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1/1)

船出海没多久,裴辛夷就被追查而来的一队警察,以涉嫌持有枪-支为由扣押送至警署。

又是裴安胥来交的保释金。令人意外的是,他事先处理了殡仪馆的监控,还将大姊的遗体转移到了另一间厅堂。子弹的痕迹被处理过,相关的工作人员收下封口费,连夜逃去了离岛。

证据不够充分,法院那边又有一些高层“打招呼”,连官司都被搁置了下来。

一切顺利得超乎寻常,就像暴风雨前的宁静。

而海峡那边,阮决明领两个小孩回到莱州,河内一方才迟迟得到消息。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当时就不该放他们走!”裴怀良自言自语,在客厅里来回踱步。

奈何没有遮天的本事,管住北方一隅已够吃力,更不说在香港培养势力。佺仔这样拿钱办事的人,是顶靠不住的。

一位马仔从门厅大步迈进来,汇报说:“查到了!联系不上佺仔是因为他被起诉了,好几项罪名,可能会判个五六年年。”

裴怀良将烟杆一挥,烦闷地说:“不管他了!谁有空给他请律师……诶,你等等,给莱州递给信,讲我这几天去拜访佛爷。”

马仔领命走了,没过多时,来回复说:“良叔,莱州那边说佛爷近期都不见人,有什么事会派人过来商议。”

裴怀良惊诧道:“为什么?”

马仔挠了挠头说:“好像是担心小孩们住不惯,要先培养感情……?具体的那边没多说,我也不清楚。”

裴怀良呵笑一声,嘀咕说:“这就当起阿公来了,享天伦之乐还早了点吧!”

他心下逐渐有了一个想法。

全世界怀揣心事的何止一人。

那晚拖着佺仔回了警署,在cid任职的青年再没联系上周珏。他去了六零六室好几次,总也敲不开门。

这日放工,他与同事在街口的小食摊吃了一碗鱼蛋,忽地想起了每次看着餐单纠结一番,最后却总选择鱼蛋的女孩。

于是他又去了六零六室。

门竟然敞开着!

青年不免有些惊喜,却见一位穿职业套装的女人走了出来,后面还跟着一对年轻男女,像是新婚夫妇。

“唔该,请问这是……”青年出声说。

女人略有些诧异,在他说明来意后,递上一张名片,“我是房产经理,户主委托我出售这套公寓。不过户主不叫周珏,是一位姓钟阿伯。”

青年要了钟伯的联系方式,找到洋裁店去,可洋裁店的门紧闭着。

隔壁典当行的事头说:“钟伯啊?听闻他们一家移民新加坡了。不知道怎么搞的,钟伯讲移民讲了好几年了,我们都当他吹水,冇想到忽然就走了。”

青年踽踽地走在街道上,不禁苦笑。

他的确打算好好问清楚那晚的事,可有这么可怕吗?为了躲他竟逃到了新加坡去。

冥思苦想多日,青年真做了徇私枉法的事——利用职务之便,直接在内部系统里查周珏的档案。

原来周珏在保育院长大,还有一位哥哥,从小就合计起来干了不少盗窃的事。在周珏十五岁时,正式被钟伯领养,进入私立女中念书。这所私立女中一年的学费贵得惊人,并非普通家庭供得起的。

更离奇的是,周珏十七岁时,就和法律上父亲钟伯一齐拿到了新加坡永久居留权。他们拿到国籍,却依然在香港生活。

周珏的履历漂亮得惊人:两年从私立中学毕业,又花两年拿到法学学士学位,二十岁时取得了律师执照。

记录亦同样丰富:周珏从十七岁起,至今仅五年,涉嫌多起古董盗窃、金融诈骗案,还有两起刑事案件,但每次都巧妙脱身。

这些案子的详细资料显示,她是常出入澳门各赌场的豪赌客,还与当地帮会社团的重要人物交往过密,参与不少私下赌博事项。

而周崇在二十岁,也就是周珏十七岁时,同样以投资房产的方式拿到了新加坡永久居留权。可他的档案与周珏截然相反,比金融圈子里任何一位菁英还干净,最后一则记录止步于取得经济学硕士学位。

就像有只神秘的手,将兄妹俩如棋子般精准落在每一步上。

青年熬夜翻档案也无线索,最后还是在一位烂仔口中打听到了“六姑”。

裴辛夷见到这位青年时,正在昭记古玩行的办公室,向上任不久的总经理交代事务。

青年出示了警察证件,被门卫直接领到会客室。

拉下会客室的百叶窗,裴辛夷掸了掸烟灰,浅笑说:“阿sir找我乜事?”

