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1/1)

阮决明颇有些意外,问:“你搞乜嘢?”

裴辛夷顿了一下,以不太确定的语气说:“散步。”又问,“你呢?大半夜不睡。”

“我也散步。”阮决明扣下金属打火机的盖子,周遭暗了下来。

裴辛夷还在适应这昏暗,刚可以借着月光勾勒出眼前的人影了,手腕被一拽,毫无预兆得撞进一个怀抱里。

“三番五次找上门,怎么,觉得不做点什么很遗憾?”阮决明轻声一笑,指腹绕着她的耳廓划下来,在下颌角的小窝上摩挲着。

裴辛夷拨开他的手,以更烂俗玩笑回应烂俗玩笑,“阮生,我耳朵很敏感的。”

阮决明收起轻佻姿态,问:“开心了?”

“点解突然改变心意?”

“裴家这笔生意还要靠你,帮你不就是帮我自己,何必跟自己过不去。”

裴辛夷点了点下巴,摸到阮决明的手,又捏又握找到手心的打火机。她的手上也有玩刀玩枪的薄茧,摸他手背手指,如细沙穿淌而过。

没有静电胜过静电,从无名指端向内贯穿到他心底。

火光亮起,裴辛夷点燃衔在唇间的烟,抖了抖烟盒,递到阮决明面前。

阮决明抽走冒了个头的那支烟,裴辛夷抬手为他点燃。

“唔该晒。”他吸了一口烟,握住她的手去拿打火机,再慢慢松手。

火光灭了。这场饮鸩止渴的游戏还未分出输赢。

“我们要怎么做?”裴辛夷说,“良叔警告我不要动裴繁缕。”

阮决明把玩着打火机,说:“良叔这是觉得她还有利用价值,可以充当两家之间的中间人。”

“五哥不会在这边待太久。”

“我知道,越早越好,免得夜长梦多。”

昏暗里,裴辛夷看着阮决明不甚清明的脸,说:“阮生,你不会让我失望对不对?”

阮决明似笑非笑地说:“裴小姐,听你的语气,还以为是我求你做事。”

“sorry,我冇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不太对劲,夏姑到底清不清楚你与良姜的内幕?”

“除了你我,还有南星,冇更多人知道。”

裴辛夷蹙眉说:“玩牌的时候,我不信夏姑冇发觉南星不对劲。”

“要怪就怪良姜风头太劲,人人都把他看作眼中钉,当然,除了良叔。良叔一直想培养他做自己人。不过发生了这样的事,良叔在佛爷面前只能为裴家说话,想保良姜也没办法。”阮决明掸了掸烟灰,“怎么,以为夏妹和我站在一边?”

“老话说得好,‘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

“不必讥讽我,你想问夏妹乜事?”

“夏姑好像在保护裴繁缕。”

“冇错,夏妹是想给自己留后路。”

“夏姑要同你争?”裴辛夷呵出烟雾,似乎在叹气。

“不管想搞乜事,她认为留下裴繁缕可能是留下我的把柄,就不会放过。”

沉默一会儿,裴辛夷说:“阮生,你对我这样坦诚,让我觉得——”

“良心不安?”阮决明玩笑说,“你也会?”

“……让我觉得很奇怪。”裴辛夷垂头看着指尖的星火,平淡地说,“我很久冇听别人讲真话了,每一句都话里有话,要琢磨真意到底是乜嘢。”

有个称呼就要脱口而出,阮决明忍住了,说:“冇办法啊,骗子总要付出代价。”

裴辛夷笑了笑,“你是不是成天看名人语录?阿星说你讲的句句真理。”

阮决明抿唇笑,极其自然地摸了摸她的头。这下两个人都怔住了。他收回手,说:“时间很晚了,回去吧。”

“嗯。”裴辛夷拿出便携式烟灰盒,掐灭烟,鼓起勇气般地说,“其实我迷了路。”

阮决明一顿,笑了起来,“真是傻乎乎。我送你。”

他走在前,她跟在后面,人与影笼罩在树篱之间,混混沌沌分不开。

来到出口前的通道,阮决明说:“你先走。”

裴辛夷明白,之前她邀他去花田是大张旗鼓私会,再奇怪都不会让人生疑,此刻的独处虽是意外偶遇,但让人发现了可能就会被看作密谋。

她自以为幽默地说:“阮生,这样像不像偷情?”

