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1/1)

那人听到陆追这话, 眉目舒展,说道:“如此便太好了。听闻下了这牛车还要走上一阵才是刘家村, 夜深人静的,便是走错了也不知道该去何处问询。小郎君既然是刘家村人, 可否带我一程?”

陆追想听的就是他这句话。

他假意思忖片刻, 回道:“先生莫怪。近些日子官差四处拿人, 说是有朝廷要犯在逃, 村里也人心惶惶。若是平日我也不会有此一问, 但如今还要多嘴一句,敢问先生是何处人,去往刘家村所拜访旧友为何人?”

说完, 陆追还将外衣一侧脱下,折了个个, 温柔妥当的给阮澜搭在肩上。

那人看着,只觉得眼前这少年眼睛黑亮, 虽有些倦色,但也许是周途颠簸所致。他对身旁的少女颇为照顾,神态温顺, 与自己说话之时也十分恭敬,对答之间不卑不亢, 倒是没什么村中少年的顽劣和稚嫩,反而是知书懂礼见过世面的模样。

因着这些,他心里对陆追的感官极好,一时竟然觉得他眉眼之间与那个人有些相似, 可即刻又觉得自己实在是想太多了——世间之人千千万万,长相相似者又何其多。

自己要寻的人正是前不久从京城一路向南逃,他那年纪遭遇这样的事儿,便是不死也要剐掉半条命,怎会是眼前这少年安然的模样?更何况他说官差曾去过刘家村,人心惶惶,他也不会藏在此处。

那人又看了一眼靠在陆追肩头的少女一脸不谙世事的模样,也觉得自己好笑,若真是自己找的那人,又怎么会在这小小山村和一少女有过婚约。

大抵是这些日子心心念念了太多次,这才有了这份念想。

陆追这样问倒也没什么,家中能让这样年纪的孩子出远门,想来家中有事需要他们独当一面。也正因此,这少年才有些不同于这个年龄的成熟持重。出门在外,机警些总也不是坏事。

他这便开口说道:“吾是京城人士,姓闵,单名一个丘字。来这刘家村是为探访秦姓旧友。”

闵丘?

说来若他当真是个村野小子,可能并不会知道此人的大名。但他长在京城,又岂会不知这位大名鼎鼎的闵丘闵将军?更何况他现在用的“己安”二字便是当年闵丘为自己取的。

这位闵将军家中是世代簪缨世家,家中各个武艺卓绝身高马大,可偏偏到了闵丘这处有些变了。

闵丘其实算是半个文官,入仕走的是科举之路,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是那届的榜眼。结果从仕未过多久,大抵又觉得这仕途不合心意,受了祖上的荫奉,成了为武将。

他功夫不差,但相比之下更为人惊叹的是兵法从容。

游朝西北有座绵延山脉,名叫秋行山。山前有六州,山后有三州,这九州正是游朝抵御西北伽余部的屏障。

当年因六皇子之事蔚州失守,接连山后三州相继失守,若瓦哲部得全了这九州,便是有了觊觎游朝的桥头堡,更不要提这九州所能提供的物资和粮食。

此时便是闵丘临危受命前往山前六州,仅凭一人算计便抵御住皓浪一般的瓦哲大兵,六州之间互相呼应,宛如一条真正会行动会呼吸的蜿蜒巨龙戍守边疆,将西北山前六州牢牢守住。

而这人说来也巧,曾经和陆父有过交情,只不过后来又不知为何没了来往。

此人是个妙人,学识惊人,陆追倒是起了心思想从他身上学些东西,只是他来寻访的旧友是秦家。

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想得到的,那便一定要得到。

陆追脑子转的快,他冲闵丘行了一礼,藏在外衣下的手颇用力地掐了一把阮澜的胳膊。他朗声说道:“原来如此。秦家离我们家住的并不甚远。”

阮澜睡得正迷糊,突然吃疼,“啊”的低呼了一声,从睡梦中惊醒。

她环顾四周看清自己身在何处,稳了下神。

阮澜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正披着陆追的外衣,她一侧脸靠在陆追身上热腾腾的,另一侧却被山风吹的有些凉。

她又揉了下自己的胳膊,因着外衣遮挡,倒不显出什么动作。

陆追在一旁抬手为她理了零碎的鬓发,动作轻柔。他低声问道:“怎么睡醒了?是不是做了噩梦?”

阮澜刚要说什么,就感觉到陆追的指尖轻轻的挠了挠自己的掌心。她抬头看他,又看了看在他身旁的中年男子,吞了下口水,认真的装起了小哑巴。

阮澜点了点头,心里却在咆哮:谁能告诉她,要怎么才能用手势表达“感觉自己被掐了一下,好疼!”

她的身子大部分被陆追挡住,借着这空档对陆追犟了下鼻子。陆追嘴角微微勾起,似是很喜欢她这副模样,有些洋洋得意的。

他伸手揉了下她的头顶,柔声说道:“别怕,我在呢。”

阮澜瞪眼:外人面前就装吧你!

陆追转头看向闵丘,低声说道:“闵先生见谅,我这表妹口不能言,无法同先生见礼。”

闵丘这才明白为何这少女一句话都不说,原来是这个缘故。

他冲阮澜笑笑:“我听方才她有声低呼,想来并非是先天不能言,日后多加疏理定然能开口的。”

阮澜登时觉得这先生太通事理了,加上闵丘面容更偏儒生,有种温润醇厚的感觉,像极了阮澜家中的长辈,她便对这人印象更好。

毕竟是个看脸的时代穿来的人。

陆追开口说道:“澜澜表妹,这位是闵先生,他要到刘家村探访旧友,与我们一路可好?”

