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1)

裴辛夷的一生有三次重要的飞行:一是飞抵河内,二是飞离大叻,再是飞往西贡。将三点连线,由北向南,几乎画出一张越南地图。来来去去,飞行弧线的另一端皆是香港。

对历史学者来说,两地的联系是船民问题,是殖民地研究。对于裴家来说,两地的联系意味隐秘的发家史。对于辛夷来说,两地的联系代表不可言说的心事。

恒生指数升至一万六千八百点新高,五星旗帜在特别行政区升起,航班落地。

第三次飞行,这是一九九七。

二十四小时前。令洛杉矶比弗利山庄都自愧弗如的香港石澳半岛,依山而立的幢幢别墅笼罩在粉的橙的霞光中。

自然景色隔绝在厚重的绿丝绒窗帘外,单人沙发两侧的红罩台灯以昏暗的光线映亮会客厅,茶几上放置两对宋代汝窑玛瑙釉碗,色泽细润,表面有蝉翼细纹般的开片。

任何古董行家见了都要大呼:“似玉非玉而胜玉!”

陷在柔软坐垫里的男人亦心神荡漾,却不是为着眼前的藏品。

对面的女人缓缓抬眸,轻声说:“得唔得?”

年过五十的商人惊慌地“啊”了一声,不舍地让视线离开那别在一边的蕾丝长袜包裹的纤细小腿,对上一双乌黑的眸,“裴老板,我得再想想。”又讨好般地以生疏的口音说,“唔好意思。”

商人先前没听过裴老板的名号,是偶然在饭局上听说对岸有间私人古玩行。对他们这些人来说,限客的店一点儿不稀奇,不过是看身份、资产,怎么都玩得起。但这间古玩行不同。

你能否成为客人全看老板心情,另有不成文的规矩——不用钱财交易。

这么稀奇古怪的店,按理说会迅速关门,却经营至今。成功的秘诀只有一则——一旦入选成为座上宾,想要的真迹珍品都能为你找来。

这位商人寻找遗失的祖传家宝已有好些年头,一月前经由中介人向古玩行递交委托。他原不抱期望,没想到能入选,更没想到古玩行办事效率这样高,令人称奇。他来了才晓得,裴老板的裴竟是昔日“船王”裴怀荣的裴。

豪门恩怨向来为人乐道,尽管裴家日暮,凭家族今夕往昔的恩怨仍常登八卦小报。而裴家辛夷鲜少露面,低调到二十七载经历在报纸杂志上也只有寥寥几笔。据传“船王”最疼爱这位正房幺女,连名字也不按裴家族谱字辈取,钱财更是舍得。可她很淡泊,钟情古董艺术,关心公益,对公司事务不闻不问,资产不及其他成年子女也不在乎。

商人觉得传闻是这么回事儿,好像又不是这么回事儿。辛夷是中药一味,又名望春花、玉兰,喜温暖,治风寒,却与眼前的人一点儿不搭。

“张生想必也知,要找全这成双成对的汝瓷并非易事。”裴辛夷看向一侧又转回来,瓷器的光似乎落进眼里,长睫毛半掩去。

商人少说也是苏南排得上名号的人物,怎么能在后生面前落下风,连忙说:“钱不是问题!”

话未说完,裴辛夷走了过去,一手搭上沙发椅背,俯身贴近他耳畔,“张生讲笑,我这里不是批发市场,什么货几多价值明明白白。”

婉转如歌的语调,浓烈的辛香调气味,未着鞋的蕾丝镂空袜里隐约可见的朱红指甲,似乎镀了雾光。

商人昏头转向,尚存的理智令他盯住瓷器而不去看她,“说实话我不明白,你们就是做船运贸易的,送一批货不在话下,用我的船岂不是大费周章。”

“我们?张生可能不知公司在谁的名下,如果我能动一船一锚,确实不会大费周章。”

“可毕竟……”

“既然如此,唔阻你时间。”裴辛夷朝门的方向唤道:“阿崇,送客!”

