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一更)(1/1)

任由秋意转浓, 澄黄色铺的山上山下,石子路上有了落叶, 踩起来窸窣作响。虫儿也一并变了颜色,披上辉煌的战甲, 是生命最后的高歌。

刘家村家家户户忙的热火朝天, 未到年关却比过年更加喧闹, 随意走在村中便能听见耙子扫麦的声音, 像是给大地挠着痒痒。

再一眨眼, 眼前的热闹便都没了踪影。冬日蛰伏,非但是鸟鸣虫叫,甚至连人都回到了家中歇息。

河水还在兀自挣扎, 薄冰夜里结了,晨起便又被河水一拍尽散。两岸的草木结了轻轻的一层霜, 打远处看去,就像是轻软的雪只喜欢落在这儿似的。

转眼小半年便过去了, 阮澜从未觉得时间如此漫长,之前满满当当的日程突然就松垮下来,令人无所适从。

做饭也没劲儿, 玩石头也没劲儿,和刘珠去大舆镇逛街也没劲儿。

说话只能对着墙说, 对着床头说,对着树洞说。

她开始无比怀念现代产物手机,至少可以消磨时间。

无事可做便会开始回忆以往的时光,人好似老了, 坐在院子里只享日光,脑海中一幕一幕似画卷般展开,阿追离开的日子好似还历历在目。

给他置办了那么多东西,从与同军打好关系的土特产到常备药应有尽有,足足装了两大箱,结果这个人只带了几件衣服就走了。

阮澜叹了口气,至少带点银子在路上用啊。

他也不要,幸好自己机智偷偷塞了些。虽然他是同闵丘同去,但遇到事情哪能一昧劳烦闵先生?

阮澜觉得自己的这种心理,应该就是“儿行千里母担忧”吧。

这半年里,阮钧见她再不开窑,还以为是没人干粗活,让她实在不行把阮朋叫来帮忙,要是不放心就再雇个短工,这种能学手艺的事情,人都争着来呢。

阮澜摇了摇头——万一阿追再回来呢?他也没说就不回来了啊。家里的银子还能再过段时间,她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是一点儿动力也无。

算了,反正自己本来就是条咸鱼。

可是……

阮澜往石桌上一摊,一只胳膊长长的伸出去,脸颊和已经磨得圆润的石面贴在一起,触感丝丝冰凉,她轻声说道:“可是阿追也没说会回来啊。都过了这么久了。”

陆追走的时候并没有留下什么话,也没有嘱咐阮澜什么,回想起来好像就是要一走了之的模样。

虽说别人都说他是阮家的表亲,可阮澜知道,他其实只是个无处可归的过路人,原本就不是属于这儿的。

阮澜深吸了一口气,慢慢的撑起身子:“日子还得照样过啊!再不做瓷就要喝西北风了,就叫刘初三和刘小五来帮忙吧。”

那次落水之后,刘初三是真的老实了——先是被自己娘拖着病躯揍了一顿,秦逸又去给他上了一堂生动的之乎者也。本以为就这样结束了吧,半夜睡得好好的,又被陆追从床上拎出来打了个半死。

一套三连,给他“幼小”的心灵造成了巨大的创伤。

不过也不知道后来是怎么发展的,陆追从阮澜那儿拿了些工钱给刘小五缴了私塾的读书钱,让他们家一下子轻松不少。

自那以后,陆追身后就多了两个跟班。不过陆追依旧是一副“别烦老子”的表情,之后没多久就随闵丘走了。

陆追走了之后,刘初三和刘小五两个人隔三差五就来阮家帮忙,今天你挑水,明日他浇菜,倒是省了阮澜不少功夫。

中间阮钰好几次想来阮澜家,还被刘初三给拦下来了。阮澜不知道他们两个叽里咕噜的说了些什么,但显然阮钰很生气,骂了两句就走了,之后再也没来过。

对此,阮澜十分感谢。

阮娄家的人可千万别来,每次来惹人烦不说,身体上就像是回了自己家,东张西望的。

秦逸倒是没跟闵丘走,据说当时生了一场急病,休养好身子来找过阮澜一次,算是辞行,要去游历准备恩科。

只是,阮澜总觉得秦逸看起来怪怪的,他看着自己欲言又止,好似有什么想说却又不愿说的事情,整个人也显得阴郁起来,最后只留下一句“你等我,这次绝不负你”就走了。

若非说他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阮澜觉的那就是不似早先,是个一眼能看穿全部的书生。如今的秦逸满腹心事,好似带着面容都一并变了,再也没往昔的少年气了。

不过她也搞不懂,秦逸那话说的,好像之前负过自己似的。她怎么不记得两人有过这么一出?

