳。

荣平倒是接受的颇为容易,隐隐约约的,她总觉得自己仿佛为拜师吃过很多苦,眼下崔先生此举完全不算什么,最多是要煞煞她的性子。

苏萱洗好砚台,便继续写字,似乎要显示自己是个好学生,她目不斜视,坐的分外端正。

等到一张纸写满,她颇觉满意的吹干了墨迹,呈给崔先生。“老师,请您指教”。

她刚才的眼泪被最讨厌的荣平看到了,正觉得羞耻,所以急需扳回自己的体面,那还有什么比书法更合适的呢?论写字,她可是稳赢啊。

崔老夫子眼皮又翻了一下,唔……虽不甚好,但也——就在这时,他视线一低,看到荣平送来的帖子,老眼中顿时精光一闪,“你哥哥的字倒是进步了不少啊。”

“啊?我……”

“我说的是荣曲”崔老夫子截断苏萱的话,看向荣平:“那个毛毛躁躁的小子也能注意卷面了?”

荣平走过来行了一礼:“回夫子的话,这是我写的。”

崔夫子显然有些意外:“你会写馆阁体?”

馆阁体乃是科举考试专用字体,它虽然不讲究艺术性,却讲究乌黑,方正,光润。如果着不好,很容易显得刻板,呆滞,但荣平所写却力透纸背,雍容流畅,笔笔到位,字字用心,显然是下了大功夫的。

荣平此举乃是向崔老夫子表明心志,我可以如你的男学生一般要求自己,不耍滑不取巧,也绝对不搞特例,请老师对我放心。

崔夫子显然明白了。

“你什么时候换了字体?你明明是写簪花小楷的。”苏萱瞪大了眼睛,这才多少时日没见,荣平又搞出了幺蛾子?

“就是想换换,于是就换了换。”荣平说的轻描淡写,仿佛这是随意做到的一般。苏萱暗自咬了咬牙。

崔老夫子的脸色好看了许多,荣平顺势抛出了自己的请求。崔老夫子也同意了,让她拿出琴来,先自己弹奏一首曲子。

荣平以前弹琴,是照着书和乐谱自学的,哪怕天生聪颖,也有些关卡堪不破。这会儿得了大家指点,颇有茅塞顿开之感,崔老夫子冷着脸指教,心道这竟然是块璞玉,只是雕琢起来要费些功夫罢了。

苏萱竖着耳朵听,闻声窃喜,说到弹琴,她可是很擅长的,上辈子她学过琴,还是陆平远亲自教她的。既然荣平现在琴技还要学,那不是说明她还欠缺良多?那自己于操琴一道,必然胜算很大,只怕眼下,她一挥手,就能吸引陆平远过来。

她在崔老夫子这里勤勤恳恳出头露脸,本就是为了追求陆平远啊,何必累死累活舍近就迂呢?

荣平才刚开窍,而她已臻大道,还有比这更好的机会吗?荣平啊荣平,要怪只怪你自己太傻,把短板送到我眼前来。

倦鸟归巢的时候,正是学生士子们散学的时候,苏萱装束一新,抱着古琴出现在了他们的毕竟之地上。

松风阵阵,竹林森森,陆平远正与士子们一起谈天说地,耳边忽然传来一阵古琴声。大家不由得循声望去,便发现一个红衣姑娘张琴坐在竹林里,她头上高梳飞仙髻,饰以翠玉明铛,身着绯霞色衣裙,当真是妩媚多姿。

她的琴音尤为奇特,从指尖一抚弦开始,就带着浓烈的情绪。世上既有了我,为何又要有荣平?既然有荣平,为何偏让我爱上陆平远?她的琴音带着她对命运的愤懑,对报复的渴望,还有浓郁的占有欲。这琴声仿佛是织物上的线头,甫一出手牵引,整个织物便被拆解的七零八落。不甘,委屈,痴想,愤恨被全部引发。

通情达意,这是她上辈子都未能达到的境界,今世一出手就突破了。但《渔樵问答》,这样旷达舒朗的乐章,经过她的手一演奏,却变得凄厉激愤起来。

原本还在谈天说地的士子们纷纷被震撼到,不由得站住了脚,震惊而又出神的看着她。

落日融金,暮云四合,血红色的晚霞落在竹林上方,将竹林草丛都映照成橘红,而置身其中,抚动七弦琴的苏萱同样变得美艳而森然,仿佛是从聊斋故事中走出的画皮鬼魅。

众人都呆住了,连陆平远都愣在了原地。苏萱微不可查的勾了勾嘴角,她要的就是这般效果。她轻轻抚动琴弦,衣袂飘飘,发也飘飘,端庄而矜持的等着陆平远前来搭讪。

她做出的,就是他前世亲手教的,他最喜欢的模样。

陆平远的掌心有点发热,不知为何,苏萱弹琴的姿态,乃至独特的手势习惯,神态调和都是那样的附和他的心意,他感觉自己内心某根弦被触动了,脚下不由得迈出了一步……

就在这时,变数突生,哚的一声撞击声从身后的草庐中传来,声音钝而朴拙却极富存在感。陆平远的心弦和脚步一起停了。苏萱的手不由得抖了一下,索性无人看出,还是很快稳住了。但接下来,那哚哚的声音还在不断响起,每一下就插在她琴音的旋律节奏之间,犹如棒打骨关节,格外刁钻,格外……沉痛!

苏萱猛然收手,往后看去,指甲都抠进了掌心。荣平,肯定是她,果然是她!上辈子就是这样,每次她费尽心机做些什么的时候,荣平总是会突如其来的出手搞事,破坏她的岁月静好!

若不是陆平远在前,要顾忌自己的形象,苏萱早冲进去了。

这时大家都注意到了异常,过去一看,却是荣平……呃,在干嘛?

大家齐齐呆滞,紧接着面面相觑,最后目光又齐刷刷落在荣平身上。

荣仙女可以出现在很多地方,比如说碧云天黄花地,比如说梨花院落柳絮池塘,比如说翠楼香榭沉香亭,但就不应该出现在厨房。她身边可以有很多物件,比如说书卷画轴笔墨纸砚,比如说玲珑美玉珊瑚翡翠,比如说娇花嫩柳飞鸟蝴蝶,但偏偏不能是猪肉。

可她就这样出现了,而且正在剁肉。

崔老夫子答应了教她弹琴,但依照豪门大族的规矩,除了基本束脩,学生自己也该有些心意献上,以示敬重。

荣平选择了下厨——崔老夫子颇为惊讶,比发现荣平能写馆阁体的时候还惊讶。

但这完全没有影响她的形象——她往日都是高冷而不可亵玩的,只能远观,只能默默的仰望,仿佛远山冰雪,而今日的她便如枝上的花,轻柔的云,那样的婉约曼妙。

荣平似乎终于意识到大家在看她,于是轻轻笑了笑:“我要做点心,大家一起吃吧。”

这一笑,啪嗒几声,却是有人手里的书本掉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