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陨灭(1/1)

一大早,锅就烧了。

叶挽秋一边在浓烟里不停咳嗽,一边奋力泼水,灭火救灾。至于锅里的东西,不用想,肯定是完全不能吃了。

她就回屋整理个房间的功夫,没想到居然也能遇到这种“掌勺十年,一朝翻车”的情况。

看着里面那团跟打了不可描述马赛克一样的黍饼,叶挽秋感觉自己三叉神经都开始痛了:“罪过啊罪过。”

好不容易清理好厨房,她拿出之前蔚黎送来的新鲜云果,蹲在河边一个个将它们都清洗干净。

如今的乾元虚境已经越来越萧瑟荒凉,明明是盛夏天,岛上却一片枯黄萎靡。森林从边缘开始一寸寸朝里衰颓下去,风一吹过就会摇洒下无数落叶,露出满目的枯萎枝丫,连河流的水位都比以前下降了许多。

几天前,明煌和夙辰他们就在计划着搬离这座岛。如今,苍星纪年的气运已经基本走到尽头,而女娲作为六界最后的一位始祖神,在失去了涅火红莲的神力供养后,也快要陨灭了。

有风卷着几片枯叶从头顶落下,从叶挽秋的视线里擦晃而过。她试着伸手去接住它们,可惜还没等碰到手心,就被一阵从仙岛顶端传来的神力波动给击碎成了粉末。

叶挽秋看着半隐半现在调萎森林背后的山顶,有些疑惑地眨眨眼,端起那盘云果回到厨房放好,转身朝那阵神力波动的来源走去。

她的嗅觉永远比视线要更早发现哪吒的存在,还没走到能看见聚魂池的地方,空气里的莲花香就已经开始逐渐清晰起来了。

朱红衣衫的黑发少年悬浮在半空中,周身金焰灼灼,衣袂飞扬。而端立于他对面的则是一袭白衣,星辉绕身的司夜之神,夙辰。

两人隔着一片广阔水池对峙着,似乎是在试探对方到底还有多少耐心。

不过比起夙辰的从容不迫,哪吒的表情完全是一片空白甚至僵硬的,就像是已经在用尽了力气去克制着什么,再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维持外在的完美无缺。乌黑凤眼里的色彩正在微妙地波澜着,带着种浅浅的通透棕黄。

“他们……”叶挽秋愣一下,环视一周,最终将视线投向头顶的某根树枝,“他们在做什么?”

蔚黎倚靠着树干,双脚勾在一起晃啊晃的,朝她招手示意:“训练呢。小红莲对他自身神力的控制力在平时看来还行,可一旦情绪波动大了还是会失控。”

“是。上次在鹿台和百面魔交手的时候就失控过。”叶挽秋点点头。

蔚黎无奈地摊手叹气:“就是这样嘛,毕竟你要是不生气,你揍对方做什么?可是他这个生气的后果也太吓人了,简直六亲不认,敌我不分。”

她正说着,湖面上的两个神已经再次交锋在一起。一红一白两道身影,速度快到根本看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空气里焰花窜腾,星辉沉浮,相互对抗的两股神力将湖里的水卷旋起来,围拢成帘,又迅速坠落回去,在空气里漫开一阵湿凉水汽。

夙辰的攻击不算多强势,但很巧妙。大部分时间里,他都在选择防守和躲避,可一旦发现哪吒开始因为情绪波动而极力克制的时候,他就会转守为攻,步步紧逼着扰乱他的调整。

因为只有在哪吒放缓动作去压抑自身神力的时候,才是他稍微有破绽可循的最佳进攻时机。

银蓝色的星辉光弧不断破开哪吒面前的火焰层,却在即将触碰到哪吒的一瞬间,被一阵极强的神力击溃。神光激荡开,震得连夙辰身形摇晃着后退了几步,眼前却红影一闪,逼得他连忙抬手释开光罩,制住对方突如其来的攻击。

重新抬头的红衣少年眼里,已然是一片越来越亮的金棕色。悬停在那道光罩前的手中,紫焰尖枪的轮廓若隐若现,焰花团簇,混天绫猎猎舞动着,将天光映染成一片浓烈妖异的绯红,好像随时会燃烧起来。

杀神瞳开启的时候,世间一切在他眼里都是无色的,也没有任何伪装和隐藏。山川草木也好,神灵万兽也好,每一寸鲜艳都在他眼里不断破碎,崩裂。

哪吒咬牙闭下眼,不去看那些波澜失色的景物,只紧颦着眉峰,极快地警告对方:“走开!”