“我找好彩妹。”青年说。

“sorry?你讲谁?”

“唔好意思,我都查到了。我猜,你才是真正领养她的人。”

裴辛夷蹙眉思索了一阵,忽地“噢”了一声,“……以前好像是资助过这么一个细路女。”接着略带歉意地笑笑,“我每年资助几十个女学生,实在无法记得每一个。不过我对她有印象,应该好靓?”

青年以专业人士特有的审视目光看着她说:“六姑?”

裴辛夷点头,“每一个学生都这么称呼我。”

青年接着说下去,却无法从裴辛夷滴水不漏的话里获取一丁点儿有效信息。好歹是cid备受器重的后生仔,他不禁感到挫败。可忘记了他才入职两年,眼前的女人早在十六岁起就历尽艰辛。

一支烟燃尽,裴辛夷客气地请青年离开。

望着他失落的背影,她悠悠叹气,“被人挂念,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想来青年便是周珏提过的与之分分合合多次的前度。只是一位是差人,一位是飞女,就像太阳与月亮,即使短暂相遇也无法长久共处。从古至今,哪得例外。

午后,裴辛夷去了山上的天主教墓园。

重重十字墓碑之间,一位男人宽阔的背迎着阳光。

“洪生?”裴辛夷抱着一束鸢尾走了过去。

洪先生转过头来,四十余岁的商人,竟露出了一分小孩犯错被逮住才有的窘迫。

裴辛夷颔首,瞥见阿姊的墓碑前已放了一束鸢尾,弯腰放下手中的花束。

“你阿姊钟意鸢尾。”洪先生说。

“我知。”裴辛夷原想擦拭墓碑,发现墓碑也已被打理干净,收回手帕,站直说,“你为讨她开心,特意在她的工作室对面开了间‘鸢尾’咖啡店。如今成了连锁,我办公室附近也有。”

“……是啊。好久以前的事了。”

“我冇想到你会来。”裴辛夷偏头看他,因强烈的光线微微眯起眼睛。似乎也因这模糊了视线的光线,有些话可以轻易说出口了。

“洪生,上次的事……对唔住。”

“不必讲这些。仔仔冇嘢。”洪先生故作轻松地笑了一下,“如果仔仔有事,我当然不会这么心平气和地同你站在这里。”

犹豫片刻,裴辛夷还是说:“三姊最近都不在公司。”

“我们决定分居了。”

分居是本地夫妇离婚的前一步,若分居超过两年,无需对方同意,可以直接提交离婚申请。

没等到裴辛夷的回应,洪先生又说:“我和azura,这么多年,连夫妻情分也没有的。”

裴辛夷不知说什么,随口提议说:“洪生,有时间的话,我们去喝杯咖啡?”

“不了,我只是过来看看你阿姊。”

“还有你惦记,阿姊应该很高兴。”

洪先生垂眸笑笑,“或许吧。……阿英从前话我只知赚钱,一点不浪漫。如果我有一点,哪怕只是一点浪漫,她也不会离开我吧?……算了。她从未爱过我,不可能爱我。”

“洪生,感情的事,怎么讲得明呢?”

“可以的话,我希望和她从来只是知心好友。”洪先生说着,哂笑一声,“难得可以讲这些,让你看笑话了。”

“不会。”

裴辛夷看着墓碑,近乎呢喃地说,“选择好重要的。”

在墓园出入口与洪先生道别,裴辛夷上了一辆奔驰。

驾驶座上的周崇比手语,“去哪边?”

“回家吧。”

分明得到了许多,可感觉上只剩下这套公寓。

他们的家啊,只有她一人,怎么叫家?

“回家咯!”

夕阳薄暮,南星朝不远处的马背上的小孩们呼喊道。

小孩们置之不理,南星又道:“再晚一点,阿公就该生气了!”

“阿公才不会生气!”裴安菀朗声道,却乖乖将马儿调头,小步奔来。

裴安逡见状,只得跟了过来,还不满地抱怨,“菀菀,你几时这样听话了?”