阮决明一顿,稍稍俯身在她额头落下一个吻。

“现在就成了偷情。”

裴辛夷怔怔地站在原地,没有看他,也不知道在看哪里。

“不走?”阮决明挑眉问,像是什么都没发生。

“早唞。(晚安)”裴辛夷往后退一步,看了他足有一秒半,转身往出口走去。

阮决明忍住笑,说:“好梦。”

但愿今夜无梦。

翌日中午,裴安胥抵达莱州,裴怀良领他先去了墓园。

裴阮两家的小辈早已坐在客厅等候。阮法夏、裴繁缕讲着越南话,南星偶尔接上一两句,气氛颇为轻松。

裴辛夷安静地坐在角落,像是受了冷落。

裴繁缕见状很是得意,忍不住挑衅。她“啊呀”了一声,用白话说:“忘记六妹不会讲越南话。”

裴辛夷说:“无事,你们聊。”

“依我看,六妹还是学一学得好,以后……”

裴辛夷根本懒得听,敷衍地笑着。她的位置正对玄关,远远看见有人走来,起身说:“五哥!”

其余人顺着视线看过去,纷纷站了起来。

裴安胥走在裴怀良身侧,头发抹了油亮啫喱,窄边领带上别了一枚银色领夹,再是通身黑色,也藏不住扮靓的习惯。

“裴先生,初次见面。”阮法夏作了自我介绍,转头让南星上楼去请佛爷与刀哥。他们在书房谈话,已有好一阵了。

裴安胥与在场的人打过招呼,立即就将目标对准阮法夏,一会儿夸她靓,一会儿说她像初恋女孩。

裴辛夷见惯了他浪荡公子哥儿的做派,冷眼看着,并不搭话。

裴繁缕虽与他有好些时日没见了,却仍以亲昵的语调说:“老五,辛苦你了。”

裴安胥过去揽了揽她的肩,说:“哪里的话,四姊才是。阿妈很担心你,一天打好几通电话催我过来……”

无非是虚情假意的客套,这下不止裴辛夷,谁都暗自看起笑话来。

不一会儿,南星快步跑下楼梯,大拇指朝后比划道:“来了。”

阮商陆杵着拐杖走下来,阮决明顾及他的步履,缓缓走在后面。

众人齐齐颔首,“佛爷。”

裴安胥跟着低头,心道好大的阵仗,又去偷瞄裴辛夷,想与之用眼神交流,可后者并未理会。

阮商陆走近了,说:“裴五,怎么晚来了两天?”

裴安胥用流畅但发音不太标准的越南话说:“公司有点事,刚忙完就过来了,佛爷见谅。”

“我开个玩笑,别紧张。靓仔。”阮商陆说了句白话,看上去心情很好。

裴辛夷不经意看了阮决明一眼,他如往常般漠然,看不出什么端倪来。

众人在饭厅落座,长桌显得不那么空了。

席间,人们推杯换盏,却是没有太吵闹,毕竟阮家接连发生两起丧事,在佛爷面前还得收敛着。

阮商陆忆往昔,说起儿女们少时的趣事,自然避开了阮忍冬不提,免得令气氛消沉。

“……明回来的第二年,十八岁生日那天在宗祠跪了一天一夜,后来我问他当时你在想什么,你们知道他怎么答的?”

