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1/1)

秦逸习惯阮澜儿时总是跟着自己,如今突然横插了位表兄让他感觉有些不舒服。尤其是里里外外的话都是这表兄在说,而阮澜像个傀儡玩偶似的,在旁一丝表情都无。

相较之下,这陆己安倒显得像是个主人,不,原本他就是阮家的亲戚,比起自己,当然算是半个主人。

秦逸有种说不出的难受,他有种奇异的感觉,好似这个陆己安来了之后,很多事情都在朝着不可预期的方向发展。阮家,还有阮澜都变了。他每每见到这陆己安便不能自控,然而两人之间并未有龃龉,便自省是养气功夫尚不到家。

“啊,这么一说,倒是提醒了我。”秦逸仍是平和语气:“阮阮,再过不久便是我父亲生辰,我倒一时想不出送些什么,原本想来与你商量。但今日见你制瓷的手艺如此,不若你帮我做套茶具,算是我从你这儿买的,一切皆按市面上的价格来便是。”

说完,秦逸显得十分诚心,从袖囊中掏出一角碎银放在石桌上,笑看着阮澜:“阮阮制瓷,无论如何我也应当是第一个主顾才是。”

陆追扫了一眼那角碎银,好整以暇的看阮澜是何打算。

阮澜见了那碎银子眼睛都亮了,但她还算矜持,没一把就将那银子捞来,只笑着点了点头,手指沾着茶水在石桌上写了个“谢”字。

见她这般开心,又是一副女儿态,面上似有娇羞,秦逸心里也觉得受用,又同阮澜陆追别过,叮嘱了自己父亲的生辰日期,请阮家三人去做客,这才离去。

他前脚一走,阮澜立刻就冲到桌前,把碎银子拿了起来,她想学着电视里看见的咬一口试试真假,但又觉得有点脏,这才恋恋不舍的摸了摸碎银子,握在手里。

陆追冷眼看她的举动,冷笑道:“看你这幅财迷心窍的模样。”

阮澜如何不知秦逸这是在对自己示好,但不管怎么样,秦逸这个人是没什么问题的。她这便回道:“怎么了?凭自己本事赚的银子,难道因为秦氏讨厌,我就不赚他们银子了吗?别和我说什么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我又没失节。再说了,那是读书人的说法吗?我也不是读书人。”

她这话也无可指摘,丝毫挑不出错儿来。

“那其他的瓷还做吗?”陆追也懒得与她在这件事儿上纠缠,只问道。

阮澜伸出手臂,颇有一副胸怀天下的感觉:“做啊,当然得做!咱们不能满足于一时的小小订单,目光要放长远。等这批做好了,咱们先拿去大舆镇卖卖看,顺道看看现今什么样的瓷器卖的好些,怎么卖才是长远。”

还算她心里有数,陆追想着。

阮澜在一旁摸着那银子,嘴里念叨着:“你说这秦家得多有钱?随便一抽就是碎银子,我以为他掏文钱呢。那看着多寒掺啊。”

陆追挑着眼眸看她:“口气倒是不小。”

“要想生意做大,就得先给自己定下个目标,比如先赚他一百两。”阮澜浑身上下摸了摸:“看看,我家就没想过有一天我能赚银子,连个袖囊都不给我缝。我得自己做一个。”

自己做?陆追想到她那手艺,怕是还不够漏银子的。

阮澜在旁继续嘟囔着:“也是这秦逸有眼光,说不定有朝一日,他因着收了我第一份做出来的瓷器,还能大赚一笔呢,倒是便宜他了。”

她也不知道是哪儿来的信心,倒像真的会有这么一天似的。

陆追打眼看了下那晾着的瓷胚,开口说道:“我正缺个茶碗,你这个先卖给我吧,从我工钱里扣就是了。”

阮澜心情正好,拍了下他的肩膀:“这么客气做什么,送你了!”

…………

阮家老宅存着的药石阮澜都大致看了一遍,能辨认出大半。阮澜又发现刘家村里长了许多凤尾草,正适合用来做红釉釉灰。她熟思几日,最后决定先烧一批红釉。不为别的,就为了好卖。老百姓家里总是喜欢红,象征日子红红火火,看着又暖和又吉利。

一朝瓷器名家竟然沦落到这种地步,说出来阮澜自己不想哭,怕是那些曾经追着求她烧瓷的人要哭。

阮澜也与阮钧提起,若是这次烧的好了便先拿去大舆镇卖卖看。阮钧自然不认为她能这般顺利的烧出来,但自己身体又亏欠,做不了什么,便随她去了。

做胚上料都顺当,但她在现代用的是小窑,又有测温仪器的帮助,如今猛然换成传统土窑,心中难免有些七上八下。

陆追点了火之后两人就从窑道里退了出来,阮澜直接往地上一坐,也不管干净与否,只托着腮盯着窑门发呆。

她烧的是一些大小不一的器件,从瓷瓶到瓷勺都有,为的也是测试窑火的温度。

陆追靠在一侧的树干上,不知是不是被她那聚精会神盯着窑门的眼神感染的,竟也有些紧张。他不太想让阮澜失手,并不想见到她脸上露出难过的表情。

阮澜有一下没一下的揪着地上的草,草叶锋利,她又没放在心上,终是被划了一道,渗出些血。

陆追微微叹了口气,走到阮澜身旁将她拉起来:“地上的草都快被你拔光了。”

阮澜陡然站起来腿都麻了,呲了下牙,整个人踉跄着往一旁跳了两下。

她仰着头,脸上红扑扑的,额头上沁了些汗,嘴唇憋着,看上去委屈极了。可这模样落在陆追眼里,又觉得有意思极了。

他站起身,抬手按了下她的脑袋:“担心什么?”