“阿辰?!”

蔚黎被眼前的陡然变化吓一跳,连忙想起身阻止,却被叶挽秋按下来:“你别过去。”

说完,她闪身来到湖面上,一袭白衣猎猎飘扬,如细柔的羽毛般缓缓坠落而下。在紫焰尖枪即将显形而出的一瞬间,她伸手握住哪吒的手,金红的焰光立刻攀爬上她晶石化遍布的手,像燎灼在冰面上的失控火海。

哪吒下意识地转头,目光擦过她自从那次血祭以后,就一直用护臂遮掩着伤疤的左手,眼神剧烈地颤动一下,即将成型的冷冽金色被遏停在他的虹膜上,变成空洞无光的一片。

他看到叶挽秋冲他摇摇头,似乎在无声地说着什么。杂乱的黑白在他的视野里被慢慢剥离,无风而动的混天绫垂盖在叶挽秋的头上和肩膀上。

只一瞬间,像是被什么人用利刃在他荒瘠的视觉里挑破一个豁口。那些艳烈到刺眼的大红色,肃穆滚烫的灿金,正在一点点重回到混天绫的本体上。

叶挽秋抬起手,轻轻遮上哪吒的眼睛,直到感觉对方的情绪不再那么紧绷以后才松开。金瞳消萎下去的同时,周围的一切在他眼里又恢复了正常。

夙辰拢一拢衣袖,将和叶挽秋一起从岸边赶过来的蔚黎护在身后,略微挑眉开口道:“我看,还是让挽秋来跟你对练吧。就算你失控,她也是最没有生命危险的一个了。”

听到他的话后,叶挽秋顿时有点愣,还没回答,就被哪吒一口否决掉,态度冷硬:“不行。”

蔚黎笑起来,捏着嗓子调侃:“哟,咱们小红莲这是舍不得了?”

哪吒僵硬一瞬,没回答她的话。

叶挽秋不自在地摸摸脖子,眼神飘忽:“我哪儿是他的对手啊。怕不是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两三下就被扔出来了。”

“我不信,你演示给我看,就现在。”蔚黎微笑着看向她。

“我……”她还没说完,哪吒忽然转身直接飞离了湖面。叶挽秋望一眼他的背影,不明白他忽然怎么回事,但还是朝两位主神说:“我去看看他。”

“好。”

跟着他的背影钻进森林里,越往里走,天空就被树冠遮掩得越彻底,空气也安静下来。四周除了河水淌过石床的哗啦声,就只有他们踩在落叶层上的细脆声音,嘈杂到单调。

“哪吒?”叶挽秋叫他一声,看到他停下来,于是紧跑几步绕到他跟前,“别不开心了。太乙师父之前不是说了吗,你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能做到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这些都是时间问题,你别太担心。”

哪吒抬眉看着她,彼此黏着的光与埃落在他的眼膜里,漾开一层类似金属质地的青灰,一如他的声音那样,不带任何情绪色彩:“我不是在想这个。”

“那你是在想什么?”叶挽秋茫然地问。

在想什么?

这个问题一下子让哪吒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习惯性地皱起眉,沉默。

似乎就在蔚黎说出那句“这是舍不得”的时候,他一贯清明的思绪就被搅得有些乱糟糟的。每一个字都是一缕抓不住的风,无形无声,在他的听觉里穿堂而过后,只留一地的纷乱和惘然。

还有无数种说不上来,无处不在,明明清晰得触手可及,却又比雾还来得无法辨清,也没有确切名字的感受。

它们糅合在一起,像漂浮在水面上的红茶花影子。越是真实,越是吸引着他去捞取,却永远无法真正被够到。由此滋生出更多的不安,自我怀疑,还有一种难以理解的怅然若失,重重叠叠,缠绕不绝。

最终,哪吒只摇摇头,语气平静:“你说得对。”

“啊?我说……”叶挽秋看着他,表情更茫然了,“可你刚刚不是说没在想这个吗?”

他没作声,话题一下子断在这里,气氛沉寂到有些凝固。

半晌后,哪吒重新转向她,脸上的神色看起来与平时无二:“能陪我走走么?”

