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通感(1/1)

征兆是从两个月前开始出现的。

那时候每日轮值的冥府阴差就已经察觉到了灵渊之下传来的异动,刚开始只是隐隐约约的,像是错觉一般,可如今却越来越明显了。

冥府管控着六界魂灵的生死轮回,对于每一个等级的魂灵该何去何从都有着森严的规定。有的魂灵需要去洗罪池受刑百年才能重获新生,有的魂灵则只需走一遭奈何桥,忘记前尘往事就可再次降生。

而灵渊则是一切轮回的终极,也是冥府最深的禁地。凡是被打入灵渊的魂灵就会被炼化为六界的养分,再无重生之可能。

除了一千年前被镇压进灵渊的那个异种魂灵。

它既无法被灵渊所融炼,也无法冲破灵渊的封锁,只是岁岁年年地被这么禁锢着,不生不死,不散不灭,像是被封存着陷入深眠了一样,从来也没呈现出什么格外的异样,直到两个月前。

事情发生的时候,黑白无常正在将刚刚抓回来的一批新鲜魂灵带到冥河河畔,等待着那片宽阔湍急的河面上出现一个引渡人。

这里无光无暗,到处雾气团聚,像是回到了天地未分的一片浑浊混乱里。两岸洋洋洒洒的无数彼岸花映得河水微红,染透了白雾。仿佛在看着一匹素绸是如何一点点从天上抖落下来,又如何一寸寸地涂染上这深浓艳烈的血色,流畅而诡魅。

渡灵船刚靠岸,一声巨大的轰隆声就从灵渊的方向传来,震落满河的彼岸花。连带着几个蹲在岸边浑浑噩噩的魂灵也跟着跌了进去,只徒劳地扑腾了几下就沉陷到河面以下,成为了两岸无数鲜红花朵的养料。

离得近的一个魂灵挣扎着抓住引渡人手里的船撑,苦苦哀求着将他拉上去。引渡人一挑船撑将他甩上船,气息奄奄的魂灵蜷缩在船里,身上爬满了蜈蚣一样的彼岸花根须,有的甚至已经结出了小小的淡红花苞。

“残缺不全了,即使转世也是个痴痴傻傻的。”引渡人看他一眼,摇摇头。

“那刚刚的动静是从灵渊来的吗?”白无常伸手按住头上被风吹得摇摇欲坠的帽子,朝身旁的同伴问到。黑无常点点头:“今日是谁在那里当值?”

“这个啊……”白无常歪着头想了想,“应该是忘川那位姑姑吧?”

她话音刚落,一道苍白的幽光就从灵渊的方向升了起来,碎散开无数的浮尘光点,以一种极为浩荡恢弘的气势朝整个冥府漫卷开来。绵软的空气被这股力量搅成锋利的漩涡,将周围的建筑,峰石还有花朵全都一层层地削平,碾碎。

冥河的水面也忽然激荡起来,狂涌如失控的浪潮般席卷向两岸。从来在河面如履平地的渡灵船,也在这种突兀而极端的狂澜摇晃下变得飘摇脆弱,几欲翻覆。

惊涛噬岸的瞬间,一条绣着金纹的半透明红纱不知从何处延伸而来,穿透层层碎石残花,轻而易举地卷起残破不堪的渡灵船和险些落水的引渡人搁置在岸边。薄薄的一层绫缎,擦过冥河时将整个河水都染得一片绯红发亮。

哪吒松手让混天绫钻入河里,灵活如一尾赤鳞的龙,沿着冥河飞快游窜,刚刚还动荡不安的河水,很快又在混天绫的控制下恢复了平静。做完这一切后,混天绫破水而出,卷带着几瓣血红的彼岸花花丝朝哪吒飞了回去。他抬起握着紫焰尖枪的手,由着红绫沿着抢身绕环而上缠在右臂上,无风自动。

样貌姣好的少年身后,是几列威严肃穆的神界中坛三秦军。

见此情景,花海里的冥府众神和无数魂灵立刻恭敬下跪:“参见三坛海会大神。”

哪吒的目光越过面前的无数纷乱,直抵那道白色幽光的源头,声音冷厉:“封锁灵渊,将无关生灵全部清退开。”

“是!”