双开门打开一扇,一位青年走了进来,西装革履又戴着眼镜,毫无惊喜的助理模样。门外还有两位探头探脑的男人,是商人的随身保镖。

助理作了个“请”的手势,商人犹豫一瞬,下定决心说:“等一等!裴老板,这批货确实没问题吧?”

裴辛夷盯着他看了足有三秒,浅笑道:“方才已同你交底,不过是仿造艺术品。”

“西贡到深圳,就这一次?”

“当然。”

裴辛夷示意阿崇将一对汝瓷装箱,对商人说:“等货船出海,另一对会完完好好递到你手头。”

在合同上签字,瓷器交换主人,客气握手,他们沿着半弧形扶梯下楼。

客厅与会客厅朝向一致,更为宽敞,仅摆放了一扇古董屏风,显得尤其空旷。金黄的余晖透过整面长方落地窗,洒落在屏风描金的枝叶间。从楼梯到玄关的路看不见屏风后面的光景,想象的话许是舒适的阴凉一隅。

商人远远地望了一眼,“进门的时候就想说,你这京唐纸屏风漂亮,是日本平安时期的吧?”

裴辛夷笑笑,“张生眼光独到。”

“我对日本货也小有研究。”

商人还说了许多,她左耳听右耳出,一边礼貌应和一边送他去玄关。

“裴小姐,多谢。”

“客气了,我该讲多谢。”

客人们欢欢喜喜走了,裴辛夷背对屏风,在余晖里点燃一支细烟,窗外庭院的草坪修葺平整,无多余花木。

助理站在她侧前方,双手比划了几下。

裴辛夷掸了掸烟灰,轻声道:“张生钢厂的车床德国进口,货船长期经过越南海域,大陆船并非最佳选择,不过现在也没别的办法……其他查到了?”

助理比出指头,似乎在说:“张生有儿子。”

“几岁?”

助理摇头,比了“十六”。

裴辛夷睨他一眼,“觉得太小?阿崇,少可怜别人。找时机‘请’过来,以防万一。”

助理一顿,好一会儿才点头。

铃声忽地响起,来自屏风北侧的壁龛里的座机。裴辛夷去接听,电话那边响起年轻男人的声音,“六妹?”

听见这声称呼,她嗤笑一声,“你放心,船已搞定。”

对方停顿片刻,“恐怕这批货走不了。”

裴辛夷蹙起眉头,“你又搞乜嘢?”(什么)

“阿爸让你过来,有事要讲。”

掼回听筒,裴辛夷对身后的人说:“去浅水湾。”

助理比划手势说:“五少爷又闯祸了?”

“恐怕更麻烦。”裴辛夷垂眸一笑,“收拾烂摊子是我,趟浑水是我,老爷眼里哪有我。”

浅水湾,依太平山南,拥一弯海滩,二房太太宅邸在此。裴辛夷同这一房向来不对盘,彼此视如仇敌,很少登门。奈何父亲的行程安排犹如监狱式,哪日与二太共进晚餐,哪日光临三太居室,容不得更改。

裴怀荣七十有一,生于本埠,祖籍广东。含着金汤匙出生却没享几年少爷待遇,父亲叔伯因炒股倾家荡产,携家带眷逃往越南躲债。硝烟烈烈,他搭一只破船回岛,创立怀安船务公司,危险的押船工作亦亲力亲为。凭借船运贸易发家,后投资商铺、涉猎地产,六十年代,他已是家喻户晓的大亨。

然而时运不可预知,八十年代恒生指数狂跌,裴怀荣也撞上投资失利欠下数亿,抛售公司股份,变卖产业,近年才好转些许。然俗语有云,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捱过最艰难时期,裴家大大小小又有豪宅可住锦衣可享。