二人吵闹着下了马背,和南星并肩往宅邸的方向走去。

小孩们住主宅,一日三餐与佛爷一道吃。阮决明也暂时搬了回去,住以前的房间。

佛爷不接见人,说什么各个凶神恶煞,担心小孩见了害怕,实则只为清净一阵子。两个小孩性格各异,却都不怕生,如今也有十二岁,早懂甜言蜜语的益处。

他们见着寨子里的人,与爹地差不多年纪的唤阿哥阿姐,比爹地年长一轮往上的称阿叔阿姑,哪管什么身份什么辈分,即便知道也装作不知。

人人都被他们哄得开怀。偶尔有人外出归来,还会给他们带些小礼物。他们不言喜恶,作出开心得不了的样子一一收下。当然,这是阮决明私下教的,从前裴辛夷只教他们客气拒绝。阮决明说,在这里,你收下礼物,送礼的人才会高兴。

阮家三世同堂,寨子里难得添了几分温馨。

走进宅院,两个小孩便脱离了南星的保护范围,朝着建筑敞开的门里跑去。

“爹地!”裴安菀朗声唤道,宽阔的客厅反馈微弱的回音。

会客室的门打开,阮决明走了出来,笑说:“你们两个,玩得饭都不想食,有那么好玩?”

裴安逡摊手,“还不是菀菀要练习,想速成,等裴辛夷来就可以……”

裴安菀急忙说:“你不要乱讲!是阿爸讲的啊,等我们足够熟练,就带我们上山咯。”

“欸!”阮商陆杵着权杖从会客室慢慢走出来,故意蹙眉瞪着他们,“你们两个,快去洗手,食饭啦!”

小孩们抿唇一笑,回了越南语的“好”,飞快跑上二楼。

他们不喜欢楼下饭厅那张过于正式的长桌,觉得动箸麻烦,说话也费劲。向来独断专横的阮商陆,竟为他们软了耳朵,在布置得正正合适的二楼的茶室,摆上一张足以破坏整个布局的圆桌。

等餐食的短暂时间,阮商陆习惯吃些花生,以佐酒。裴安菀鬼马精灵,观察了数日,学会主动给阿公剥花生。

这会儿,裴安菀一边剥着花生,一边漫不经心地听着男人们谈话。

似乎接着方才在会客室谈论的话题,阮商陆说:“……这个事情你不要考虑了,今年由你去‘集市’。”

边境每年一度有“烟草”集市,东南亚乃至欧洲的商贩会来此大量收购罂粟。金三角各寨的代表也会借此机会碰头,商谈一些生意,或是交换情报。不过,近年各地政府的管控愈发严格,集会成了打游击。今年更是不到收割季节,就临时定下了时间。

阮家这边,往年都是阮商陆亲自去,今年让阮决明作代表,大有宣告继承人,准备隐退的意味。

阮忍冬过世之后,阮决明代表父亲处理了不少事务,继承人这一身份不言而喻。这两年阮决明“成绩”斐然,但家族里总有因利益关系而对其不满的人,这时代表家族话事人去集市还过早了些。

可当下父亲这么说了,阮决明也只得应下。

裴安逡不合时宜地问:“什么集市啊?”

裴安菀皱眉,以眼神示意他不要多话。

对旁人来说,这当然是多话。可这是孙子,得先迁就,再教规矩。何况阮商陆不会轻易显露情绪,更不消说动气了。他说:“仔仔很好奇?”

裴安逡犹豫一瞬,还是诚实地点了点头。

阮商陆笑吟吟地说:“也是,你们来了这么一阵,还没去过镇上。不如这样,阿公带你们去玩好不好?”

阮决明诧异道:“爸?”

阮商陆抬手,示意他才不要多话。毕竟对于小孩们来说,这会儿知道集市是什么还不太合适。

裴安逡欣然应下,连裴安菀也期盼地睁大了眼睛,静待下文。

“阿公说话算话。”阮商陆说,“好了,先吃饭吧。”

集市开启前的凌晨,阮决明带着马仔们悄然上山,往缅甸的方向前进。吃早餐时,小孩们没见到他,难免失落。

阮商陆当即说:“吃完饭我们就去镇上。”

小孩们欢呼,连阮决明去哪儿也不问了,囫囵塞下吐司,叽叽喳喳闹着出发。

乡下小镇的风光于小孩们来说还很新鲜,穿过破旧的马路牙子,低矮的房舍间的狭长想到,热闹的集市赫然出现在眼前。

北方面食特有的香气与油炸的烟气弥漫,挑着扁担的老夫、宰肉的妇人、讨价还价的客人,人们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小孩们这里看看那里瞧瞧,接连不断向阮商陆提问。有的摊主认得佛爷,家里受过阮家的帮助,难得见他来赶集,买什么一律不要钱,不买也硬塞去一些水果、小食。

裴家在香港还算知名,出行也没有这个待遇,小孩们难免疑惑。

阮商陆只说:“他们是我的老朋友。”

裴安逡问:“为什么阿公这么多朋友?”