“好啊。”

于是两人就这么一起走在满是落叶枯花的森林里,朝着太阳光照进来的方向,边走边聊。虽然大部分时候都是叶挽秋在说,哪吒只负责安静地听。

讲到在神界藏书阁的某件事时,哪吒忽然开口,有些疑惑地问道:“东渺?”

“你见过一次,就陈塘关海祭那时候,和太乙师父一起来的那个神界护法。”叶挽秋解释。

本以为哪吒对对方应该不会有什么印象,然而听完叶挽秋的话后,他居然态度冷淡地点点头:“是他。”

“你记得他?”叶挽秋有点惊讶。当初那位咸鱼公主她都三番五次提醒才让他想起来,没想到东渺就和哪吒说过两句话,居然能让他记住。

这到底是什么选择性记忆模式?

哪吒嗯一声:“你和他很熟么?”

“还不错。之前我老是去藏书阁嘛,他也是,所以就经常会碰到,聊着聊着就熟了。”她随意回答。

说起来,她屋子里还有两卷之前借来的书,这两天也该还回去了,叶挽秋想。

大概是去的次数太多,她已经和藏书阁的守卫们成了老相识,彼此看到只要打个招呼就会放行。

却没想到,还完书回来的路上,又碰到东渺。

对方老远就看到了叶挽秋,径直走过来,互相行个简礼后,笑着调侃到:“我发现咱俩特别有缘,十次来这儿,九次都能碰着。”

“我又不怎么去神界其他地方,要碰也只能在这儿碰到了呀。”叶挽秋故作无奈地摊摊手。

“话说回来,你现在还是在乾元虚境的吗?”

“是啊,刚和哪吒从人间朝歌城回来。”

“哦?李公子也在?”东渺似乎来了兴趣,靠近叶挽秋,眨眨眼,“帮我个忙。”

“什么?”

“之前东海那事儿传得整个神界沸沸扬扬,虞娴公主更是天天吵着想见那位李公子,你看……”

“不行。”叶挽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果断拒绝,“你要讨美人欢心就自己去,我才不干。”

“你就帮我带句话的事,去与不去,那还不是李公子自己说了算。”

“哦——这样啊。”叶挽秋拖着干巴巴的长音,做低头沉思状,很快又抬起俏丽的脸,“不去。不乐意。小孩子不许早恋,他要敢我就打断他的腿。”

“哎我说,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说话这么暴躁?而且,不是说那李公子莲花化身以后,已经是个翩翩俊美的少年郎了吗?”

“那又怎么样?他在我眼里就是小孩子。”叶挽秋满脸严肃地瞎扯着,不耐烦地摆摆手,“我不会帮你带话的,要去你自己去。”

“诶,等等等等……”

见叶挽秋要走,东渺连忙追上去想要拉住她。

谁知,才刚伸手握住她戴着护臂的左手腕,东渺身上的广藿香就忽然被另一阵味道给完全掩盖下去。

叶挽秋顺着那阵气味的来源转头,看到哪吒正站在最后一级台阶下,目光正向着他们这边。

东渺起先还没注意到他的存在,直到对方不偏不倚地朝他们走过来时,才同样将注意力转移到哪吒身上。

第一眼是惊艳,第二眼则是警惕,毕竟他很容易就能觉察出来,来者不善。

哪吒先看向叶挽秋,然后才瞥向她身旁的东渺,嗓音沁冷刻骨,透过听觉能瞬间封冻住对方的所有感官:“放开她。”

东渺一愣,顺从地松开手,总感觉对方的眉眼间有种说不上来的气质,有点熟悉,却又怎么都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你怎么来了?”叶挽秋望着哪吒,有点惊讶地问到。

“到处找不到你,松律说你可能在这儿。”

“出什么事了吗?”

“始祖……”哪吒说着,又停下来,面色沉冷地扫一眼东渺,只说,“走吧,回去。”

听到这儿,东渺反应过来了,瞪大眼睛看着对方,满脸凌乱:“你是李哪吒?!”

