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第七十五回(1/1)

刚被送进城门中,沈初黛便晕了过去。

祝止译的光辉战绩,她还是从别人口中听得,守门的小将士将他夸得天上有地上无地,说小侯爷未用了几招便将言复打得落花流水,倒地不起。

一听便知是在吹牛,那小将士甚至连战场都未上过,想必也是从旁人口中得知。

照例去看了躺在病床上的兄长,他依旧昏迷着,不过面色比先前好了许多。沈初黛放心下来,便向歌七打听了祝止译的去向,提着两壶酒去寻他。

找到祝止译的时候,他正一身盔甲站在城门上,玉身长立、身姿英挺,她脑海中突地响起了昏迷前祝止译说的话。

“对不起。”

“往后我不会让任何人,有机会欺负你。”

这话是真实地,还是她的幻觉呢。

他就像是个谜,每当她以为自己了解了他一分时,下一瞬命运就仿佛在宣判,她从未认识过真正的祝止译。

陆时鄞的转身打断了沈初黛的愣神,他瞥了眼她手中的两壶酒:“怎么,就打算用这两壶酒答谢我?”

沈初黛将一壶酒塞进他手心中,自己则是坐下来拔开另一壶酒的木塞,仰头猛地喝了一口。

那口辛辣甘醇的酒刚入喉,手中的酒壶便被人抢了去。

陆时鄞蹙紧了英挺的眉:“你还受着伤。”

“我只是太难受了。”

沈初黛长睫垂下来,将眸中哀伤掩盖:“喝一口会舒服不少。”

她不明白,她有十万个不明白,为什么言复会突然叛国,为什么他们师徒倒戈相向,为什么她被视为异端,为什么她非死不可。

陆时鄞眸光落在她颊边,只不过十几日未见,她瘦了不少,好不容易养出来的柔和线条,又恢复了往常的利落。

沉默良久后,他悠悠长叹口气,与她同坐下来,将酒壶塞进她的手心。

“言复不是大邺人,他姓傅名延,是大梁人。”

沈初黛一愣,扭过头去望他。

“你兄长出事的时候,我便觉得不对,就去查了查。他是家中独子,武学上天赋异禀,性格孤高清傲,因不满父亲霸道蛮横的控制与父亲决裂,怕被父亲抓回去,便隐姓埋名于大梁。”

她与言复师徒多年,她竟不知晓言复还有这般过往,怪不得那日她怒斥他叛国贼时,他的反应有些奇特。

沈初黛心中突然一咯噔,浮起一丝不祥的预感:“他姓傅,与大梁的傅之和可有关系?”

她唇微颤,声音有些发抖,既想知晓答案又怕知晓答案。

即使她万般渴求着,等来的却是如惊雷一般的回答。

陆时鄞静静望着她:“傅之和是他的父亲。”

随着酒壶一声摔响,沈初黛几乎喘不过气来:“小侯爷,你是在骗我,对吗?”

“我虽想骗你,可又觉得,此事从我口中说出,总好过你从有心之人口中听到。”

陆时鄞眸光带着不易察觉的怜惜,看着她的脸庞渐渐苍白。

十三岁那年嘉峪关一役,是她参与的第一次战役,因为年纪小被留在军营后勤处,她误打误撞发现陷阱,抓出了敌方的眼线,给父亲献计、将计就计引敌人夜入大本营,将其一举擒获,大败敌军。

敌军将领不堪被虏、自尽身亡,之后将领妻子过度伤心而病死在榻,那将领只有一名独子,可独子早就失了音信,自此之后那一族便衰落了下去。

那将领就是傅之和,言复的父亲。

沈初黛终于遏制不住地掩了面,世间怎么会有如此荒唐的事。

她想起言复嘴角那丝不易察觉的嘲讽。

他是这么说的:“叛国贼吗?大概是吧。”

一手教成的徒弟,献计赢了自己的国家,害死了自己的父母。

可不是……叛国贼吗。

当年言复对她隐瞒了所有事,独自一人离开的时候,心中会想些什么呢。

一定要比她在战场上面对他时,更痛苦更悲凉吧。

陆时鄞眸光落在她蜷缩成一团的纤细身子,她黑亮的发丝上晕着淡淡的光圈,光圈随着她的发丝轻抖着。

他忍不住伸出指尖,就在快要触及的那一刻,突地见她扬起了莹白的脸颊。

大概是喝了酒的缘故,她的唇色却是鲜艳,像是一抹血落在了茫茫的雪上,她的眸里尽是苍茫。

“小侯爷,谢谢你。”

沈初黛顿了顿,勉强扯出一抹笑:“谢谢你告诉我这一切。如你所说,若是战场上被有心人告知此事,我心神不稳,恐会影响战局。”

陆时鄞一愣,身心重创,第一个想到的却是会影响战局吗。

“沈初黛,你真是……”

“现在我是沈岱安,是邯城的代将军。”

她的责任是守护好她的臣民与国土,不受到敌方的一丝侵害,不管对方是谁,就算是她最崇敬爱戴的师父,也一样。

沈初黛身形踉跄地站起身:“现在我要好好养伤,小侯爷,先告辞了。”

