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1/1)

近来很是疲惫,阮决明这一觉睡到了晌午,若不是忽而听见楼下的声响,或许还能继续睡下去。房间的隔音并不好,许是裴辛夷故意为之,和他一样需要对环境有所警觉。

他摸出枕头下的枪,缓缓走到门后。

听脚步声,来人有两位,应该是一男一女。一个消失在二楼,一个走到卧室门前,停下了脚步。

叩门声响起,来人小心翼翼地说:“阮生,六姑让我和哨牙佺来打扫屋子,顺便……喊你起床。”

是周珏的声音。

阮决明松了口气,咳了一声说:“我醒了。”

“喔……好。”周珏以往常的明朗语调说,“六姑也真是,偏不让人休息,对我们也就算了,对你也这样——”

阮决明一下子拉开门,倒吓了周珏一跳。他只拉开了三分之一,握枪的左手别在背后。他淡然地说:“背后话六姑不是,不怕我生气?”

周珏吐了吐舌头,双手合十放在鼻尖前,“我不是这个意思啦……讲笑嘛。”

阮决明弯了弯唇角,“讲笑咯,这么怕我?”

“就知道阮生最好啦。”周珏朝身后比划两下,“给你带了早点,六姑亲自买的喔。”

阮决明笑说:“你这么讲,我还以为是她亲自做的。”

“那……”周珏眼眸一转,“阮生还需努力。能让六姑下厨,恐怕是最高荣誉。”

阮决明两句话将人打发走,关上门,去拿放在椅子上的衣衫。他这才意识到问题,从衬衣到外套,全部都起了褶皱,没法儿穿出去。虽然他可以趿人字拖在街上闲逛,但他绝不会穿这样的西装出门。

对于讲究体面的阮家人来说,这是两码事。

“好彩妹!”阮决明再次打开门,朝楼下唤道。

几声之后,周珏终于回应说:“乜事呀?”

“你知不知熨斗之类的放在哪边?”

“在杂物间!”周珏大声说,“你等等……你把衣服拿下来。”

阮决明思忖片刻,说:“算了,冇事。”

他是没法儿只穿着裤衩在其他女人面前晃来晃去的。尽管周珏于他来说就是一个超龄的侄女。

其他女人、侄女,他忽然意识到这两个词。他竟然自然而然地选择了站在裴辛夷这边,这是一个更严重的问题。

分明昨天他还那么……男人是善变的。

阮决明自嘲一笑,拾起衣衫穿戴起来。不同的戒指和百达翡丽的手表都放在床头柜上,堆在了一起,一点儿没有被人动过的痕迹。

他仔细回想了一下,裴辛夷很少佩戴饰品,似乎是真的对这些小物什兴趣缺缺。她喜欢什么?她总是涂指甲,穿香水,也喜欢香薰蜡烛。她还养蛇。

想到玻璃箱里的蟒蛇,就想起了昨日的画面。他把她压在落地玻璃窗上,让她毫无保留地曝于外界,还逮住她的头发迫使她睁开眼睛,去看庭院外的山坡,远方的海面。

这里人烟稀少,又是半山腰,没人可以看见他们,但她还是羞耻之极。他在她耳畔说着下流话,她自尊被他一点儿一点儿抹去。当时他感到快意极了,现在想来,只觉得自己是个混蛋。

“阿魏,你混蛋。”她呵着气说,鼻尖上下蹭着玻璃上结成的雾气,蹭干净又蒙上一层,蒙上一层又被蹭干净。毋庸置疑,他喜欢她那时的模样,也喜欢听她唤阿魏。

不能再想下去了。

阮决明戴上最后一枚狼首戒指,把枪别在腰后,走出了房间。

经过二楼的时候,阮决明看见佺仔,同他招呼了一声。佺仔有些不知所措地颔首,接着卖力拖地板。

阮决明记得裴辛夷分明做过清洁,这会儿让人再做一次,除非她有洁癖,或者不想留下一丁点他的痕迹。倒也不是令人失落的事,只是难免会有点儿发堵。觉得她活得太小心翼翼。

还未走下楼梯,阮决明听见周珏柔声喊着,“阿魏,阿魏。”当即一怔。

他步入客厅,只看见仿生态玻璃箱敞在阳光下,京唐纸屏风估计被运走去做古董修复了。周珏正在往箱里放食物,还嬉笑着逗弄那白唇蟒。

察觉到阮决明走来,她抬头指着壁龛说:“六姑特意去买的越南春卷。”

“唔该。”阮决明走到壁龛旁,抬手掀开牛皮纸袋,忽又顿住,问,“这蛇有名字?”

