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东城杨柳东城路(1/1)

这一路上,张氏和曼姝嫣说说笑笑,周围仆从手里提了各式各样的衣裳手饰、钗环脂粉,曼妃嫣和花莺儿跟在她俩身后慢慢走,脸色越来越阴郁。

西市是长安城中与东市并称的繁华商业区,大大小小的店铺鳞次栉比,商品琳琅满目,挑得人眼花缭乱,张氏和曼姝嫣已经买了许多,犹嫌不足。

眼看斜阳映着垂影的朱楼,街上行人愈少,曼妃嫣渐感焦躁不安。

花莺儿看她一眼,小声,“西市到城东春明门,少说也得一个时辰,我看这二娘就是成心的,成心不让你去给夫人祭奠。”

曼妃嫣脸色黯然,转眼凝视两人说笑的背影,半晌才嗫嚅上前,“二娘,天色不早,你给我娘买的东西……”

她不好意思说下去。

张氏驻足回身,恍然大悟状,“唉呀,你不说,为娘倒是忘了,这这……这可如何是好?眼看这天就快黑了!唉呀,你们怕是去不成了!”

花莺儿气得牙根儿直痒。

曼妃嫣默然,缓缓道:“既然如此,那二娘恕女儿不能再相陪,我和莺儿先去城东给母亲上祭了。”

张氏连忙摆手,“快去吧去吧,再去晚了可就不好了。”

花莺儿剜着她直瞪眼,这分明就是故意的。

曼妃嫣强拉她往回走,路上遇到停着一辆马车,上前问询车夫,“这位大叔,请问一下,现在还去东郊吗?”

中年汉子叼着根烟杆子,上下瞅她两眼,咳嗽两声道:“都不看这几时了,不去不去,去了就回不来城了。”

花莺儿看出他有意刁难,想坐地起价,拉曼妃嫣转身就走,“他不想赚钱,那便作罢,咱再问问别家去!”

那中年汉子立刻拉住花莺儿翠色衣袖,“哎哎,这姑娘性子也忒急了些,这有话好商量嘛,好商好量的,啥事不成?”

停顿两下看她脸色,“不过你们也知道,这大会儿确实是晚了,这到东郊起码也得一个时辰,去了天就黑了,何况那地儿两边都是坟,大晚上的,多晦气多阴森,所以说这价格上嘛……”

他斜斜小眼睛,曼妃嫣已了然,上前一步好言:“大叔你说说,你想要多少?”

这大叔作若有所思状,半晌终于开口,“姑娘,我瞧你手上这镯子倒是不错,是这样,我是个穷汉子,眼瞅过几日就到女儿节了,我想给我娘子带件礼物,但是太贵重的,我又买不起……”

曼妃嫣见他一双眼在自己手腕镯子上打转,立时从腕上取下,“难得你如此珍视你娘子,拿去吧。”就要递给车夫。

花莺儿忙挡住,“小姐万万不可,这东西贵重,是上好翡翠,不过就是从西市到东郊,也值这镯子钱?他既不肯拉,咱再找找别家去。”

曼妃嫣不以为然,“不要紧,府中这东西多得是,就给他吧。我看重的,是他对他娘子的这份心。”

车夫一边听她说,一边摸摸下巴打量她浑身衣饰,笑嘿嘿,“还是姑娘你善心。”斜花莺儿一眼。

收了玉镯,套好马,看两人上了车,便驾车东行,穿过一条又一条大街,天色渐渐晚下来,还好城门没宵禁,顺利出了城。

来不及多说几句,花莺儿备好香火瓜果,曼妃嫣点纸叩头,两人匆匆忙忙往道上赶,生怕迟了城门宵禁,晚上就回不去了。

车夫倚马等她俩,她俩匆忙爬进车厢。

花莺儿拉开车帘,“好了,赶紧回去吧!”

谁知车夫却打起烟袋来,慢悠悠:“干了一天活,太累,容我先抽袋烟。”

曼妃嫣和花莺儿对视一眼。

曼妃嫣不安,“麻烦车夫快点发车,一会儿宵禁可就麻烦了。”

车夫懒洋洋:“我都说过,先容我抽袋烟!我这浑身上下要是不舒服,就不愿赶车。”

两人又互相看一眼。

花莺儿立时有些气恼,“你什么意思?成心刁难是不是?”

车夫也板起脸孔,“姑娘你说的这是何话?什么叫成心刁难?我已说过,累了不想赶车。”

曼妃嫣低眉,沉默不言,半晌方道:“大叔,我们两个女孩子,这万一宵禁,在这荒郊野外,实是多有不便,麻烦你行行好,赶紧赶车吧。”

“这姑娘说的听起来倒像是人话。”他嘿嘿冷笑,但仍没要坐上驾驶位的意思。

花莺儿怒气勃发,“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曼妃嫣紧了紧她手,转眼看向车夫,好言:“你是否觉得那镯子不够,不够我还可再加。”

花莺儿一把握住她准备打开包裹的手,“这人就是成心想讹咱们,小姐你给他那玉镯,就算拿当铺,好歹也值三二百两,都能跑几十趟几百趟车了,他这就是存心讹诈。”

车夫立刻恼怒:“嘿,我说这位姑娘,你说话可要当心点,什么叫存心讹诈?算了,你们这趟活儿我也不接了,你两个赶紧下车,我要回去了!我娘子还在家等我吃饭呢,我没工夫跟你们在这儿耗!”

