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第 119 章(1/1)

烽火燎原, 血染千里。

浓烟遮蔽了天日, 阳光也照不到这末世阎狱一般的战场。

青州已经在数万大军的围攻下守了七日之久,高坚壁垒的城墙此刻已是危如累卵。

老都尉立在城头指挥部署,烟灰熏的他脸上一片黯淡, 眼中尽布了血丝, 多日未曾歇息过了, 此刻他强撑着最后一丝精气镇局军中。

城内能够调遣的兵员, 都已经悉数调往各门戍守抵抗北齐围攻,然而后继无法增添兵员, 每折去一个人, 青州就多一分压力,时至此刻, 城内能够动员的普通青壮年都已入伍冲抵了兵员,然而还是远远不够。

老都尉眺过烽火, 远远瞧见北齐军列, 黑压压的一片重盾组成墙幕, 一望无际的兵列蔓延往后, 弓箭手张弓而立, 箭头上的银色锐光星星点点的熠闪在烽火里,似漫天星辉。

青州已是强弩之末, 一触即溃, 然而北齐的精锐尚在暗自待发, 还未真的派上战场。

“都尉!”副教匆匆奔上城头, 身上铠甲有砍裂的痕迹, 一顶帽盔都不知丢在何方,脸上全是血渍。

老都尉一言未发,转头盯住他。

“东城怕是守不住了。” 副教抹了一把脸,气喘吁吁的说道。

老都尉紧抿着唇,额上青筋暴跳,一双赤红的眼中似要喷出火来,半晌后,才声音低哑的开口问,“丹阳方向可有动静?”

副教知他问的是北骑回援的事情,此刻青州守军上上下下所盼的无不是这件事,然而……“并无动静。” 副教低垂了头,难过的摇了摇头,只怕这最后的希冀也要破灭。

老都尉眼中神光黯了黯,胸口中一阵气血翻涌,烟火呛了喉咙,他忍不住抬手掩口一阵呛咳。

“轰……”的一阵地动山摇,崩山碎石的炸裂声似就响在脚下,城楼筑台在烽火中摇摇欲坠。

“都尉!北齐开始用投石车攻城了!”不知哪处传来士兵惊惶的高呼声,城上阵防一时就乱了。

老都尉极力将几声呛咳忍住,单手扶上腰畔长剑,几若低语般的喃喃,“一定能来得及的,青州不能丢……”他口中反复着这句话。

副教还想安慰他几句话,此刻或该另谋他法,然而还不等他开口,老都尉已一把推开他的搀扶,几步跃上墙垛城头,指挥城防军阵。

原已有些涣散的军心被他逐步稳住,他的呼喝声在硝烟下听来竟是格外清晰。

滚滚烽火里,一记箭光,穿过山喝呼喊声,如疾电射到。

马蹄嘚嘚,踏响山川,二万北骑飞快的奔驰在平原上,自从北雪收到青州被北齐围困的军报,他便一刻不曾停歇的从丹阳回撤,他大约也能猜到,这回去的途上必然不会太平,但即便知道前途险阻危机重重,他也不得不回,青州是皇域边境重镇,军事要塞,绝不容有失。

与古兰骑军对峙的数日里他们都没能好好休整,此刻又是马不停蹄的赶回,已有不少人露出疲态,然而领军为首的北雪神容严峻,眼中有明亮清光闪烁,只是一双英挺的双眉却不曾舒展过。

此刻这片平原是丹阳与青州衔连最近也是最便捷的一条路,马蹄踏的尘土飞滚,大泽山脉雄浑的轮廓已能看到,经过大泽山快马再行小半日便是青州。

眼看青州越来越近,北雪心中不安却如涟漪般逐渐扩大,如果北齐有心阻截狙杀的话,设伏布阵应该就在这里。

虽然神思百转,脑中有数个设想和应对,但是北雪驱马急策的速度一点没有缓下。当远处地平线上出现一条黑色长阵时,即便早有预料,但是北雪的心还是不由往下沉了一沉。

一片黑甲铁盾组成连绵的坚壁,后面黑压压的不知有多少兵甲阵列,而在最前导的铁骑,骑手和战马皆身披重甲,手中持戟举盾,一个个都似小山般巍然静立。

为了尽速援驰和反击,此次北骑皆以轻骑为主,但凡遇到重骑兵,若有不慎极其容易被对方撕裂阵形,形成纵深进攻,而被分割战场。

若让轻骑对上重兵,能有几分胜算北雪心中是掂量的很清楚的,以眼下北骑状况若要力拼的话,即便能胜恐怕也是惨胜,留下余部也回援不了青州,他必须尽最大的可能保持战力。

黑压压的步兵在轻骑面前不足为惧,真正的麻烦只是这些重骑。

北雪深吸了一口气,单手一抡长.枪反负身后,另一只手双指打环凑到唇畔,一短两长的呼哨声嘹亮的响起,久久回荡在空中,即便万马奔腾,铁蹄轰鸣,但这哨声依然清楚的传到每一个骑兵的耳中。