阮澜点了点头,伸手比了几下。

陆追转头对闵丘说道:“她说不若邀请先生去我家小住,夜这般深了,想必先生旧友家中早已歇下了。”

阮澜在陆追身后眼巴巴的看着他,一脸懵逼:我不过就是比了个ok的手势,你是怎么看出来我是这个意思的?!信口雌黄!我根本没有邀请人来家里住!

她一把拉住陆追的胳膊,猛烈摇晃两下,皱着眉拼命摇头看着他——家里粮食有限!清醒一点!我不是这个意思!

陆追看了半天,声音里满满的都是宠溺:“好好,知道了,你别着急。”

他转头又对闵丘说道:“我这表妹说不得话,怕我理解错了着急。她的意思是进来村子里也不太平,怕先生出什么事儿,还是在我家歇息一晚为好。”

阮澜:???

闵丘看着这对“小未婚夫妻”的熟稔又不失俏皮的交流模式,不由得笑了起来:“那在下便叨扰了。”

陆追微微颔首:“无妨。”

外衣之下,阮澜愤恨的抓了一把陆追的手,却被陆追一把抓住,握在掌心。过了片刻,他又轻轻摇了摇,像是安抚一般。

远山当中传来一阵呜咽的笑声,格格不停的,随即又被黑夜吞噬而尽。阮澜甚少听过这样的叫声,不由得打了个哆嗦,鸡皮疙瘩都浮了一层。

“是鸮在笑咧。”牛车车夫沉默了一程,大抵是夜深无趣,这便搭了一句话:“又要有人死了。”

牛车上因着这几声凄厉的鸮叫又归于安静了,闵丘看着路两旁,若有所思似的。陆追也趁着这个时候理顺闵丘的事情。

他本是将军之职,怎么说离京便离京了?再者,为何又一切从简,坐了这乡间牛车?他去找的究竟是何人?

至于秦家他倒不甚在意,听阮澜说起秦家的当家是个读书人,也曾去过京城,秦楚周论起年纪也与闵丘相差不多,是旧识也并不奇怪。

未过多久,牛车便停下小歇给人方便,阮澜趁着闵丘不在的时候拉了陆追去一旁小声问道:“怎么回事儿?”

方才因着阮澜靠在肩上,那侧的外衣不方便脱,如今他倒是直接脱了下去给阮澜披上。

陆追一边帮她系起前襟,一边低声说道:“知道家里粮不多,先算在我的工钱上。”

“不是这个!”阮澜蹙着眉,凑到陆追耳边神神秘秘的说道:“就算咱们家再穷,也不能打劫啊。”

她神态悲痛,幸好自己让阿追住了下来,不然这么个中二少年就要踏上犯罪的道路了啊!

陆追侧头看她,一脸的不可思议:“打劫?”

她是怎么就觉得自己是要打劫别人?

阮澜吞了下口水:“你不是……”

陆追冷笑一声:“你脑袋里都装了什么?”

阮澜抿了下嘴——原来不是这个意思?

得到这答复之后,她再看向陆追便多了几分肯定——真不愧是自己看上的伙计!没想到遭到那么大的打击之后还能与人为善。这么一看,就连中二期都变得可爱了起来。

但接着,她摸了下自己的胳膊,问道:“方才是不是你掐我来着?”

陆追愣住:“我掐你作甚?”

他这么无辜的模样,倒弄得阮澜觉得自己多心了。也是,阿追掐自己干嘛?

可是那疼……

她撸起袖子看了一眼,上面红了一块,现在还隐隐约约疼着呢。因着她皮肤娇嫩,这一块红便被衬的十分触目。

陆追见状不由得有些后悔,方才用力大了些。可那家毕竟是阮澜的家,自己做不得主。更何况若是自己提出邀约,总是显得有些刻意,这才借了阮澜的口。

他想着,伸手将阮澜的袖子拉了下来,低声说道:“那边都是人,小心些。”

隔着袖子,他轻轻的给阮澜揉了几下,说道:“下次不要坐牛车了,车上木板不平,难免会被挤压到。”

阮澜冲他呲了下牙:“难道走着去大舆镇不成?这都是小问题。”

陆追低头看着她的衣袖,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只是你,太不警惕了。”

“嗯?我什么?”阮澜问道。

陆追再抬起头,转身朝着牛车走去:“没什么。”

之前探访那几家瓷器店他便已经知道了,红釉瓷数量稀少,定然不是那掌柜给的价格。但再返回去也毫无意义,对方矢口否认也拿他没得办法,下次多注意一些便是了。

但有一点陆追心里有数,他听那掌柜所言阮家和齐家之事便能得出个结论,阮家之所以落到如今的表面原因是民间白瓷和上贡的白瓷过于相似。

但想想也知道,宫里的人会知道民间百姓用的白瓷是什么模样吗?百姓会知道宫里用的是什么样的白瓷吗?

既然都不知,这话是从何处传来的呢?

只要看阮家败落是谁受益最多便知。

是齐家。

阮家败落的根本原因是将制瓷的工艺到处传。这举侵害了同是造瓷的齐家利益,这才想法子整治阮家。但阮家根深业大,若只是传言并不至于如此,但瓷窑的那场火起的时间刚好又过于蹊跷,这才将阮家逼到了绝境。

做此事的人想来对阮钧的性格十分了解,才会一步一步的引导至此。最了解你的人莫过于多年的敌人。

所以,也是齐家。

阮澜在这时候追上了陆追,她靠着肩膀的那侧头发凌乱,显得又可爱又好笑。

陆追嘴角勾了一下——不要你变得警惕起来,这样就很好。在我离开之后再变得聪明起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 阮澜:今日你掐我,他日莫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