阮法夏出声说:“爸,你怎么老提二哥这件事。”

“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阮商陆睨她一眼,笑说,“明说……”

“我说。”阮决明接下话茬,看着在座的人,又像是只看着对面的人,“我下定决心要活下去,得比谁都好,比谁都风光,要任何人都忌惮我,不可能再欺骗我。”

裴辛夷看着他,手里的勺子挖到鸡蛋羹底部。

等南星翻译之后,她把鸡蛋羹慢慢舀起来,说:“原来阮生以前这样孩子气。”

阮商陆笑着摇头,“裴六,这可不是孩子气。我一听这话,就知道这孩子是块材料,必成大器。”

阮法夏说:“裴小姐之前没见过我二哥?”

裴辛夷听了翻译,说:“很久以前的事了,佛爷邀请我们打猎,我在山里迷了路,又遇见一只横冲直撞的小麂,阮生救了我。”

这是裴辛夷与阮决明对外的说辞。

“英雄救美?”阮法夏来回看二人,“诶,那裴小姐与我二哥很熟悉?”

阮决明玩笑道:“裴小姐好像不懂得知恩图报,之后再没联系过我。”

阮商陆说:“裴六,你觉得明怎么样?”

南星眸眼发亮,急忙转译说:“裴小姐,佛爷问你钟不钟意刀哥。”

裴辛夷一顿,说:“我觉得阮生很好。”

阮商陆若有所思地点头。裴怀良见状说:“老五,你不是一直想野猎,待会儿试试怎么样?”

话题自然而然转移,裴辛夷心里松了口气,再抬眸,撞上裴繁缕不善的目光。从小到大,裴繁缕不止一次用这种目光看她。她拿了奖杯,收到情人节巧克力,被父亲带去出席聚会,诸如此类的时刻,裴繁缕都是这种目光——无法压抑的嫉妒。

现在是嫉妒什么?裴辛夷掠过裴繁缕、阮法夏,看见正噙着浅笑的阮决明。

裴辛夷不觉得裴繁缕的嫉妒是出于喜欢,而是更为复杂一些的欲望。

裴繁缕是一个有正常欲望的女人,却被迫嫁给一个患有腿疾、性格阴晴不定的男人。裴繁缕也是一个受过良好教育自持品味的女人,可婚后周围都是些粗鲁的烂仔。

而阮决明有身份、权力,大多时候看上去斯文,留法念了艺术系(虽然中途肄业),还有打理花园这样浪漫的爱好。显然是个不错的性-幻想对象。

裴辛夷一再告诉自己不能在这件事上嘲笑裴繁缕,但还是忍不住觉得好笑。

她笑出声来。

裴安胥就坐在她旁边,停下正在说的话,奇怪道:“我讲的很好笑咩?”

裴辛夷心里在想,耳朵也在听,方才他说起她的古董收藏。她说:“五哥,我以为你对这些不感兴趣,冇想到你竟然很清楚。”

裴安胥只是听阮法夏他们提起,想显摆一下罢了。听她这样说,他不太满意地说:“古玩行的一部分货还是从我手头过的,我怎么会不清楚。”

裴怀良出声打圆,问了些古玩行的事。

散席后,阮商陆与裴怀良上楼谈事。阮决明领小辈们走进地下室,准备打猎的行头。

地下室面积不小,更像一间武装仓库,防盗壁柜里的武器琳琅满目,堪比百货商场柜台。

裴辛夷挑了一把最新式的双管霰-弹枪,拿起外部零件就开始组装,接着端起枪,将辅助瞄准镜的空心对准裴安胥。

他有所察觉地回头,被吓了一跳,惊诧道:“裴辛夷,你想做乜呀?”

她扣下扳机,以弹舌音发出“嗒”的一声,“你中枪了。”

裴安胥伸手压下枪头,故作无奈道:“六妹好贪玩。”

裴辛夷放下枪,勾起唇角说:“我又冇上膛,你怕乜嘢?”

“不是……”

“还是说五哥对我做了亏心事,怕我一腔打穿你头颅。”

裴安胥皱眉说:“你再讲一遍?信不信我先打穿你。”

那边,阮决明正替裴繁缕的手-枪上弹匣,听见这话装没听见,悠然道:“你们讲乜嘢这么开心?”

