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乾元(1/1)

事实证明,即使是睡在戒房外,叶挽秋也差点没来得及销毁证据。要不是一大早,哪吒握着混天绫一直挠她的鼻尖把她叫醒,她估计真得被李靖当场丢进戒房去换哪吒出来。

看着刚刚还一脸懵的叶挽秋终于在清晨冷风中被吹得半醒,上蹿下跳地收拾她昨天给哪吒送过来的衣服和自己的斗篷,连头发散乱开都顾不上,还时不时碎碎念着“完了个蛋,蛋了个完”之类的话,最后抱起一堆衣物跟难民一样冲进旁边的腊梅林消失不见。

哪吒先是有点愣,继而站在窗边,看着那道早已被无数绿叶吞没的纤细身影,蓦地笑了出来。

叶挽秋走后没多久,管家和李靖就来到戒房给哪吒开了门。听到门口传来的清晰转锁声,哪吒脸上的笑意立刻消弭下去,仿佛昙花一现。他坐回干草凌乱的地上,混天绫绕过他的肩膀和臂弯,蜿蜒在他盘起的腿边。面前的木门已经打开,不算太明亮的微薄曦光照透进来,刚好够到他的袖摆。

管家走进来,隔着段距离朝他行礼:“这地上又脏又凉的,三公子快出来吧。”

哪吒站起来,走出门,看到李靖正背对着自己站在一棵绿叶茂盛的腊梅树下,抬手道:“父亲安好。”

李靖微微侧头看他一眼:“去吧,你母亲在等你。”

“孩儿告退。”

知道哪吒一早会从戒房出来,殷夫人天不亮就亲自到厨房里做好了早点来等他。两人一起用完早膳后,哪吒又陪殷夫人坐了好一阵,这才起身向西庭院走去,果然看到叶挽秋正坐在廊庭里赶缝着什么东西。

他确信自己靠近的时候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叶挽秋还是转头看到了他,刚笑起来,又像想起什么似地皱起眉头问:“你爹没有再说你什么吧?”

哪吒摇摇头:“没有。”

听到他的话,叶挽秋立刻舒展开表情里的紧张,翘起嘴角:“那就好,你在夫人那儿用过早膳了吗?”

哪吒嗯一声,坐到她对面,背靠着身后的深褐色梁柱,单手搭在曲起的膝盖上,目光落在叶挽秋针线翻飞的动作上,却又似乎没有看到实处,眼神沉澈一片。她停下来,凑近去看着面前表情有些落寞的男孩:“你怎么了?”

“陈塘关外面还好么?”他问。

“挺好的呀。为什么忽然这么问?”

“我杀了那几只海妖,东海必定不会善罢甘休。就算是一时忌惮着我师父所以暂时忍着不发作,也一定会寻个旁的机会来借题发挥。”哪吒说着,眉眼间的厌恶痛恨愈发深刻。

“你既然知道他们会报复,为什么还要这么做?”她奇怪地问。

“为什么不?”哪吒歪一下头,琥珀色的眸子眯起来,眸光冷亮,语气不屑。这个孩子气的动作一点也没把他眉宇间那种浑然天成的尖锐戾气柔化多少,反而让他外表中的那份天真变得有点扎眼。

一想到是一个七岁的孩子在说着这样的话,就总感觉有种森凉的诡异。

“它们总会找到所谓的理由,不是今天就是明天。整个陈塘关对它们来说,不过是一个可以任意夺取的圈养之地。它们看这里的人类,就像人类看家里的牲畜一样。你有见过哪里的牲畜因为听话乖巧,最后就能逃脱被杀的命运么?”

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哪吒的声音清到极点,也冷到零度。

“所以……”

“所以,该给的教训就得给。东海那群欺软怕硬的妖种,若是真毫无顾忌一手遮天,当日我击杀海妖时早就该现身了。它们能这般欺凌掠夺,也就是算准此前根本无人敢反抗它们而已。”

“这样一来,东海就会知道如今的陈塘关和以前已经不一样。要收手还是继续欺压都由他们自己选,合就作罢,不合你也不会轻易放过他们,对吗?”

“是。”

叶挽秋听到这里的时候沉默下来,目光打量着哪吒,像是才第一次见到他似的。哪吒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抿抿唇,捉住混天绫在掌心间揉捏,皱起眉头凉丝丝地问:“你这样看着我,是因为其实你也和父亲一样,觉得我做得不对?”

