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第053章(1/1)

正院儿的堂屋里, 薛二郎端着一杯茶慢慢抿着,隔着一张沉香色木桌, 闵娇娥半垂着头,大半的脸隐在阴影中, 并不能觑探出半丝神情。只一双素手拢在一处, 正搁在膝上, 纤长细指上纠缠着一截长长的丝绦,在指尖绕啊绕的。

薛二郎似乎渴极了, 一盏茶很快便见了底, 招呼屋里头的丫头:“续茶。”

薛二郎越是自在,闵娇娥心里就越是慌乱, 她思来想去, 却愈发的不敢往薛二郎那边转眼去看, 心里由来一阵心慌, 想起昨夜苏氏的话, 闵娇娥蓦地哆嗦了一下,她那婆婆,该不会把什么都说了吧。

又饮了一杯茶,薛二郎将茶碗置于桌上, 阻止了红香再次续茶的意图, 挥手遣退了屋中的随侍, 眸光转向一旁的闵娇娥。

他看过来了!

闵娇娥急速地掀起眼皮往薛二郎那边儿扫了一眼, 瞧得他一双幽幽暗暗恍如深幽洞穴一般的眸子, 立时偏过脸去, 心跳如雷。

他知道了!他知道了!

脑中一阵懵然,闵娇娥心想,他这是来找她算账的,她该怎么办?

堂屋里一时异常寂静,只听得更漏缓缓的“滴答”一声,却好似千万斤重物兜头砸落,直叫闵娇娥不堪重负,喘不过气来。指尖上纠缠不休的丝绦被死死勒在细白的雪肤之间,闵娇娥猛地闭上眼,手上用力,几下便扯了下来。

都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知道便知道罢,他还能把她怎样?杀了她不成?

深深吸了口气,再缓缓吐出,闵娇娥再次睁开眼,心下已是平静。唇角慢慢勾出一抹淡淡的笑意,抬起头,缓慢地转过脸去。

她道:“往日里吃罢晨食二爷便会匆忙离去,今日迟迟不离开,是有话要与妾身说吗?”

薛二郎从方才便一直看着她,见她如此,忽的笑了,而后转过脸,望着门外的庭院慢慢道:“我以为,爱妻你会有话要同我说呢!”

闵娇娥笑了笑:“难得二爷得了空闲要与妾身说话聊天儿,只是顾妹妹那里刚刚没了孩子,妾身身为主母,总要去探视一番才是。”说着,流波般的目光落在薛二郎的脸上,柔柔道:“若是二爷今日无事,不如随着妾身一道同去,与顾妹妹排解忧思……”

“排解忧思?”

薛二郎一字一顿慢慢重复着这四个字,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伏在桌面上,笑得眼角都流出了泪花,不时还拍打着桌子,只一双桃花眸子里,不时掠向闵娇娥的视线,却好似隆冬腊月天儿里,最锋利,最冰冷的一截冰锥。

闵娇娥慢慢苍白了脸,指尖蜷缩,心里头莫名地生出了一股子绝望的凄惶。

外头廊下悄然站立的红香绿玉齐齐打了个冷战,殷嬷嬷同她们立在一处,只是苍老的面容上异样的平静,一双眼望着远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薛二郎笑够了,抽出帕子拭拭眼角,又从怀里拿出一张纸,放在桌面上慢慢推了过去。

闵娇娥见得他脸色渐变,冷凝阴寒的目光直勾勾望着自己,不觉身子一颤,拿起那张纸一瞟,顿时呆住了。

见得女人犹如遭受了雷劈电击一般目瞪口呆的表情,薛二郎满意地笑了:“我本想持刀而来,一刀杀了你这毒妇,可又一想,你若死了,我顶着杀妻的罪名又如何鼎立门户,持家立业?思来想去,你这条命我还当真是要不得。可你这女人我也着实不愿意再见,不如你收拾包袱归家得了。夫妻一场,你心思鬼魅,戕害我的宠妾,我大人大量,立休书与你恩断义绝,你看,我的心肠当真是太软了些。”

闵娇娥此番才愣过神儿,缓过了气儿,耳边听得薛二郎厚颜无耻的一番自夸,不由得冷冷一笑——他不杀她,还不是惧怕着她身后闵家的权势,虽则父亲转眼变作无情,然而她一日姓闵,父亲那副好面子的性子,哪里能容得下闵家女被个商门户休弃归家。

她才不怕呢!

性子一起,闵娇娥登时找回了当初她和林姨娘称霸闵家后宅的嚣张。把休妻书扔了过去,闵娇娥抿着殷红檀口微微含笑:“二爷要休我?行啊,待我修书一封告知家里头的父亲,此等大事,总是需要长辈做主才是。”

薛二郎登时阴沉了脸,这是拿闵县令压制他?亦是冷冷一笑:“你犯了七出之条,好忌妒不容人,且残害家中妾室,残害我的子嗣。便是到了你父亲面前,想必你父亲也无话可说。”

闵娇娥不以为然,慢悠悠站起身来,镇定地看着薛二郎:“休妻是大事儿,二爷不如和太太商量商量再说?”

这贱人!