裴辛夷佯装娇娇女,对阮决明说:“阮生,五哥讲要打死我,好怕啊。”

“这么大个人了还撒娇。”阮决明看一眼裴安胥,把枪上膛,睨着裴辛夷说,“有我在怕乜嘢。”

他们一唱一和,坐实了花田私会的传闻。

裴安胥不知道传闻,对裴辛夷做作的样子感到震惊,更被“佛刀”的回答噎得说不出话。好半晌,他问:“你们……?”

阮法夏笑说:“裴五,我二哥好像对裴小姐很关心。”

一行人带着装备进入马场。裴安胥拉住裴辛夷走在后面,悄声问:“这才三天,这么快你就勾到‘佛刀’?”

他这么急切当然不是好奇她的感情状况,而是担心生意的负责人有变。

见她不答,他说:“阿妹,你真是好犀利,别的不说,光是勾男人这套本事,你称香港第二无人敢说第一。”

裴辛夷假装没听清,说:“乜嘢第一,靓咩?诶,五哥好看中我,不如我去竞选港姐,你记得托你电视台的朋友帮我剪辑漂亮镜头。”

裴安胥自知说不过她,两步并作一步走到前面去了。裴辛夷嗤笑一声,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

马场占地约五百英亩,设有马舍、跑马场、饲料库、检疫及繁育部门。

马舍是几座斜顶式的木屋,由专人看管。其中一部分是山野里的原产马,用以农耕作业等;一部分是从新西兰进口的纯血马,参加专业赛马活动,以及繁育更多马匹。

阮家从前就养马,但建立系统化的马场是阮决明的主意,短短几年,这成了阮家重要的产业之一,光是种公马配种创造的年收益就有好几千万。

阮法夏与裴繁缕去牵自己的马儿。阮决明陪着客人们挑选马匹,南星也在一侧。

裴辛夷爱好泛泛,除了玩刀,还有马术。裴安胥也会基本马术,但更热衷赌马。

裴安胥因上次为他赢了百万的马是一匹黑马,选了一匹体型相似的黑马。

裴辛夷看了一圈还没拿定主意。阮决明说:“没得挑了,最后还有匹母马。”

门栅平行打开,棕红色的马儿踢了踢前蹄,阮决明牵住它的脸上的皮具,又顺了顺毛。马儿点了点头,像是在亲昵地蹭他。

裴辛夷问:“这是你的马?”

阮决明说:“它叫daphne。”(达芙妮)

裴辛夷饶有兴致地看了阮决明一眼,朝马儿尝试着轻唤名字,哪知马儿不给情面,畏怯地往后退了退。她眯了眯眼睛,说:“就你了。”

阮决明让工作人员把达芙妮牵出去,然后同南星去另一间马舍牵自己的马。

来到室外,工作人员为达芙妮装好马具,又用越南话温柔地说了些什么。在工作人员的帮助下,裴辛夷顺利上马,拎着缰绳就骑着马往前走。

不知怎的,刚还认生的达芙妮忽然变得活泼,扬起前蹄,撒欢似地跨越篱笆围栏,奔进跑马场。

说是跑马场,实则是圈起来的天然草场,比起室内马术馆的场地优越太多。

裴辛夷一手拉缰绳,一手负在身后。风迎面扑来,视野无限拓开,明媚阳光洒落,远方的山峦绵延起伏,仿佛只要存在于此处,任何人从头至尾甚至每个细胞都会自由。

不一会儿,裴安胥骑着马追了上来,“阿妹,出发了!”

裴辛夷的畅快心情被打断,不想理睬他,一下子让达芙妮调头往回走。

这边,阮决明几人上了马,说笑着等待出发。瞥见一抹影,他看了过去。

天空如同西伯利亚湖泊,云卷云舒,棕红色马匹朝他奔来,马上的女人眉头微蹙,眼神笃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