“担心烧不好,没银子挣,白忙活。”阮澜低着头:“毕竟烧一次用一次的火料,做一次用一次的药石,这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

此时又能如何安慰呢?说“一定能做好,别担心”?还是说“没关系,仍有下次”?

陆追并没有开口安慰她,只是说道:“手伸出来。”

阮澜不解的看了他一眼,却仍是乖乖的把手伸了过去。

这双手并不细腻,半丝少女的柔嫩都无,几处关节还有着伤口,是她器械时还不熟练导致,更休提攒着老茧的指腹了。她指甲也修的很短,别说拿到曾经的陆府,即便是普通的一个富贵人家也不会将女儿的手养成这样。

陆追记得自己方来的时候,她的手还没有这般。他仍记得那夜她的手轻搭在自己的额头,柔嫩的像是一片初绽的树叶。这才几日,过去的事情就皆已再寻不得踪迹了。

陆追拍了下阮澜的手,说道:“怕什么?上不好色就把你的血抹上去。”

阮澜一听,瞪大了眼睛:“说什么呢?!我做的瓷怎么可能上不好色?等你见了非得跪下求我教你不可。”

“哦。”陆追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声:“那你就继续在这里蹲着吧,我回去吃饭。万一你信心满满的瓷没做好,我还有点力气去抓鱼。”说完,他就朝院子里去了。

阮澜连追几步,跟在陆追身旁,气鼓鼓的说道:“我也得吃饭,吃饱了好去大舆镇卖瓷去。”

瓷窑烧了近半日,终于休息下来,等到温度再下来才能开窑取瓷。阮澜则趁着这半日和陆追将屋里屋外又打扫了一遍,以来纾解心中的焦躁。

翌日清晨,天还未亮阮澜便醒了,她快速的穿好衣裳跑到陆追门前,敲了敲门:“阿追,醒了没有?”

她等了半天也没见陆追回应,但单凭她一人开不了窑,又不敢大声喊被阮钧听见,只好推开门小声说了一句:“阿追,我进来了?”

陆追被魇在了梦里,他梦见自己在刘家村,梦见了阮澜。但那阮澜又似乎有些不同,她是柔顺的,笑起来也淡淡的,她看着自己的眼神似是相识,却并不相熟,就好像只是点头之交。她没有开口,似是也不打算开口,就这般和自己擦肩而过。

他想上去同她说话,但又看见她身旁跟着秦逸。不知秦逸说了什么,她低下头微微笑了。

画面一转,梦里的自己站在一条冰河上,北风萧索,比刀枪剑戟更剐的人生痛。他在这条冰河上寸步难行,可还是在竭力往前走,在漫天的风雪当中,在分不清方向的天地之间,孤身一人,往前走着。

他要去哪里?他想去哪里?他并不知道。

他只是一只濒死的野兽,被独自遗弃在这旷野天地之间。

“阿追!”好像有人在叫他,陆追停下脚步。

“阿追!”北风好似没那么冷了,是一腔化雨春风。

“阿追!”太阳终于出来了,他接近僵硬的四肢有了知觉。

陆追猛地睁开眼睛,就看见阮澜的脸就在眼前,近的甚至能感觉到她的温度和呼吸。他吓得弹坐了起来:“你做什么?!”

见他醒了,阮澜舒了一口气:“吓死我了,我来叫你一起开窑,怎么叫你都不醒,一摸脸冰凉,要不是还在喘气儿,我都以为你猝死了。”

陆追深吸了口气,也来不及想梦里的那些东西,说道:“出去,我穿衣裳。”

“哦。”阮澜乖乖的溜了出去。

待两人将瓷箱挪出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微微露了个头,破开一处云层,露出些许暖意。

阮澜小心一一的将瓷瓶搬出来拭去上面的灰尘,就像那破云的阳关一般,一抹浓重的红迸发出来。那不是漂浮在表面的红,而是凝沉的厚红,口沿处露出一圈灯草色,衬的这红愈发典雅迷人。

红色越往瓷瓶足部越深越浓,到了最后像是沉入了黑夜一般,将这瓷瓶的内涵丰富了起来。

陆追在陆府也见过不少好瓷,可这般的釉面他还是第一次见,撇开这如同“如初凝之牛血”的红以外,更让他惊叹的是这瓷瓶的釉面竟带着一种琉璃的质感,倒衬着阳光的清辉。

阮澜舒了口气,转头看向陆追:“怎么样?要不要求我教你啊?”

她笑的灿烂,即便是那倒衬着日光的红瓶也不能夺走她的半分色彩,眼睛里的光洋溢着说不清的畅快,红瓶白衣拟在一起像是副欲语还休的画卷。

陆追不知怎的,竟觉得喉咙有些干涩。

大抵是早风太大了,吹得人心头发紧。

作者有话要说: 阮阮是有造瓷金手指的,真的造瓷没有这么简单的哟~写起来要是复原的话就会很枯燥,为了早日……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