这幅样子,像极了把省下来的好东西塞给你,等着你奖励,却发现你根本不感兴趣后的赌气模样。

毕竟,那是他的父亲,再怎么样,心里也会对对方抱有一点期待。就像天底下每个孩子都会希望自己的父母能理解和夸奖自己。

意识到这点后,叶挽秋忽然觉得心里微动。以往她记忆里那位无所不能的少年神祗,看起来似乎不需要任何人,也不在意任何人的目光,永远高高在上遥不可及。哪怕和他在一起,双手交握着,很多时候叶挽秋都会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谁又能想到,原来他幼年的时候,也是这样有着和普通孩子一般的愿望,只是……

看着对方依旧冷着脸色,眸子里的光亮却脆弱黯淡下去的样子,叶挽秋摇摇头,回答:“不是。我只是在感慨,人和神的差别真的很大,沟通有障碍,相互不能理解实在太正常了。”

“什么?”

“你看看你的哥哥们,他们七岁的时候在做什么?”

“……在做什么?”

“在到处调皮着去扯其他女孩子的辫子。”叶挽秋说着,靠近过来,伸手戳一戳哪吒软嫩光滑的脸蛋,还顺便捏了捏。看着对方原本白净的皮肤立刻腾地窜红,瞪大眼睛盯着她想挣脱,叶挽秋又继续慢条斯理地说:“你再看看你,七岁就想着要去扯东海底下的龙。”

哪吒僵硬地问:“……所以……你想说什么?”

“哪吒,这就是你和这里所有人的区别。”她收回手,低头看着面前脸颊绯红的男孩,伸手抬起他的下颌,让他和自己目光相接,态度认真,“你没有办法让他们完全理解你,哪怕他是你的父亲。何况从责任上来讲,他首先得是陈塘关的李总兵,然后才是你的父亲。

他的考虑方式,还有顾虑,和其他陈塘关的平民们一样,却也是你体会不到或者很难理解的。”

“在我看来,你们都没有错。陈塘关确实不能这样一直逆来顺受下去,不然迟早有一天会被东海把血吸干。

但是站在你父亲和其他平民的角度来看,他们是冒不起这个风险的。他们只是凡人,反抗和得罪东海的代价实在太大了,所以他们很多人宁愿一直就这么沉默下去。”

哪吒愣愣地看着面前的少女,听到对方忽然用一种略带叹息的语气继续朝自己说:“你是大家的转机,只是他们还没有很清楚地意识到这点。因为对他们来说,现在的一切都已经是常态,反抗成功是不可能的事,解脱也已经成了一种妄想。即使有一点希望,他们也会因为顾虑失败所带来的后果而选择放弃。

他们认为你的出生是天佑陈塘的吉兆,也只是认为你和那些龙一样,是能保护他们的一个寄托。至于怎么保护,他们其实没有去想过,但总归不是你想做的那样。”

“所以。”他明白过来,眼神也恢复清明,“在我彻底做成这件事之前,没有人会理解和相信我。”

叶挽秋停顿一下,伸手替他理顺额前被风吹乱的黑色刘海,曲起食指轻轻刮一下他的眉心:“我理解也相信你。而且我说这些,也是想让你别因为你父亲的态度而太挂心,小孩子忧愁太多容易秃头还不长个。”

哪吒下意识地摸摸刚刚被她碰过的地方,雪白齿尖咬住嘴唇,浓密的睫羽扑扇几下,轻轻问:“真的么?”

“真的啊。你没看你大哥天天跟着你爹瞎操心,长得就没你那乐天派的二哥高?”

哪吒,“……”

“我不是问这个。”

“那你是问什么?”

哪吒不自在地别开脸,粉面浮晕,手指捉住混天绫来回揉搓,低低道:“你,你刚刚说相信我的话,是真的么?”

叶挽秋一边重新绣着手里的腰带,一边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是真的。”

她这种无比轻快甚至是过于自然的态度,就像四月天里迎面而来的风,吹过心口的时候来不及捕捉,恍然四顾却已是春花盛开。

哪吒看她许久,下意识地问:“为什么?”