原本保持一致的骑队如海分澜般忽然左右相分,不多会儿就是三路骑兵分头并进了,待快要接近北齐阵队的时候,左右两队骑兵忽然都马首一歪朝两旁奔驰了开去,而率领着中间战队的北雪手中□□一划,银练如月,罡气纵横。在他面前的一员北齐重骑还未来得及作出反应已被他一枪扎在胸口,他单手一抡就将重甲兵挑飞下马,重铠逾约百斤,这一下跌落马下的重甲兵竟半晌爬不起来。

黑沉沉的重甲铁骑如高墙一般压降过来,北雪胯.下的照夜白前蹄一伸,忽的人立起来,一脚踹上面前重骑兵马,北雪手中□□回转刺挑,又将一人挑落马下,此时此刻的他,脸上全无表情,俊美容颜如被冰凝,而一双眼中杀气纵横,似刀光般雪亮。

盛夏将去,初秋见来,坤和宫前种着的高大梧桐树上菁翠的碧叶也染上了一丝焦黄的颜色。

天光晴好,树下浓荫凉爽怡人,裴皇后在花苑里设下茶宴,新御贡的极品大红袍清香远逸,芬芳气息缭绕四散。

南阳夫人端着茶盏,指下杯盖又一下没一下的拂着茶汤,许久也没喝上一口。

正在逗弄自己侄女儿的裴皇后,也发现了自己母亲的神情异常。

“母亲为何怏怏不快?”裴皇后笑问,臂弯里十分仔细的环抱着玉雪可人的小孩儿。

南阳夫人放下茶杯,抬眼望住裴皇后欲言又止,眼神闪了闪。

皇后近侍女官接过小娃儿,领着宫人悄无声息的退了下去,花苑廊亭里只留下了裴皇后和南阳夫人母女两人。

“北疆的事情你可有所耳闻?”南阳夫人语重心长的问。

皇后见自己母亲如此慎重其事,也不由正了神色,“略有些耳闻。”她见南阳夫人忧心忡忡的样子,起身坐到了她的身旁,倾身过去握住了她交握膝上的双手,宽慰安抚道:“国家大事有皇上和前朝在呢,母亲何必担忧,且放宽心吧。”

南阳夫人脸色有些暗沉,望着皇后,眉间忧色不舔反减,又问:“近些日子皇上有来过你这儿吗?”

问及这个,皇后脸上端雅的笑容也变得有些黯然,声若蚊蚋道:“除却朔望,皇上鲜少驾幸中宫。”

南阳夫人听闻后,心下微沉,低声对她说:“只怕我们裴家这次会有大.麻烦。”

皇后大惊,脱口急问:“这是为何?”

北疆遇敌,古兰犯境,情势一度十分危急,北骑贸然出兵援颊,意外引至北齐大军围困青州,如今青州情势到底如何,确凿的消息还没传回,皇后也不知道,只这事与裴家又有何干系?

“今日下了朝会回来后,我见你大哥脸色就不对劲,问他他也不说。”南阳夫人秀眉蹙起,“他从来不曾这样,朝服都未换就急匆匆去见了你父亲,我在书房外偷偷听了才知事情原委。”

皇后屏息,感觉母亲的手有些冷,她紧紧握了下。

南阳夫人摇了摇头,反手将自己女儿的柔荑握住,“今日廷报送达,说是青州失陷,主将战死在城台上。”

“母亲。”皇后轻声唤了她。

“北齐先发制人,眼下皇域的境况……”南阳夫人欲言又止,双唇抿了抿,“今日朝会上礼部侍郎上表奏疏,提议……和亲。”

皇后惊怔失神,心下蓦然如有擂鼓,耳际似乎听到南阳夫人说话的声音,可恍恍惚惚的只听见长公主,南秦等云云。

“要皇上赐降长公主吗……”皇后喃喃般低语,心下雪光彻亮的明白,如今局势对皇域对皇上都是大不利,北齐已然起兵,晋国有所动作也是迟早的事情,楚国戍守边疆,单单是应付古兰都是自顾无暇,也帮不了皇域什么,而似乎置身事外的南秦,对皇域亦有掣肘的举动。

皇域若要反局补势,南秦至关重要。如今继位的南秦国主,手中有雄兵良将亦有江南富庶良田,巨资财富,最主要的是,南秦王后之位悬虚以待,长公主下降南秦,似乎看来并无不妥。

“皇上绝不会同意。”皇后似讥似嘲的露出一丝笑容,心中却有淡淡怅惘。

果然听到南阳夫人道:“皇上当廷龙颜震怒,将他革职降罪,永不叙用,此事才没人敢再提。”

“母亲是担心皇上疑心这事是大哥授意?”皇后猜测南阳夫人心中所虑。

南阳夫人一脸忧色难掩,“这侍郎是你大哥提携,可谓心腹,也不知怎会贸然有此提议,连你大哥都瞒住了。怕只怕连累了我们裴家,连累了你。”