“有啊……”周珏别过视线,小声说,“阿魏。”

半晌,阮决明从牛皮纸袋里拿出春卷,半透明的晶莹的米皮裹着虾仁与蔬菜,看上去确是地道的越南春卷。他蘸了下配给的鱼露酱料,咬了一大口吃。

见他不搭腔,周珏自顾自地说:“六姑对它可好了,那么忙都要来照看它……”

阮决明咀嚼着春卷,唇角不自觉上扬。眉目间一时生出少年的明朗与率真来。

裴辛夷这个骗子,实在不高明。

下午四点左右,阮决明在酒店的公共游泳池旁看报纸,一位侍者送来电话。只听对方说了句“喂”,他便笑说:“这么快就想我了?”

“……有事找你,我让司机去接你?”裴辛夷显然不想理会他轻佻的言语。

“不会安排了烛光晚餐?”

“重要的事。”接着忙音传来,裴辛夷笃定他一定会赴约似的。

到了约定的时间,阮决明乘上“虎头奔”,才知道重要的事指的是接两个小孩放学。

“菀菀有一阵没见到你了,问你几时得闲。我想你今日应该得闲。”裴辛夷翻看着文件,头也不抬地说。

阮决明顺势调笑,可裴辛夷似乎听不见,始终没搭理。于是他抽走了她手里的文件。她这才蹙眉看他,“做乜啊?”

“时时刻刻都工作,你是华尔街菁英,日进斗金?”

“当然冇你能赚。”裴辛夷抢回文件,放进驾驶座椅背的兜袋里,“但谁让我有一大家子人要养?”

阮决明笑笑,拉起她的手,一一拂过手指,在无名指第三指节停下,轻佻地说:“我来养啊,好不好?”

裴辛夷用力收回手,“你不是讨厌我把女人当物品?怎么又能讲出让女人依附男人这种话?”

阮决明哑然一笑,“这是不一样的。”

“一样。”

“我以为你钟意做家庭主妇。”

裴辛夷睇了他一眼,“细路女天真的幻想。何况,这并不是细路女所想的,而是世俗引导细路女这么想的。点解冇人教导细路仔梦想做家庭主夫?”

阮决明抬手晃了晃,“ok,我讲不过你。”

裴辛夷笑出声来,“看来我该转行做律师。”

没过多久,车开到圣士提反小学附近。放学时间,校门外豪车云集,一众保姆、菲佣攀在墙外张望。

阮决明见状,也想下车去等。裴辛夷拦住他,说:“他们知道上车。”

“最近绑匪这么猖狂,我看新闻都报道了好几起绑架案……”

裴辛夷半是蹙眉半是笑,“你这么担心,给他们请保镖咯。”

阮决明耸了耸肩,转头就看见人群里,两个小孩一前一后走了过来。

“我坐前面。”裴辛夷说罢下了车,朝小孩们挥了挥手,钻进了副驾驶座。

裴安菀正觉奇怪,拉开车门就看见后座里的人,不由得惊呼一声。阮决明一把抱着她上了车。

裴安逡随后上车,看见阮决明也有些惊诧,还是礼貌招呼说:“阮生好。”

顾虑新司机在场,阮决明和裴辛夷都没说什么。

返家途中,裴安菀看见停在路边的富豪雪糕车,急切地拍着车门说:“停车停车!”