“有事么?”哪吒也不偏头,只将眼珠转到上挑得漂亮的眼尾处,不带情绪地盯着对方。这种面无表情的阴郁神态,让他那副过于精致的外貌看起来有种咄咄逼人的凌厉感。

“呃……”东渺下意识地看向叶挽秋,对方眼睛都不眨地就将视线偏移开,伸手侧贴在眼睛上方,假装开始欣赏附近的风景。

“既然仙君无事可说,那便恕不奉陪。”哪吒说着,拉起叶挽秋转身就走。

还没到乾元虚境,叶挽秋就已经发现了仙岛的异常。整座岛屿不知什么时候居然化为了一片焦黑的枯山,虽然是以人类的形态坐在云端上,可看起来就像个垂垂老矣的老人,随时会崩塌那样的脆弱。

“始祖?怎么回事?”叶挽秋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一切。太乙朝他们点头示意,悲叹道:“始祖的寿数已经耗尽了。”

“什么?”她怔愣住,呆呆地看向面前的女娲。对方的眼睛依旧是清澈的浅绿色湖水,那是她如今看起来唯一还有半丝生机的地方。

“还好,还能见到你最后一面。”女娲笑起来,身体能活动的幅度很小,声音细弱飘忽,“其他该说的,我都已经告诉他们了。只是你……”

她的眼睛望着叶挽秋,像是在望着什么让她相当无能为力的事:“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你来人间一趟,我希望你始终能记得你现在的所有感受,记得那些你舍不得的,所有珍爱的人和事。”

叶挽秋愣愣地看着女娲,心头一动,有种迷雾朦胧的虚幻感,却意外地强烈而真实:“您是不是知道我什么?”

她摇摇头,抬起手,掌心中悬浮着一颗菱形的五色石,华光璀璨,斑斓剔透。

“这是上个纪年结束,灭世开始,天穹破裂之时,我为补天而炼化成的五色石,还剩下一颗。”女娲说着,将五色石交给蔚黎,“在我化形为这乾元虚境镇住天穹破裂的源头前,我已将自身所剩的全部神力转移到这五色石里。

蔚黎,你要好好收着它。”

“也许在将来的某一天,它会帮你们找回你们想要的。”

蔚黎接过这枚五色石,低头道:“蔚黎谨遵始祖之命。”

五色石脱手的一瞬间,整个乾元虚境立刻开始土崩瓦解。枯死的仙岛躯体上裂纹遍布,四散的石头与尘埃融进漫天光雾里,化为团团轻薄的云彩,蔓延着,扩大着,一点点消失不见。

叶挽秋和哪吒还有其他人一起单膝跪在云端,却听到女娲最后的声音还回荡在耳畔,一声一声,直到再寻不见:

“你要记得你每一刻的感受,更要记得所有带给你这些感受的人。

你要记得。

不管未来发生什么,你一定要记得。”

最后一抔尘土也化为云彩弥蒙缭散开,女娲彻底陨灭在了他们面前,苍星纪年也正式进入了倒计时。

太乙拿出之前李家夫妇辞官隐居前,拜托他交给哪吒的几样东西:“这是你父母要我转交于你的。”

“多谢师尊。”哪吒接过来,打开。

里面是一枚已经有不少划痕的护心镜,还有两卷兵书,一个平安腰结。

他认得前两样东西,是李靖常年带在身上,极为钟爱的随身之物。至于那枚平安腰结,是殷夫人的手艺。

哪吒拿起那枚护心镜,沉默着看了许久,抬头问:“他们……还好么?”

“你放心,不管商朝如何,你的父母一定会平安无事。”太乙回答。

“哪吒叩谢师尊。”

太乙扶起面前的少年:“苍星纪年马上就要结束了。你该去人间,去西岐了。”

“哪吒遵命。”

说完,他转身看着还在凝望着那些虹云发呆的叶挽秋:“你跟着蔚黎主神他们,我……”

他顿了顿,像是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说下去,只能憋出一句怎么听怎么奇怪的:

“你且等我。”

叶挽秋还没从女娲最后那番话里挣脱出来,有些跟不上节奏地看着他:“等你做什么?”

“对啊,姑娘家的时间都是很宝贵的。你要别人等,总得告诉她等着你什么吧?”明煌眯着眼睛,态度调侃地看着这两个人。

哪吒同样被说得茫然了一瞬,垂下眼睫,浅红的薄唇抿紧又放开,却听到叶挽秋忽然开口说:“你打算一个人去?”

他诧异地看向她。

“这些年,少了我你成吗?”

哪吒定定地看了对方许久,轻轻松出一口气,面容上浮出一个浅浅的笑涡:“那就一起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