翌日趁着刘初三和刘小五来帮阮澜挑水的时候,阮澜又请他们帮着碾了瓷石。原本还想让他们帮忙杀泥的,但示范了好几次,两个人都还是有地方做错,便就罢了。

毕竟不是人人都是阿追,做什么上手都快。

“阮姐,那我们走了。”干完活,刘小五与阮澜辞别。

阮澜从厨房里拿了自己做的蜜饯,摆了摆手。

刘小五看了一眼,心直口快:“阮姐,我和我哥不喜欢吃甜的,要不你留着自己吃吧。”

阮澜提笔写了张字条:给刘大娘的!平喘的,我爹吃着挺好用。

刘小五读了连忙收起来:“谢谢阮姐!”他走到门口,突然回头问了一句:“对了阮姐,陆哥给你来信了吗?说什么时候回来了吗?这眼看着都要过年了。”

阮澜只得摇了摇头。

刘小五和刘初三对视一眼,脸上露出一丝尴尬的神情。

过了片刻,刘小五清了下嗓子:“那个……阮姐,要不你去雇个短工吧。”

“为什么?”阮澜递上去字条。

刘小五哼唧半天,最后还是把刘初三推了出去:“我开不了口,你说吧。”

刘初三也是一脸愁容:“没什么事儿,小五最近长大了,想的有点多。你早点休息,今天辛劳一整日。”

说完,他推搡着刘小五就出了阮家大门。

出去没走两步,刘小五就忍不住眼眶红了:“哥,陆哥走了这么久,都没给阮姐写过信呢,该不会是……”

“呸呸呸!”刘初三打断他:“胡说什么呢?说不准是写了信送不过来,别瞎想。陆哥打架那么厉害,错不了。”

刘小五郁闷道:“也不是我瞎想啊,陆哥走之前特地交代咱们两个照顾好阮姐,看好秦哥和阮娄一家。可他没说万一他回不来,咱们怎么办啊?”

刘初三:“能怎么办?继续照顾呗!人家一个小姑娘家,能做得了什么活啊?”

刘小五:“那哥,要是陆哥一直不回来,你不就能和阮姐多接触接触了吗?说不准还能日久生情呢。”

刘初三瞪了他一眼,说道:“那是大哥的女人,俗称大嫂!陆哥帮了咱家就是恩人,咱们不照顾谁来照顾?至于刚才那些东西,你要是让陆哥听见了,你完了。我是绝对不会因为这个事情再挨揍的,更何况当时我是被人蒙骗的。男人,就该像陆哥这种。”

“哪种?”

刘初三指了指身后的阮家:“我虽然不在你身边,但是我把一切都打点好,你等我回来就行。”

阮澜站在门后,听着两人渐行渐远的脚步声,陷入了沉默——他们好像刚才说到了自己的盲区。自己光想着阿追能升官拜爵,却没想到万一他真的回不来了怎么办。

刀剑无眼,沙场无情啊!

无形的被这种想法灌输了之后,阮澜接连几晚做起了噩梦。

她梦见阿追一个人在战场当中,左右两侧都是骑着马拿着长《枪的人。有人一声令下,那一排排的刀刃便亮了起来,朝着陆追身上掷去。

后来她又梦见那群人变了模样,阿追也换了个地方,但结果却都是让人心惊胆战。

她不敢睡了,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一团坐起来,双臂抱着腿,下巴搁在膝盖上,自言自语道:“明日就要过年了……”

她不敢说担忧的话,怕到了嘴边成了真。穿到这儿头一次感觉到心慌,之前哪怕刚穿越过来,哪怕是搬家,哪怕是穷的叮当响,她都没紧张过,如今却连噩梦都做了。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雪,地上似乎有无数银色的颗粒在闪闪发光,空中飘飘洒洒无边无尽。

瑞雪兆丰年,放在平日里她定然会开心的出去玩雪,可今日,她却在想不知阿追去的是何处,北边更冷,雪下了有几场?

雪越下越大了,好像要将天地都席卷裹挟,而这房子只是无边雪海中的一叶小小浮萍罢了。

“阿追穿的暖不暖呢?”阮澜轻声叹道。

“吱噗”一声,似是有什么东西落进了雪堆里,接着是一连串轻微的脚步声,阮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里,一动不敢动。

不能是小偷吧。

脚步声到她门口便停下了,门被轻轻地敲了两下,有个清越的男声响起:“我回来了。”

这声音熟悉却又陌生,并不柔和,像是狂风卷起的砂砾,带着一丝丝低沉沙哑。

阮澜揉了两下耳朵——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是自己发梦了?

见房内无人应答,外面那人又等了片刻,这才转身向另一侧走去。

阮澜听见那脚步声,整个人即刻从床上弹了起来,也顾不得被子被甩在地上,冲过去拉开房门。

那人转身,身影和漫天遍地的雪连在了一起。

他和雪是没有边界的,他向来比雪冷,却又比血热,一腔柔肠只留给唯一能走进他心里的人。

眼睛真好看啊,阮澜想着。墨黑色里面染着一丝绀青,从见到的那一刻起,便是她见过最美的颜色。

“冷,快进去。”陆追低声说了一句。

阮澜哪里听他,歪着身子往前冲了几步,又被雪绊的歪七扭八跌跌撞撞,陆追一把拉住她,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半是无奈半是宠溺:“怎么这么不听话?”

作者有话要说: 阮澜一把鼻涕一把泪:阿追!你还活着啊!

陆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