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1/1)

乌泱泱一堆人着黑衫戴白袖章,吵吵嚷嚷,让人分不清谁说了什么。不过无需仔细去听,不用想也知道他们在为良姜讨公道。

阮决明看向上座的二人,阮商陆吸着雪茄,裴怀良把玩着烟壶,皆是一派事不关己的模样。想来这群人没来多久,还没把这二位烦透。

见阮决明走近了,南方一系那位红棍对他说:“刀哥,您是讲规矩的人,兄弟们从昨儿等到现在也没见着您过去吊唁姜哥,想着出了大事您忙不过来。嚯,哪知您进山打猎去了!”

阮决明还未说话,裴安胥上前一步说:“欸,不能怪刀哥,都是我想出来的。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来了,说到上山走走,既然上山呢,不如打点儿什么。刀哥挂念着这回事,还和我说务必要去吊唁。”

裴辛夷听来想笑。裴安胥这么说绝不是因为被救一事,他一直对阮决明抱有敌意,见着以后得从阮决明手里拿货,自己这负责人的位子不稳当了,立马转变态度。他着实是个会见风使舵的主儿。

裴安胥这话一说,红棍更愤然了,说:“裴五少,有些话我今天就说了。我们来往也很久了,有些你们那边该解决的问题,都是冬哥出面摆平。冬哥把你看作自己人,但你呢?冬哥走了你没第一时间来,姜哥出事你……”

裴繁缕抢话说:“出事?我人还在这里,你们不觉得有些话说出来不妥当吗?”

红棍一顿,说:“大嫂,退一步讲,就算姜哥真是犯浑做了该杀千刀的事儿,可过去他为冬哥、阮家所做的就都不作数了?”

裴辛夷旁听得很有些不耐烦了,她最讨厌所谓的论理,说的不仅是废话还不能提高办事效率,但她在这儿是最没话语权的人,只能等着有话语权的人决断。

阮决明淡漠地说:“要论规矩?你们各个不守灵,跑这儿来质问,又是哪里的规矩?”

红棍觉得这一切是阮决明与裴繁缕的阴谋,但如何证明?反而良姜侵犯裴繁缕这件事证据确凿。他说什么佛爷都不会相信。

至此,他们无论回南方还是留在备份,以后都得跟着阮决明混,还要看阮决明给不给机会。“佛刀”是什么人?对阮忍冬衷心的不会留,不忠的更不会留。恐怕会有一场“大清洗”。

他们不能坐以待毙,要想有活路就得先闯。

红棍思来想去,回说:“刀哥,死者为大,还请看在姜哥以往做的份儿上,去……上柱香。”

阮商陆出声说:“明,该去一趟的。”又道,“都散了吧。”

良姜的灵堂设在寨子里某位马仔的房舍中。阮忍冬的旧居是事发现场,裴繁缕是受害者,他们只得把灵堂设在别处。

比起阮忍冬的灵堂,良姜的灵堂陈设可谓简陋,只有一口棺材立在上方,既无庄重棺椁,又无高僧诵经。怎么说良姜曾经也被视作阮家的人,后事却如此潦草,底下马仔不服气是自然的。

一行人上了香,围在院坝里叙话。

裴怀良关切问候红棍为首的几位马仔,实际却在提醒他们不要闹事。

红棍情绪平和了许多,没有明着答应,只点头说:“良叔,我送你们。”

裴怀良摆手,招呼小辈们往车停泊的地方走去。

阮决明同红棍单独说了会儿话才走。他才走下梯坎,就看见一辆吉普车飞驰而去。

南星还朝着车呼喊,“哎,良叔!怎么先走了?……”

阮决明说:“没事,让他们走。”

“啊?”南星挠了挠头,“你是说他们这是回河内?”

吉普车行驶在山野间,只有车灯照亮前方一截路,周围黑黢黢的,一切景物都如同放大再放大的皮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化作活物扑上来。

裴安胥还在不停絮叨,“良叔,我还没和刀哥打招呼,而且我们还有事要商谈……”

裴辛夷反应很平静,像是预料到裴怀良会直接带他们去河内。她出声说:“找人把我的行李送过去。”

裴安胥以为她在帮腔,连忙说:“六妹的行李还在那边,司机,调头!”

裴怀良瞪了他一眼,“别给我捣乱,我这么做是不想让老四有麻烦。”

裴怀良不解道:“点解?”

裴繁缕同样疑惑,回头看向后座,“不是让我们去陪你打麻雀?”(麻将)

裴辛夷头抵着窗户,望着窗外,“良叔,他们追到河内去,你不是更麻烦?”

裴怀良说:“那你要我看着老四做人质?”

“你们在讲乜嘢?”裴安胥插话说,“我听不懂。”

裴辛夷真是不耐烦了,转头睨着他说:“你以为人死了事情就结束了?这才是开始,欠了债最后是要还的。”

裴繁缕听出一些言外之意,冷声说:“乜意思?良姜不是我杀的,再说,他不该吗?”