曼妃嫣脸色一白。

花莺儿恼怒不已,“简直岂有此理!你这人怎么这样,之前在西市已商量好,一个玉镯,你送我们过来,再送我们回去,怎么现在出尔反尔,不讲诚信!”

车夫怒气勃发,“这位姑娘你不要血口喷人,我何时答应过你,一个玉镯,送你们来,再送你们回去,敢情是你听错了吧?”他显然也不是好惹的。

花莺儿气不打一处来,长长指甲指住他脸,“你这是坐地起价,之前说过的话当放屁!”

车夫怒不可遏,一把抓住她手腕,“像你这样的大小姐,我还真伺候不起,你给我赶紧下车!”强制将她拖下车。

花莺儿被他一把推倒在地,紧接着,曼妃嫣也被拽下,差点摔倒,还好她跳起及时抱住。

她松开曼妃嫣,上前扯住车夫大骂:“你是个什么东西!说话不算话,欺负我们两个女孩子,真是丢京师人的脸!”

曼妃嫣握紧花莺儿手,将她拖到自己身后,颤抖的声音尽量放得平稳。

“大叔,我知道你做这行不易,想多点收入好养家!那你说吧,你想要多少?我如果给得起,就绝不吝啬,只要你能送我们回城!”

她一把打开包,随手摸出二十两银子,看着车夫,“这二十两够你和你娘子吃个三年两载的了。”

车夫眼珠子直直在她手里钱袋上打转,被花莺儿瞧出心思,一把抢下紧抱怀里。

“这钱不该给他!小姐,像他这样人,就不该对他妥协,不然他会变本加厉!”

车夫瞪花莺儿,嘲笑:“看你样子,是她丫鬟吧!既然小姐都不在乎这些钱,你个当丫鬟的省个什么劲!你给我拿来吧!”

他干脆没拿那二十两,而是直接从花莺儿手上抢夺过那一整包银子。

花莺儿不备失手,惊慌中扑过去跟车夫争抢那包银子。

曼妃嫣措手不及,想阻止已晚,眼睁睁看着车夫粗鲁地一把将娇小的花莺儿推开,她后腰猛不防撞上车辕,当下痛得坐倒。

曼妃嫣吓一跳,焦急跑去扶起,“莺儿,你怎样!”

花莺儿冲车夫伸手痛苦大叫:“把钱还我们!”

谁知车夫走来,出其不意猛地一把自曼妃嫣头上扯下银丝绢花,并迅速劈开她掌心夺走那仅剩余的二十两,转身跳上车,扬手一甩马鞭,车子飞速朝京城方向驶去。

花莺儿跳起身追去,跑得太急不小心崴了脚,坐倒在地,望着车子去远的方向大叫大骂,气得眼中顿时滚下泪来。

曼妃嫣一头青丝披散下来,衬得苍白脸色更见矜弱。

她跑过去抱起花莺儿,“莺儿,别骂了,他都去远了,咱还是想想该怎么办吧。现在天都这么黑了,走路是回不去京城的,咱又身无分文,就在这郊外找个地方挨上一晚吧。”

花莺儿痛哭流泪,气得直跺脚,“这个天杀的,实是可恶!为了一点钱,恩将仇报,连最基本的做人廉耻都不知道了!”

曼妃嫣温柔为她擦去脸上泪痕,“别哭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花莺儿回头拉她手,伤心哭泣:“小姐都是我不好,我没保护好你!临走时我足足在那包里揣了二百两,在京城都能盘下一整家店面了。我知道小姐你心里在意夫人忌辰,就是怕银子不够,我才都带上,以防不备,可这下全被那家伙抢走了!这些可都是你这些年省吃俭用攒下的体己呀,都是我不好!”

她哭得痛心,曼妃嫣眼圈也红了,喉头酸涩。

但她还是笑着好言安慰,“他比起那些谋财害命的还算是好的,咱俩安全就是最大的福报了。至于那些银子,说来也不是我的,都是爹爹的。爹爹在朝为官,根本不会在乎那么一点。莺儿听话,你就别难过了。”

花莺儿哭泣抹泪,“可这也是你好容易攒下的,就算老爷再心疼,只要有二娘从中作梗,你日子就不会好过。这二百两也是你辛辛苦苦存了三年,准备当嫁妆的。”一边说一边抽泣抹泪。

曼妃嫣爱宠地拍拍她脸蛋,“好了不哭,你这傻姑娘,说来钱财都乃身外之物,不必太在意,去了还可再来,这银子都是流动得嘛。那车夫说他家有娘子,兴许他拿这些银子回去好有个交代,他娘子女儿节那天就不会跟他闹别扭了呀。”

花莺儿眨巴眨巴泪眼看她,“小姐你还真能想得开。”收拾起眼泪不再哭,努努嘴,“就怕他是撒谎骗你。”

曼妃嫣叹息,“孟夫子有言‘饱暖思□□,饥寒起盗心’,看来说的一点也不错,一个人连最基本的温饱都解决不了,还谈何更高层次的教化与道德?饥寒交迫之时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做违背本心的事,不过是为了生存罢了。”

花莺儿失神看着小姐,点点头,对那车夫的恨意也就消了大半,心里的气也散了。

曼妃嫣回头望一眼,路已黑漆漆,温度也降下来。

“我们俩就算快点走,估计到城门上,也已宵禁,不如就在这儿挨一夜,明早再回去。我现下最担心的,爹爹不知道咱在哪儿,我怕他晚上会睡不好。”

花莺儿抽泣一声,“可这也没有办法。”

曼妃嫣幽幽叹口气,摸摸她圆圆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