裴辛夷回头说:“不许。”

“想吃雪糕?”阮决明问。

裴安菀委屈地点头。裴安逡亦附和说:“我也想……”

阮决明以询问地语气对裴辛夷说:“让他们食啊,细蚊仔又不需要算卡路里,想食乜嘢就食乜嘢咯。”

裴辛夷停顿片刻,还是答应了。

阮决明牵着两个小孩下车,穿过拥挤的人群,走到富豪雪糕车前。

流动摊贩的牌照早停止发放,富豪雪糕车现存只得十几辆,贩卖的口味更只有四种,滑软雪糕、果仁甜筒、莲花杯和珍宝橙冰。

这是一众本地小孩的少时回忆,裴辛夷许久没吃过了,忽而有些想念,也犹犹豫豫地下了车。

两个小孩各要了一支果仁甜筒,阮决明正要付钱,感觉到身后有人贴上来,偏头看见了裴辛夷。

他笑了笑,贴着她的耳朵,只用她能听见的声音说:“妈咪想食乜嘢?”

她当即瞪了他一眼,还暗暗在他腰上拧了一把。他装作吃痛,“唉哟”一声,引来周围人侧目。

裴辛夷蹙着眉别过脸去,冷声冷调地说:“滑软雪糕好了。”

阮决明朗声对车里的老板说:“加一支滑软雪糕。”

裴辛夷咬了咬口腔侧壁,从等候买雪糕的人群里退了出去。

过了会儿,两个小孩各拿着一支果仁甜筒,蹦跳着来到裴辛夷身边。裴辛夷对他们笑,就见眼前递来一支软滑雪糕。

她瞄了一眼拿雪糕的人,眉梢一挑,将雪糕接了过来。正要送进口中,阮决明忽而倾身,贴着她的脸颊,吃了一口雪糕,卷着雪糕的舌尖从她的唇角掠过。

裴辛夷怔怔地,听见小孩们发出窃笑声,才瞪大眼睛去看阮决明。他早直起身,双手负在背后,似笑非笑地睨着她。

她低头去看两个小孩,他们在窃窃私语,像是撞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兴奋异常。

“喂,你们,给我上车。”她发号施令。

可不再管用似的,裴安逡颇有些得意地问:“那你和阮生呢?”

裴安菀接腔说:“我想要阮生送我回家。”

一唱一和,他们惯用的手段,如今用在戏耍她头上来了。

裴辛夷没好气地横了阮决明一眼,像是说“都怪你”。

阮决明摊手,露出无辜地表情,“食一口雪糕也犯法咯?”

两个小孩舔着甜筒,异口同声地学着阮决明的腔调说:“食一口雪糕也犯法咯?”

裴辛夷看向他们,端起微笑说:“很爱学舌是不是?回家把今天老师讲的课背给我听。”

“不要哇!”裴安逡摸了一把脸,张大嘴“嗷呜”一声,逃也似地往车上跑去。裴安菀跟着跑过去,还回头朝裴辛夷做了个鬼脸,才坐进车里。

裴辛夷单手叉腰,连说:“反了反了。”

她的眼眸瞪得又圆又大,阮决明觉得可爱非常,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脸蛋,“雪糕都快化了,再不食,我又食咯?”

也不知是因为他的举动还是话语,她拂开他的手,微蹙着眉往车的方向走去。

他快步追上去,还朗声道:“你也会害羞啊?”

等他们悉数上了车,司机发动车,往中环开去。好在裴辛夷坐在前座,可以隔绝阮决明的“骚扰”,总算平复下羞赫情绪。

阮决明不扰她,却还有两个小孩可以烦,问起他们的课业和学校的生活。裴安菀兴高采烈地说课堂测验拿了满分云云,裴安逡不甘示弱,将他是一帮小伙伴里玩电动最厉害的人。

裴安菀却是没话了,阮决明觉出异常,轻声问:“菀菀和朋友怎么玩?”

裴安逡想了想,攀上阮决明的肩头,悄声说:“不要问了,菀菀冇朋友的。”

裴安菀听见了,横眉道,“谁讲我冇朋友?”

裴辛夷转过头去,淡然地说:“冇嘢,我也冇朋友啊,冇朋友又怎样?”

“怎么这样讲?”阮决明匪夷所思地瞥了裴辛夷一眼,转而又低头对裴安菀说,“你想不想交朋友?”