很快,黑白无常和引渡人就带着剩下的魂灵离开了原地。除了前锋队跟着哪吒一起直飞灵渊边界,其他的天兵则和冥府阴兵一起负责将灵渊与冥府的其他地方彻底隔绝开。

灵渊是处诞生在苍凉旷野里的巨大裂缝,周围有深厚迷幻的尸雾围绕着,到处是崎岖连绵的山峰,交错成一片凝固的海浪。有的说法是,它是在世界诞生之初就已经形成的,由无数光影星辰与尘埃死去后奠基成最初的冥府,也孕育了灵渊这道六界的伤疤。在经历沧海桑田后,它终于被掩藏在了这片永恒的黑夜之下。

哪吒来到灵渊边缘的时候,看到冥主时生和他的神使姹罗已经在那儿了。

“参见三坛海会大神。”姹罗擦一把嘴角的血迹,朝刚刚落地的少年神祗下跪行礼。时生回头,和哪吒交换一个点头算是致礼,“三太子来得正好,外面的情况您可看到了?”

“看到了。冥府得换一搜渡灵船了。”哪吒回答。

时生眉尖皱起来,叹一口气:“已经波及到冥河这么远的地方去了吗?”哪吒朝灵渊之下看一眼:“是那个异种?”

灵渊之下深黑广阔,只时不时有许多青蓝色和亮紫白色的闪电虬结闪烁在里面,交织成一种奇异万分的怪诞美丽。凝视得久了,会有种看到夜空在脚下被撕裂,泄露出苍穹背后神秘浩瀚的宇宙本相的错觉。仿佛深渊之下还有另一个太阳,只要跳下去就会通往另一重宇宙。

“是了。那个异种被镇压在灵渊上千年,一直都是沉睡状态。如今看来,怕是有要醒过来的迹象了。”时生的语气凝缓沉重,“他这次的活动让灵渊的力量变得很不稳,甚至有往外扩散的……”

他的话还没说完,灵渊深处再次传来一阵闷响,振聋发聩。紧接着就是愈发强烈的白光从里面穿透出来,锋利如破开极夜的光剑。山体开始震荡,滚落无数的碎石,仿佛下一秒就会崩塌,大地颤抖着裂开,露出一道道深黑的豁口,坚不可摧的冥府牢笼被震碎,汹涌出无数穷凶极恶的怨灵,此起彼伏的刺耳尖笑声徘徊在半空中。

“姹罗,告诉他们,绝对不许让那些亡灵逃出冥府半步!”

“是,冥主。”

“韶岚,你也去。”

“是。”

很快,韶岚和姹罗就加入了留守在外的天军和阴兵的队伍,朝那些四散开的逃犯们追杀上去。

哪吒踏着风火轮升到灵渊的正上方,隐隐听到下面传来一阵类似呼吸声的奇怪声音。他皱着眉头仔细辨认了一会儿,发现下面确实有活物。毫无疑问,一定是那个异种。

再一阵白光冲击上来的时候,哪吒抬手祭出乾坤圈朝那光束直直地对击过去。金红的神光和灵渊之下的苍白幽光拼死抗衡着,哪吒将紫焰尖枪在手里猛地旋一圈,划出数道明灿的火光利刃朝光源镇压下去。围在周围的天军也将各自的神力汇聚在一处,形成一个金光灿艳的光罩缓缓朝下降。火光和闪电两两相交着迸裂开的时候,哪吒听到那个绵缓的呼吸声忽然停滞一下,放在低语着什么。紧接着是几乎冲出灵渊的巨大灵能波动,将哪吒整个卷了进去。

“元帅!”