“阮太……或许不该叫阮太了。四姊,你这么紧张做乜呀?”裴辛夷轻声一笑,“他该,每个人都该,每个人都要死,只是早晚咯。”

“你、你敢威胁我?”

“冇啊,怎敢。”

裴繁缕咬牙道:“不要以为同刀哥睡了一觉就有人撑腰,贱人!”

裴安胥惊诧道:“哗!六妹好劲!”(厉害)

老话说不与傻瓜论短长。裴辛夷不再理会。

凌晨抵达裴怀良的宅院,他们被说白话的佣人们迎进客厅。室内换了装潢,与裴辛夷记忆中的样子不大相同了。但她还是感到不自在,甚至恶心。

因车上一席争吵,裴怀良没了打麻将的心情,在沙发上坐了小会儿就说要休息了。他让佣人领小辈们去客房,忽然想起似地说:“老六,你原来的房间没动,要是想住我让人立马收拾。”

裴辛夷牵起唇角,说:“不用麻烦,我就住客房,阿叔早唞。”(晚安)

裴怀良点头,走近了些,低声说:“我有一笔钱要你现在处理。”

月隐日升,这是在越南的第五天了。裴辛夷对镜描眉,又挑拣起化妆包里的口红。她抬眸瞧见镜子里那张憔悴的脸,放下暗梅子色的口红,拿起一支哑光正红色的。

裴辛夷走下楼。正在擦玻璃窗的佣人听见声响,上前说:“六小姐,老爷在后院,说你们要是醒了就过去。”

裴家的人讲风水,新土木先会请有名的风水先生看。裴怀良这院子里一草一木都是按风水先生的意思布置的,倒是没什么改变。

裴辛夷往后院去,还没见着人,远远听见一阵笑声。是成年男人的声音,却总有几分孩童吃笑的感觉。

“华哥?”裴辛夷眉梢一挑,快步绕过回廊。

枝叶掩映间有一座亭子,裴怀良坐在其中吃早茶,旁边还有一位三十左右的男人。

男人直愣愣瞧着裴辛夷,疑惑道:“老、老窦,这是谁?”

“华哥,我是辛夷呀。”裴辛夷进了亭子,又对裴安胥颔首道,“良叔早。”

男人想了一会儿,笑了起来,“六妹!你是六妹!”

裴辛夷也笑,眉眼弯弯,“华哥有没有想我?”

“想啊。”男人咬了咬嘴唇,捧起茶碗递到她面前,“六妹用茶。”

裴怀良用烟头轻敲了一下儿子的头,“你喝过的茶还拿给六妹?”

男人放下茶碗,揉了揉脑袋,不太好意思地说:“六妹,我不是要……”

“我知,华哥是好意。”裴辛夷在椅子上落座。

裴怀良说:“今日看着还精神,睡好了?”

“知道要见华哥,我自然要扮靓一点啦。”裴辛夷说,“华哥身体还好吧?”

裴怀良饮了一口茶,悠悠地说:“我的仔还需你挂念?”

华哥——裴安华——是裴怀良的养子,天生智力障碍,还患有其他病症,隔三差五就要住院。他名义上是裴怀良的养子,实际是亲儿子。不过他的生母不姓阮而姓裴,是裴怀良的隔房堂姐,也就是裴辛夷的堂姑。

在裴家父辈逃往越南躲债之前,裴家还很殷实。不久,战争爆发,广东沦陷,老家亲戚赴港投奔裴家。据说,就是在那次聚会里,当时才十来岁的裴怀良与堂姐一见钟情。长辈们得知此事后极力拆散他们。

后来,裴家齐齐逃往越南。家中需要钱,这位堂姑被迫嫁给了一位肯出钱的法国人。结婚的时候,她不知道已经怀孕。关于堂姑的婚姻生活,裴辛夷无从知晓,只听说她过得不好,没多久就去世了。

许是因这件事,裴怀良与哥哥裴怀荣合计,决心干一番大事,改写命运。他们遇到了走私贩子阮商陆,于是有了裴怀荣搭船回港的故事。

再后来,裴怀荣为了立足,费尽心机娶了名门大小姐。裴怀良娶了阮商陆的妹妹,坐拥河内一方地。而阮商陆吃下莱州半山,成了“佛爷”。

说书先生常道“时事造人”,乱世成就了这三位野心家。成就背后,是欲望燃烧过后留下的窟窿,数之不尽,由谁填平?

裴辛夷拣了一个空茶杯,一边倒茶一边说:“阿妹关心华哥也有错?”

裴怀良哼笑一声,“华哥?幸好他不记事,要是知道你以前让他受了什么罪,看他理不理你。”

裴安华咀嚼着糕点,含糊不清地说:“老窦,六妹冇让我受罪,六妹对我很好。”

“华哥,是你对阿妹最好。”裴辛夷笑说,眼里竟有难得一见的温柔。

“你啊。”裴怀良摇头,叹息般地说,“都过去了,人已经走了。”

裴辛夷抬眸,轻笑一声,“良叔,华哥受了罪,我也受了罪。不过我真没你想的那么讨厌阮忍冬,说起来……他还是我的启蒙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