“这个问题问得好。”叶挽秋停一下,用针将滑到鬓角的头发别到耳后去,一时想不出什么精妙绝伦的理由,于是说,“给你个忠告。”

“什么?”哪吒睁大眼睛乖巧地看着她,一点也不知道自己即将被糊弄。

叶挽秋忍住笑,故作严肃地对他说到:“记住这句话,女人心海底针,永远别试着去猜一个女人的心思,也别问她为什么。”

昨日还单手杀海妖的哪吒顿时感觉被暴击了知识盲区,几乎是脱口而出接着问:“为什么?”

说完,他隐隐觉得有点不太对劲,但是又理不清楚到底哪里不对劲,直到看见叶挽秋哈哈大笑着直不起腰,才终于回过味儿来,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你在诓我?”

“我哪儿敢啊。你自己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就比如,你们陈塘关男子参军的最低年纪是多少?”

哪吒皱皱眉,不知道她问这个做什么,但还是回答道:“十五岁。”

“那什么男子年纪可以谈婚论嫁?”

他被对方这个问题问得哑口无言,脸上的浅淡红晕就一直没褪下去过,好半天才回答道:“十,十九二十左右吧。”

“你知道为什么吗?”

哪吒张张嘴,似乎是想问为什么,但是又想起刚刚叶挽秋说永远不要问一个女人为什么,不由得有点犹豫,感觉自己似乎被对方绕进了一团乱麻里,只能问:“你知道?”

叶挽秋拍拍面前这位神界未来天兵统领的肩,循循善诱:“因为对付女人比对付敌人难多了啊。”

哪吒顿时呆住,好像三观正在重建。

叶挽秋看着对方愣在原地的模样,忽然觉得,要是他一直都长不大就好了,就这么可可爱爱易调/戏多好!

可惜时间依然在走,四季也依然在慢慢变换。

五月的时候,李总兵府来了一位特别的客人。

那时哪吒刚刚又一次从翠屏山独自守得太阳初升回来,还没靠近西庭院边缘,一枚雪白的纤长羽毛忽然从天空摇摇晃晃地飘落下来,带着晨曦未散的露水,落在哪吒垂着黑发的肩膀上。

他捉住那枚白羽,回头,果然看到太乙真人正站在面前,白发飘飘,神态平和,手里照常执着一柄拂尘,几乎和他的胡须融为一体的雪白。

“哪吒见过师父。”男孩低头,向面前的仙人抱拳行礼。

“好孩子,可还记得今日是什么日子吗?”太乙微笑着看着面前的男孩,目光净澈深远。

“今日……”哪吒有些困惑地抬头,略略一想,明白过来,“今日是徒儿该随师父去乾元虚境闭关修行的日子。”

“快去拜别你的父母,随我走吧。”

“徒儿遵命。只是……”哪吒说到这里,停顿几秒,像是想抬头看向前方殷夫人的住处却又克制住,眉眼间的神色犹豫不决。

“怎么了?”太乙问。

“敢问师父,此去闭关需要多少时日?母亲的身体年初才刚好些,徒儿怕这番离去太久又不知归期,难免会惹母亲伤怀。而且……”说到这里,哪吒忽然想起叶挽秋坐在廊庭里,一针一线为自己绣衣服的模样。

一种全然陌生的微微酸涩感忽然从他心口暗处汇涌而出,那丝因为不经意间想起她而浮现出的淡淡愉悦和轻盈立刻被裁下一半,坠为沉重。

而且,除了母亲,他也见不到叶挽秋。只要一想到这里,哪吒忽然就觉得有些低落和怅然若失。

这种感觉有几分像以往,他看到家里两个哥哥都能和母亲亲近撒娇,自己却只能站在一旁看着时的心情。然而细想之下,这两者间又有着相当微妙而清晰的不同,甚至可以说是完全区别于他在这人间七载所体会过的任何一种情绪。

它软绵绵地,没有名字地盘踞在哪吒心上,只让他莫名想到陈塘关雨水最多的季节。放眼望去什么都看不清楚,入目皆是灰蒙湿漉的,寻不到半点鲜活色彩。

他最讨厌下雨。

想到这里,哪吒不由得皱起眉,朱唇紧抿。

太乙向来极宠这个徒弟,听明白哪吒的顾虑后,便淡然一笑说到:“若是顺利,不足五年时间便已足够了。”

五年?