“……不想。”裴安菀闷闷地说。

裴安逡把最后一点儿甜筒塞进嘴里,越过阮决明去拉裴安菀的手,“冇事啊,我就是菀菀的朋友。”

裴安菀丢开他的手,蹙着眉,朝他鼓了鼓腮。

阮决明揉了揉眉心,深觉小孩们的教育实在是个问题。

抵达公寓楼下,一行人走进去。小孩们同守卫礼貌问好,抢着去按电梯按钮。

阮决明走在后门,拉住裴辛夷,轻声说:“菀菀是不是该看心理医生?”

“……他们都该看心理医生,八仔更严重。”裴辛夷复杂地笑了笑,“但不可能的,再有职业道德的心理医生,二太都有办法撬出秘密。”

阮决明点头,过了片刻,低声说:“等我。”

裴辛夷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他们乘电梯上了顶层,还未走到公寓门前,门就从里面打开了。曾念估算好时间,开心地来应门。

当她看见四个人整整齐齐地出现在眼前,脸上的笑意却僵住了。她迅速调整好表情,笑说:“啊呀,阮生也去接他们放学了?”

“是啊。”阮决明说,“太太好。”

曾念往回廊里走,给他们让开路,“今天牌友逢喜事,非要留我多打几圈,我才拜托六妹去接他们。不知还麻烦了你,唔好意思呀。”

“唔驶客气。”阮决明说着换了拖鞋。

裴安逡急忙拽住他的手,说:“阮生阮生,我要给你看菀菀的秘密。”

裴安菀立马捂住裴安逡的脸,在他耳边警告说:“你个八哥!不许讲啦。”

曾念拉开他们,说:“让阮生和六姊坐一阵,你们先去写作业。”

可两个小孩压根儿不理会她,尤其是往常最亲近她的裴安逡,也只顾着去逮阮决明的衣袖。

看着他们踉跄着往卧室那边走去,曾念挤出一个勉强的笑,不经意看见始终沉默的裴辛夷,笑容倏地消失了。

“念姨,麻烦多备一副碗筷。”裴辛夷无视了她复杂的神情,跟着往卧室那边去了。

曾念应下,却暗自攥紧了手。

她早该想到这天的。从得知那个男孩到底是谁的时候,她就有预感,两个小孩会被抢走。她不断地安慰自己,没关系的,裴辛夷不可能公之于众。就让这对可怜的人办片刻的过家家吧。

这边厢,阮决明被裴安逡拉着来到裴安菀的卧室。裴安菀不像方才那般抗拒了,只是抿着唇,默默站在一旁。

裴安逡打开书桌的抽屉,拿出一册水彩纸画本。哗啦啦翻开,他笑着抬头,“喏,你看。”

“要阮生睇乜嘢?”裴辛夷走到门边,扶着门框说。

无人应答,她笑着走过去,站在阮决明身后。

她看见一幅水彩画,笔法还有些许稚嫩。雾蓝色渐变的水池里,有两抹小小的倒映,一左一右还有两个大人的影子。远处还有一道浅一些的女人的身影。

“老师让我们画‘happiness’。”裴安菀小声说。

“是不是画得很好?”裴安逡骄傲地说,“菀菀也像大姊一样有艺术天赋!”

“这是阿姊?”阮决明指了指最浅的一抹影,他的声音竟有一丝干涩。

“是呀,大姊。”裴安逡半趴在桌上,一一指着说,“菀菀,我……还有,妈咪,爹地。”

裴辛夷一下子捂住了唇,眼眶亦湿润。

阮决明一时也说不出话,勉强挤出几个字,“画得很好。”

良久,裴辛夷从后面拥住了阮决明,垂头抵在他肩头,泪无声浸润了他的外套。

静静地看了会儿,裴安逡扑过去,抱住他们,“我也要抱抱!”

裴安菀一步一步走过来,在另一边环住了他们。

happiness——世人习以为常的幸福,于他们竟是奢求。

耶和华,仁慈的父,能否予我宽恕,让我再次祷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