“三太子——!”时生慌了神,试图将哪吒从那团暴涨的白光里拉出来,却发现自己连靠近那些光束都困难。

哪吒被包围在一片刺眼的白光里,被拉着越陷越深,也感觉自己离那个呼吸声的来源越来越近,索性放任自己继续往下沉,想一看那灵渊深处的究竟。乾坤圈顺着这重白光的冲击飞旋回来,将哪吒整个护在圈内,悬浮在他的周围,发出源源不断的金红光芒构成一层屏障。

没过多久他就不再下坠,周围的白光也渐渐弱了下去,像是来到了一个没有重力的空间里,眼前漂浮着一块巨大的半透明的石头,通体银白泛着浅灰。哪吒仔细看的时候,能看到里面隐约的一个人形。

石头极慢极慢地这片空间里上下为微微浮沉着,让人很容易联想到类似心脏的东西。

有一些哪吒辨认不清的呢喃低语从里面传出来,轻轻絮絮地萦绕在哪吒的耳畔。他冷冷地看着这块荧光巨石,不知为何,竟然起了种莫名的微妙熟悉感。

不是精神上,而是躯体上。

而他的身躯,是那朵生长了十数万年的涅火红莲凝聚而来的。

哪吒抬起左手,看着自己手心里浮现出来的火莲印记,手指收拢紧握成拳,眼神寒光凛冽,刚刚还乌黑一片的眸子瞬间变为杀意全开的冷金。

无尽的三昧真火从他脚底的风火轮蔓延而出,将那块荧光巨石包围在内。哪吒纵身一跃踩上巨石的顶端,凝聚神力一掌击去,无数金纹咒印映照在银白发亮的石面上,将它震得猛地一沉,但也就只是一瞬间而已。

他啧一声,挥枪向它直刺过去,却被一阵白光弹开,踩在周围的火焰上勉强稳住身形。与此同时,那阵从巨石里传来的,类似噪音的低吟也越来越明显了。

“真是个麻烦。”哪吒不悦地说到,虹膜上的深金色也沉淀得愈发压抑,甚至透着种咄咄逼人的阴暗凶狠。

烈火如蛇般缠绕上他的身躯,火光漫散开的瞬间,红衣银甲的少年现出六臂相,手心红莲灼灼,眼尾的神纹血红到妖异。乾坤圈在他手里震颤一下,旋即分化出无数同体朝那块荧光巨石包围过去,磅礴的烈焰从乾坤圈上迸发出来,将它锁在包围圈里炙烤。

无数的金红神光如暴雨般冲击在巨石上,试图将它一点一点打回灵渊底部。

然而就在巨石正一寸寸往下沉的时候,哪吒忽然清晰地听到了巨石里的人影对他说的一句话。

紧接着,他分明在那银光闪烁的巨石表面,看到了叶挽秋惊慌失措的模样。她似乎被困在了里面,正拼命地朝他嘶喊:“三太子!哪吒——!”

“挽秋?”

哪吒心口一紧,只分神一瞬间的事,荧光巨石就冲破了乾坤圈和三昧真火的封锁,爆开一阵强大的灵能朝灵渊外冲开,连带着也将哪吒甩出灵渊内。那些白光奇异而锋利,碰到什么东西就将什么东西割裂开。就算有混天绫将哪吒死死护住,等他离开灵渊出来的时候,身上也是一片伤痕累累。

“元帅!”前锋队的领头季骁顾不得那灵渊内冲散而出的白光还未消散,迎上去一把将哪吒拉了回来,半边臂膀都被那些光芒割得鲜血淋漓。

哪吒见状,眼疾手快地将对方护在身后,单手构建出一道金红屏障抵挡下所有的攻击。落地后,他立刻反手稳住伤势惨重的季骁,用神力为他迅速疗伤止血,让紧跟着跑过来的韶岚和其他天军将他带下去休息。做完这一切后,哪吒才有空腾出手来按在自己受伤最严重的脖颈处,眉峰颦蹙,神情里隐隐有几分焦躁。

他是莲花化身,无冷无热,无温无痛,即使受伤也不会有血液涌出,只会渗溢出凝结在内的金红神力,然后很快又恢复如初,就是战衣还留着破损。

时生走过来,看到少年身上的伤口正在缓缓止住渗溢的神力进而恢复,看起来并无大碍。只是他身上那条混天绫,因为替他承受了太多的致命攻击,已经毁坏得不成样子了。

“三太子,您的法器……”

“无妨。”哪吒倒是不太在意,只将它取握在手,随手一扬,那鲜红的灵器绸缎在他手里见风便长,仅仅须臾间便已经复原得和以往一般绕披在他身上,一丝破损都不见。

此时,灵渊内的波动已经渐渐平息下来,时生催动神力探测游巡一圈,有些惊讶:“他好像沉到原来的位置不动了。”

“你确定?”