“当你有足够的能力帮助别人的时候,一定不要吝啬,这么你也会交到很多朋友。”

“那……阿公是好人吗?”

阮商陆失笑,“你觉得什么是好人?”

裴安逡咬了一口果肉馅饼,不假思索地说:“善良、诚实、勇敢。”

阮商陆摸了摸他的头发,“好,仔仔以后就要做这样的人。”

裴安菀小心翼翼地说:“可是阿公……阿爸不是在做不好的事吗?”

阮商陆一顿,微蹙眉说:“嗯……我当然不想说有时候是为了活下去,或者活得更好去做这些,听起来很想谎话对吧?但有的时候这是事实。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做选择,出身、环境,甚至时代,我们看到的有限,以为这么做是可以的。”

“在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之后,会不会觉得后悔?”

“如果说后悔,就太对不起当年最大愿望是吃一顿饱饭的阿爸了。”阮商陆没有想到,竟有一天会和小孩们吐露心事。

他笑着摇了摇头,对两个听得似懂非懂的小孩说:“还想去哪玩?”

这时,鳞次栉比的摊位与商铺之间的行道里,出现一位神色匆忙的男人。他缓缓伸出藏在大衣里的握枪的手,对准前方迅速扣下扳机。

“小心!”阮商陆察觉到什么,将两位小孩拥进怀中,转过身去。

却是迟了——

枪声一响,人们尖叫着逃窜,笼中的家禽扑腾翅膀。

阮商陆倒在了地上。

守在车旁的马仔们听到动静,皆是一惊,纷纷冲进市集。

入夜,昏暗的街道上寂静无声,医院门口停泊着数量吉普车,马仔们如不动的雕塑,手不是揣在兜里就是搁在腰后,随时准备摸枪。

纷乱的脚步声响起,马子们眯着眼睛瞧清了来人,让开了路。

阮决明神色冷峻,几步迈上楼梯,推开病房的门。他接到消息立即赶了回来,也顾不上还在进行的会议了。

什么人竟敢在镇上动手——

他满腔怒意无处发泄,在看到躺在病床上不省人事的老翁时,心头一滞,险些落泪。

门边的马仔颔首道:“刀哥,医生说就看今晚……”

阮决明蹙眉睨了他一眼,沉声说:“让外面的人撤了,只留我的人。”

“可……”

“是想引来警察还是政府军?”

马仔只得走出房间。

阮决明缓缓走过去,在病床前的椅子上坐下。

他握住了父亲布满伤痕与茧的苍老的手,哑声说:“爸,还不到时候。你这个不中用的儿子,还什么都没准备好……”

一切都静止了似的,只有呼吸机与心电图发出细微的声音。

不多时,门被轻轻推开,女人的声音传来,“二哥。”

阮决明没有回头,只轻“嗯”了一声。

阮法夏一步一步走过来,双手放在他平坦的肩上,“……听说爸爸是为了保护小孩。”

半晌,阮决明起身说:“我去吸烟。”

他掩上门,却没有走开,也没有摸出烟来。直到听见女人低低的啜泣声,他才像拧上了发条的人偶,垂头往楼下走去。

刚走到楼道的转角处,撞见了南星。阮决明拦住他,说:“夏妹在,让她待会一会儿。”

南星犹豫片刻,说:“刀哥,我……我查到了。”

“你说什么?”

此前阮决明给了南星几个码头工的名字,查是否与裴怀良有关。那几个人的的确确死了,找不到线索。阮决明更觉不对劲,于是从棚户区以及养父常去的牌馆着手。不想找到一位当年常借钱给养父的车夫,这么多年一直躲在柬埔寨,过着隐姓埋名的生活。

阮决明作代表赴集市是大事,家族里的人注意力都这上面。南星借机去了一趟柬埔寨,从车夫口中得知了裴怀良的秘密。

南星抿了抿唇,上前一步,耳语说:“良叔……”

“你确定?”

南星点头。

“……我知道了。”阮决明捏住无名指上的婚戒,捏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