薛二郎见得闵娇娥面容上的无畏,又听她语气颇有些肆无忌惮,甚至还带了些挑衅的意思,由不得眼色不善起来,额角甚至也有青筋不时迸起。

闵娇娥这会儿也是想清楚了,这位薛二爷向来精明睿智,然则碰上那位顾氏,便会时不时昏聩一下,变得滑稽可笑起来。此番估计也是如此,脑子昏掉了,才会一大早就拿着休妻书过来羞辱她。

妒忌?残害妾室?有证据吗?家中一个贵妾两个通房一个侍妾,谁能说她妒忌不容人?至于残害妾室,云娟已死,厨房里那媳妇儿绝对不敢卖了她,无凭无据,仅凭口舌就想把污水往她头上泼,当她是没娘家人,叫人肆意欺负的孤女吗?

闵娇娥弹弹衣袖理理妆容,抿着唇儿看着薛二郎娇笑,想要休她,也要看她爹答不答应。举人老爷又怎的,她爹一方县令,手里握着的才是实权,任你再是出息,凭你一介商人,顶上又没个人儿照看,就想不管不顾对着硬干?做梦!

“时候不早了,妾身还要去看望顾妹妹,便不陪着二爷说话儿解闷儿了。”说着软软一福,一甩袖子转身离去了。

“砰”的一声,身后,青花儿瓷杯碎了一地,薛二郎青紫着脸,眼睛瞪着庭院里如莲慢移,正缓缓离去的闵娇娥,一时竟不敢相信,这女人竟真敢把他撅了回去,还“啪啪”的把他的脸扇得倍儿响。

“老子要休了她!”薛二郎重重地捶了桌面一拳,恨恨地坐在椅子上,心里却是十分发愁。当初娶她的时候看重的就是她身后的权势,可如今想要休她,那权势却变作了拦路虎。

真真儿是自作孽不可活!

薛二郎想着如今的为难,再想起当初把灵娘贬为贵妾时候的易如反掌,心里头,顿时生出了许多的愧疚来。那些原本他从未在意的事儿,火星燎原一般,在脑子里烧了起来。烧得他又是后悔,又是自责。如此这般,薛二郎就更坚定了休妻的念头。这样恶毒的女子,绝不能留在府里头。

谁知道下次,她还要如何去残害灵娘。

东院儿的大门外,闵娇娥一行人被拦在了外头。

闵娇娥气得花枝乱颤,抖着手指头指着那守门的婆子道:“你是眼瞎了不成?我身为当家奶奶,二爷的正妻,来看一个妾室,难不成还要去找二爷说情?”

守门的婆子满脸的虚汗,点头哈腰的,可比起二奶奶,她更害怕二爷,于是道:“是二爷吩咐的,婆子也是听命行事,二奶奶就莫要为难婆子了。”

闵娇娥气得要死,不过区区一个妾室,摆得什么臭架子,以为自己是皇太后不成。看了眼不远处开得一条缝隙的大门,闵娇娥胸前急速地起伏,末了,咬牙切齿道:“把东西给她,咱们走!”

红香上前把两根上好的山参丢给了看门的婆子,一脸忿忿地跟着闵娇娥离开了。

守门的婆子很快便把这件事报给红英听,红英也不过淡漠地点点头,就叫婆子把山参送去给赵婆子收着,自己转过身进了里屋。

顾扬灵已经又睡了过去,红英便落了半面帐子遮住了窗格里透进的天光,随后坐在床前的绣墩上,一面做针线,一面守着顾扬灵。

将近午时,顾扬灵悠悠转醒,在红英的侍候下喝了一碗燕窝粥,红英见她精神还好,就打发了小丫头去门外守着,自家却坐在床侧,弓下腰同顾扬灵低语。

“她屋里头的谆儿似乎同库房里的陈婆子拜了干亲,往来倒是频繁得很。”

“那陈婆子可有何不妥?”

红英摇摇头:“那陈婆子素来沉默寡言,平素也鲜少和人说话。”

顾扬灵点点头,又问:“还扫听到了什么?”

红英想了想,面露一抹愧色,摇摇头道:“玉氏为人也算是机警,素日里并不同人牵扯来往,譬如莺儿这般饶舌的,也不过是说道些狐媚好打扮之类的,再没有旁的消息了。”说完,迟疑地望着顾扬灵:“姨奶奶为何要我打听玉氏,莫非姨奶奶怀疑她?”

顾扬灵点了点头。

红英立时激动起来:“姨奶奶为何这般作想?”

相比红英的激动,顾扬灵就显得平静了许多。她抬手掖进耳际垂落的丝发,长长弯眉微微敛起,面容上带着几分黯淡的痛楚。

“我思来想去,总觉得昨夜二爷突然癫狂,着实透着几分诡谲。他往日也不是没有醉酒过,醺沉沉的时候,也粘人得很。可昨个儿却好似入了魔一样,任我捶打哭求,好似耳聋一般根本就听不见,这真的是很奇怪!”

眸子里突然耀起灼灼如烈火般的亮点,顾扬灵一把抓住红英的手,语气变得有些急促:“我想,必定是有什么异常之处,是我们不曾留意的。因此,我想到了玉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