哪吒当下心神一恍,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太乙又问:“对了,总兵府上是否有位异于常人的女子?”

“师父怎么知道?”

“女娲娘娘这次让我来,一是为了接你,二也是为了带走位女子。”

“带走?”哪吒一愣,有点急切地替叶挽秋辩驳到,“可是,她虽非凡人,但也没有伤害过任何人。女娲娘娘要您带走她,莫非是想要师父镇杀她么?”

他看向面前鹤发仙姿的师尊,语气里的紧张有些过分明显地流露出来,引得那条原本安静环绕着他的混天绫突兀生出些微微的躁动,又被哪吒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抓紧。

自从他降生人间化为哪吒后,因为自小与人隔绝,性格比起他还是那颗天生地养的灵珠子时要来得叛戾寡郁许多,更少见他会有这种举动。

太乙端详着哪吒脸上的神色,手指略带诧异地在拂尘柄上轻轻一点,抬起来搭在哪吒肩上,带着些笑地说到:“不是镇杀,只是女娲娘娘命我将你们一起带走。毕竟她虽无伤人之心,但始终也是非人间生灵。独自留在这里若有一日被发现,那就麻烦了。所以,且带我去见她吧。”

“徒儿遵命。”

此时叶挽秋正在西庭院里用新剪来的海棠花枝装瓶,用剪刀修剪掉多余的枝丫和绿叶后,她抱起花瓶站起来,准备朝屋子里走去,却被身后传来一声脆生生的“挽秋”叫住。

回头间,她看到哪吒和一个穿着浅灰袍服,仙风道骨的老人正站在庭院空地里。他身上的气味闻起来很像崖柏,带着种迷雾般的朦胧清香,似近似远。

“这是我师父,乾元虚境太乙真人。”哪吒走上前,对叶挽秋说到,然后又转向太乙,“师父,您要找的人就是她。”

叶挽秋抱着那瓶花团锦簇的海棠,愣了好一会儿。直到太乙从空地里走近她面前,模样由逆光的模糊重新变为清晰,她才回过神来,屈膝行礼:“挽秋见过太乙仙人。”

她起身抬头,眼前却忽然被拂尘一扫,散开更加浓郁的崖柏香气落入鼻腔。

太乙看着即使受了显形令,身姿却依然与方才无二,只周身蒙浮层转瞬即逝的浅淡白光的叶挽秋,平和一笑:“果然身非凡物,看来女娲娘娘要找的人就是你了。”

“女娲娘娘?”叶挽秋茫然地重复一遍,脑海里呼啸而过一堆影视剧花里胡哨的造型,最后定格成一个刚上大学时看到的段子:

只有美人才是女娲亲手捏出来的,我们这种普通人,都是娘娘后来捏累了,挥藤条甩出来的泥土印子,批量生产那种。

看到叶挽秋一脸懵逼的样子,哪吒三言两语解释了太乙的来意,然后说:“你跟我们一起去乾元虚境吧。不然你在这儿一个人……我是说,如果被发现的话,总之,总之也不太好。”

听到哪吒的话,太乙原本放在叶挽秋身上的目光,忽而转移到他身上,短暂的凝视后,沉淀得有几分意味深长。

她低头看着莫名其妙开始语句不畅的哪吒,又看了看自己手里的花瓶,忽然转身朝屋子里走去。哪吒怔住,问:“你去哪儿?”

叶挽秋将海棠花放在桌上,表情平静:“给你收拾行李啊。”

“那你呢?”哪吒下意识地问,然后又眨眨眼,视线移开几秒,落在那些粉白的花朵上。

她迟疑一会儿,看向门口的太乙,眨眨眼,也不知想到了些什么,很快回答:“我只要包吃包住,去哪儿都行。”

太乙笑起来:“你这娃娃说话倒挺有意思,也不问问是叫你去做什么。”

听到叶挽秋的回答后,哪吒不着痕迹地松口气,对太乙说:“那,徒儿这就去禀明父母,稍后再与师父和挽秋一同动身。”

“去吧,我们就在这儿等你。”

作者有话要说: 查了下商朝的结婚年龄,大概就是文里写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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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这篇文太凉,根本没几个人看,收益也差,排榜都排不了好榜,全在吊车尾,所以我就指望着它文章积分能好看点就行。

麻烦大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