“是这样,灵渊的力量已经平稳下来了。多谢神界,多谢三太子。”

哪吒没说话,只盯着灵渊深处似乎在思考着什么,脸色很不好的样子。

时生看着他,忽然笑一下:“进了灵渊还能活着出来的,您是第一个。怪不得他们都说,神界溺海就您一个敢去。”

溺海?

哪吒微微错愕一下,想起夙辰那日和他说的话,想起叶挽秋在完全无意识地情况下修补好沽宁镇上的破界之门的场景,想起刚刚那荧光巨石里传来的唯一清晰声音。

那个异种说,你不是她,你只是有她的血和气息。

见哪吒一直没说话,时生忽然问:“三太子是想到什么了?”

少年闭了闭眼睛,将虹膜上的那层金色无声敛去:“有件事,我一定要弄清楚。”

“三太子的意思是?”

“我想看生死簿上的一个名字。”

时生有些意外地看着眼前的少年,在他的印象里,哪吒作为一个有着杀星命格且数千年带兵带惯了的神,从来对于不管任何生灵的生死都是非常冷漠的。就连以往流放灵渊的那些重犯里,有一大半都是被他抓回来的。

“不知是生于哪一界的生灵,叫什么名字?”

“人界,叶挽秋。”

时生愣了愣,恍然大悟:“是她?她回来了?”

“嗯。”

“好。一有消息,我会让姹罗转告给您的。”

“多谢。既然灵渊已经安定,那我就先走了。”哪吒朝时生有些敷衍地点一下头,抬手释出元帅令,召集回所有的神界天兵,很快离开了冥府。

与此同时,正在家里睡觉的叶挽秋忽然冷汗淋漓地尖叫着醒过来。

她刚才的梦里分明有个声音在一遍一遍呼唤着她过去,去到声音的源头去。那里有无数烈火,无数神光,无数虚幻的红莲花,还有那个无比熟悉的少年神祗。可当叶挽秋还来不及欣喜的时候,就看到哪吒正冷漠如冰地看着她,眼神里半分柔软都没有,只有一派锋利到冷硬的杀意,手里的乾坤圈和紫焰尖枪都对着她,似乎是想将她至于死地。

那种眼神让她害怕到僵硬,她不停地叫他的名字。终于在某一刻,哪吒似乎听到了她的声音,眼神一颤,却被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白光吞没进去。

叶挽秋拼命伸手想去拉住他,却只能徒劳地醒来,只握住了窗沿外照射进来的一泓清润月光。

这到底是个什么魔幻现实主义的梦境啊,自己不去写小说真是太可惜了。她擦一把额头和脸上的冷汗,起身倒了杯水喝一口,走到窗台边去把窗户打得更开,让夜风能更多地吹进来。

却在一低头的时候,意外看到楼下街道的昏黄街灯下,站着那个刚刚还出现在她梦里过的绝美少年。

他和自己梦里的样子没有半分区别,只是眼神不一样。那双漆黑漂亮的凤眼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冰冷和肃杀之气,只有被灯光晕染得朦胧的眼神,深沉到温柔。

叶挽秋愣愣地看着他,嘴唇微张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手里的杯子也落在地上,咚的一声,旋洒出一地的透明水花。

风静下来,夜静下来,光和时间都停滞不前。

只有她胸腔里的心脏还在越来越快速地跳动着,成了她和对方目光交汇间,唯一活着的存在。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挣扎一下,说不定收藏明天能破千?

把藕巴顶在头上,努力冲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