养好了伤,才能好好地回到战场上。

陆时鄞神色不明地站在城楼上,微垂着眼睫看着那个纤细的背影,在灯笼的光影下走着,只见迎面来了个人,他离得远看得不是很清楚,对方依稀是张鉴的模样。

两人说了什么,突然沈初黛脚步匆忙起来,拐了街往南边走去。

顶着这个身份,待她好一分,便是僭越一分。

他只能攥紧了手心,克制着忍耐着,才能未将她拥入怀中。

陆时鄞眸光落在方才她带来的那壶酒上,索性坐在了方才她坐过的位置,这儿仍有她的余温,他抿唇微掀了唇角,将木塞打开,对着月光,一口一口地轻抿着壶中的酒。

快要饮完时,后头又传来了脚步声,连带着的是张鉴的声音。

“小侯爷,白日里作战黑夜里守夜,您真是太辛苦了,后半夜便由属下来吧。”

陆时鄞摇了摇头:“不必。”

若是回去,他定会耐不住性子往她的院中跑,倒还不如坐在这儿凝神守着夜,让自己没有空去想她。

可终究还是会想她。

两人一道闲聊了会儿,陆时鄞装作不经意提起她:“对了张鉴,方才你同沈小将军说什么了,她怎么如此匆忙的模样?”

张鉴愣了下,却是一脸迷茫:“小侯爷,属下什么时候同沈小将军说话了,他不是在将军府歇息着?傍晚时分,属下倒是前去探望了,可歌七说小将军还在睡着呢……”

他噼里啪啦地说着,便看到陆时鄞一脸凝重地站起身来。

还未来得及问出口,一声爆炸声突然响起,冲破天际。

——

沈初黛忍着全身的痛处,跟着“张鉴”一同快步走着,她开口问道:“大梁密探一直在找的究竟是何物?”

“张鉴”回答道:“回小将军的话,是一本书。”

若是放在平日,沈初黛自会瞧出此刻“张鉴”的端倪,只是她如今身心俱受重创,又正值晚上夜色昏暗,唯有零落几个灯笼照亮前方的路。

听到“张鉴”的回答,她有些惊讶:“什么书能让大梁如此重视,是百年一遇的兵书、机械书?”

“都不是。”

“张鉴”顿了顿,神秘一笑:“小将军到了便知晓。”

两人一道行至一处荒凉的小院,“张鉴”道:“探子说就在这里了,小将军,咱们分头找找吧。”

沈初黛道了句“好”,便瞧见“张鉴”径直往左边的厢房走去,对于那本未知的书,她也极是好奇,便往主屋的方向走去。

就在要开门一瞬却是闻到一股奇怪的气味,精神麻木下她没有多想,又听“张鉴”高声询问:“小将军可有寻得线索?”

沈初黛忙是伸手推门,然而就在推门那一瞬,埋在主屋的炸药一瞬间被点燃,轰隆一声宛若惊雷炸裂在空中,烧灼的冲击气迎面而来。

她被压在废墟之下,整个身子满是烧灼的疼痛感,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身子愈来愈重了,可慢慢地又重到感受不到身子的存在。

她第一次感受到了死亡的气息再一寸一寸地袭来,慌乱的脚步声传来,一只手在疯狂地扒着落满一地的砖瓦木柴。

她听到女子凄厉的声音:“傅将军,她死了终于死了,你大仇得报可以逆转命运,你为什么不开心,为什么!你现在在做什么?”

“谁准你擅自行动!”冷冽的声音顺着空隙而来。

话音刚落,眼前的瓦砖被人掀开,视野突然亮了起来,沈初黛无力地睁开眼对上的是言复俊朗清冷的面容,他背对着光,神色皆掩于阴影中。

言复一声不吭地将刀拔出来,刀柄上却是向下滴落着血,她眯眼瞧去,他一向整齐光洁的指甲满是鲜血,那是方才扒砖划伤的。

沈初黛扯了下唇角,看来师父是要亲手杀了她才甘心。原来人死的时候,是真的有感知地,可就算师父不补那一刀,她也要死了。

“对不起,师父。”

言复身形微动,就这月光她看清了他脸上的神色,她莫名地有些想哭,这么多年了师父也依旧未变过,嘴硬心软,看着害他家破人亡的仇人受伤,竟是依旧会动容。

“可是师父,嘉峪关一役,我没有后悔。就算再来一百次、一千次,我依旧会如此做。”

她说的是真话,无论是一百次、一千次,她依旧会做同样的选择。

这世间不仅师父有父亲,大邺的将士有父亲,大邺的百姓也有父亲。

有战事便会有伤亡,本就不是你死就是我活,那一场若她未能及时发现陷阱,死的便是大邺千千万万的“父亲”。

她先是大邺将士,其次才是师父的徒弟,她有自己的责任和使命。

不过或许……她会去试图救下师父的父亲。

沈初黛将这话掩下,师父已经承受了那般多,她不想再让师父再为她的死而难过。

她看见言复慢慢低下身子来,刀尖与自己的胸膛不过半寸距离。

“五年了,师父都未向我报仇,为什么……是这个时候?”

言复沉默了半晌,突然开口:“阿黛你不是好奇,我为何唤你为异端。”

他的眸光直直地盯着她:“嘉峪关一役死得本该是沈家人,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