朝廷争斗,输赢高下纷纭莫测,然而这后宫才是她真正忧心的地方,如今战火倏起,季家一门武将必被重用,连带季淑妃都晋为贤妃,若再早一步得了皇嗣,只怕将来裴翎这后位也是岌岌可危。

皇后却全无忧心之态,反而宽慰南阳夫人,“皇上贤明,不会无缘无故罪咎于大哥的,这事儿您也别胡思乱想。”

“哎,你这孩子怎么总凡事不上心呢。”南阳夫人既恼她的安之若素,又心疼她在深宫中孤寥清寂,她循循劝诱着皇后,语重心长道:“无论如何,要先怀得皇嗣,翎儿你可晓得其中利害?”

晓得如何不晓得又如何?皇后心下涩苦,一腔委屈却对谁也不能说,脸上反倒显得漫不经心,“皇嗣这事儿,也不是说有就有的,端看个人福分吧,强求不来。”

她端起面前杯盏,轻啜了一口香茶,茶汤已凉,入口的苦意游丝般漫入了心房。

“下降……”简单的两个字幽幽自他口中吐出,混着难以名状的情愫。

允岚轩廊下的菡池,重莲千瓣,花香清芬飘远,夏日里细雨纷飞的时候,檐下雨声泠泠,菡池里水雾缭绕,这景致最是幽致,萧樾站在轩窗前,望着一池青碧的池水,失神了一阵子。

“皇上雷霆震怒,将上疏的礼部侍郎王琰给革职了。”立在后头的箫澄负手身前,语气平静的说。

“呵……”他讥诮的低声一笑,掩在大袖下的双手徐徐收紧。

“王兄,臣弟不明白,王琰是我们好不容易安插在朝廷里的人,为何要让他有此提议?而且万一正中皇上下怀联合南秦,届时也是个麻烦。”箫澄眉头微蹙,心中一直存有这个疑惑,王上此举到底意欲何为。

“若非如此,怎知她在骗我。”他回过头,看向箫澄,虽然脸上有淡淡笑意,但中一闪而逝的黯然神伤依旧被箫澄捕捉。

“王兄是说……长公主?”箫澄敛低声息,小心翼翼的问,心中有些惊疑不定,风华宴上长公主到底对他说过什么,竟能骗过了他?

萧樾并不作声,目光又落在幽碧的菡池水里,长睫低垂,眼底下不知是何神色。

箫澄缄默静声,内殿里一时悄寂,唯听窗外风过廊轩,半晌过后才听萧樾开口,音色低抑微带了冷意,“原本要从佑州调往燕岭的五万骁羽骑暂时不动,南秦可有消息传回?”

箫澄肃容回道:“南秦朝廷党政为祸甚烈,江南世家与王族如今正斗得水火不容,恐怕无暇顾及其他。”他顿了顿后,犹是疑问,“佑州骁羽骑不动,王兄是在戒备南秦?”

萧樾眉眼抬起,回头望住箫澄,眼中一闪而逝的锋光如电掠过,似讥似嘲道,“凤朝如今疆土分裂,皇族势微,这些江南世族可谓居功至伟。”

百年之前,四诸侯分疆裂土,北齐、晋国和楚国都有三大营襄助,唯独南秦并无精锐骑军,反而占有凤朝五分有一最为富庶的南方疆域,其幕后之手便是朝廷曾优渥以待,势力遍及朝野的江南世家集团。也就是他们在朝廷战事吃紧,粮资匮乏的时候,他们公然抗税不纳,宣称商税不纳是先祖定下的规矩,不可破坏。私下里倒是有钱包养秦淮艳伶,玉盏金屋翠玲琅,极尽奢靡。

萧樾自问,若换成自己也绝不容这些江南世家越发作大,迟早是要剔除的,然而眼下时局纷乱,南秦挑在此刻大动干戈,分明是自伤元气并不明智,但隐隐中他觉得有些不同寻常。

“南秦此举即便是身不由己,但这番伤筋动骨后,想必不敢再贸然生事,即便皇上有意联合南秦,倒也不足畏惧。”箫澄眉目轩朗,微微笑道。

扰乱他的视听,看低南秦,降低戒备,便是她与自己的心计吗?

萧樾缄默,摆了摆手,箫澄揖身执礼,退出了内殿。殿内丝帷浮动,暗香如缕,他转头回望廊下菡池,目光倏忽飘远,神思不知游荡在何处。

良久后,他才如同从梦中转醒。

窗下的屏风后头有一张七尺长的卷云书案,案上两头堆了累累摞摞的画轴。他走到书案前,拿起一卷画轴徐徐展开,画中的人皓齿青蛾,云鬓雾髻,容色妍丽,手持一柄纸伞,茕茕孑然的立在风雪中,那一眼相望,铭刻在心,再也不能忘怀。

分明是想笑的,可心间的寒意,如被封冻,一路蔓延上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