至于裴怀荣最初创立公司的资金由来,坊间有许多传奇版本,无人讲得清。最广为流传的说法是:裴怀荣与弟弟在越南共同打拼,却背叛对方独占资金。加之后者再未踏上这片土地,似乎断绝了来往,更佐证了兄弟反目的事实。

实际如何,恐怕只有裴家的人才知晓。

夜色笼罩,宅子里很安静,佣人领裴辛夷去偏厅,呢绒沙发上坐着一老一少,不见女眷。

裴辛夷在一端的单人沙发落座,右膝盖搭上左大腿,自然得犹如这是自己的领地。不招呼任何人,她直接问:“乜事?”(什么事)

裴怀荣头发染得乌黑,穿白色西服,手握拐杖的银质虎头,颇有老式绅士派头。他难得露出倦容,也不训斥她目中无人的作态,出声说:“阮忍冬死咗。”

年轻那位急切道:“阿爸,阮忍冬才三十七,这肯定是谋杀……”

裴辛夷听他说“谋杀”,弯了弯唇角,“我睇你该去做差人。”(警察)

即是方才来电的人——二太的儿子裴安胥,看相貌着实平平,看气度更是娇生惯养的纨绔。他指着她,龇牙咧嘴只道出一个“你”字。

裴怀荣压了压手掌,以防他们吵起来,说:“辛夷,你去一趟。”

裴辛夷一顿,说:“越南的事都是五哥在打理,没我的份。”

裴怀荣颇为不悦地说:“那你有听话?以为我不知,老五次次闯祸都依仗你,送他的‘航线’一条保不住。”

裴安胥揉了揉额角,大有忍气吞声的意味,“辛夷只是处理码头小事,阮家的现况她一无所知。”

裴怀荣横眉道:“扑街仔,几时轮到你说话!自己几斤几两掂量清,先搞定后天的股东会。”

裴辛夷笑出声,“是咯,你们各个不得空,这女婿死得好不是时候。”不等父亲呵斥,接着问,“阮忍冬怎么死的?”

裴安胥说:“还不知,四姊在电话里哭哭啼啼讲不明,他虽然是个残废,但健康状况一直稳定,况且有四姊悉心照料……一定是那位做的。”

“那位?”

“你仔细想,阮家就这么两个儿子,阮忍冬死了对谁最有好处,当然是阮决明。”

裴辛夷睨了他一眼,“就算是谋杀,阮太也难逃嫌疑。”

裴安胥小心翼翼地瞧了父亲一眼,压低声音说:“你根本不知阮决明是什么人,进阮家不过十年便吃下莱州半壁,阮伯是‘佛爷’,他就是‘佛刀’,连良叔都要喊他一声‘刀哥’。”

“好了!”裴怀荣一声怒喝,猛地咳嗽起来。

“阿爸!”两位儿女连忙围过去,拍背的拍背,拿药的拿药。

裴怀荣吞了药片,放缓语气说:“讨论这些冇用,裴家的人必须去。”

裴辛夷维持平常的神色,问:“要待几日?”

裴怀荣没有言明,只道:“礼数要周全,处理妥当。”

裴辛夷应“好”,再不多说一句,冷淡告辞。

裴安胥好心将她送出门,边走边说:“我冇同阮决明正式打过交道,但听四姊说……”

裴辛夷止住即将而来的絮叨,“不用给我情报,你是怕我抢你生意,还是担心我回不来,今后没人给你善后?”

“你好歹是我阿妹……我找契爷借人保护你?”

“我是去谈生意,要一群烂仔冇用。”[1]

“等会议结束我立马过去,在‘佛刀’手里拿货冇那么容易。”

“看来他很英雄主义。”

裴辛夷对“佛刀”知之甚少,但晓得《水浒传》里写鲁提辖的句子——直教禅杖打开危险路,戒刀杀尽不平人。

何其狂妄,敢谓之“佛刀”。

作者有话要说:不会有很多方言,只在必要时写常用口语及特别词汇。

[1]烂仔:街头流氓,狭义指混帮会的人,可以理解为“古惑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