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1/1)

后半夜,凤和宫的大火烧的凶狠,是从西配殿开始着的,染得半个皇宫都红了,西边的天也烧成橙色,伴随着滚滚浓烟。

辛幼娘是第一个发现火烧起来的,她从外头随便披了件衣裳进来,散着头发。彼时殿内的幔布垂帐都已经被火舌舔舐,她接连推了守夜的宫女,也不知怎么都睡得这样沉,怎么叫都不起。

宫殿建筑大多都是木石结构,遇火即燃,火势越来越大,浓烟翻滚,若不被烧死,也得被呛死。

她着急的跑进殿内去寻殷却暄,殿外响起喧嚣,是内侍抬着水前来灭火。

“娘娘,娘娘。”辛幼娘焦急的推了推殷却暄,却只见她眉头紧锁,缩在床上,眼泪将被褥一角打湿,嘴里不断念着什么,额上沁出豆大的汗珠。

她心中默默道了声抱歉,转身去桌上倒了杯茶水泼在殷却暄脸上。

殷却暄一睁眼,就是如两年前的熊熊烈火,脑中轰鸣,过往如走马灯在她眼睛过了一遍又一遍,原本混沌的双眼已经清明,只是布满猩红的血丝。浓烟呛得她不断咳嗽,浑身也无力,姜暖月赶忙上前来拽她。

“滚!给朕滚!”姬亥在西配殿外暴怒,将拦着他的端福一脚踹开。

他眼里尽是血红,目眦欲裂的看着眼前即将坍塌的宫殿。

只今夜这一夜,他在御书房里议政,凤和宫就着火了?

另一内侍跪在地上,抱着他劲瘦的腰,哭道:“陛下,您不能进去啊,里头凶险,请您保重万金之躯。”

姬亥此刻与以往的温雅截然相反,活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厉鬼,额上青筋毕现,脸色煞白,发丝披散,浅色的瞳孔凝聚如针,揪起内侍的头发让他抬头,语气状若癫狂:“朕两年前能把她救出来,今日也能!”

那内侍闭了闭眼睛,不敢直视如此狠厉的陛下,浑身抖若筛糠,但还是不肯让开。

姬亥从一旁禁军的腰上直直拔出长剑,将跪在他身前的内侍刺了个对穿:“谁敢拦朕,便如此状!”

内侍瞳孔一缩,轰然倒下。

还有几个不怕死的跪着上前,涕泪横纵,姬亥不等他们说话,便将人抹了脖子,滚烫的鲜血抛洒了一丈高,与背后熊熊烈火相映成魔。

一众人赶忙向后退了两步,陛下眼睛都杀红了,脸上和素白的衣衫上溅着滚烫猩红的血,谁敢拦着他?只能放任他冲进火海。

江从扯着嗓子让人加紧运水,他跟着陛下这么多年了,怎么能不清楚陛下的性子,若是今日皇后死在里头,陛下也得随着去了,还不如放他进去。

姬亥身后跟来的一众大臣,被这一幕彻底惊醒,瞪大了眼睛,他们不敢相信,温雅俊美的陛下,实际上这么凶残,只因几个内侍衷心就将人杀了,暴君!暴君!

皇家的人都是变态!没有个好的!

殷却暄扶着辛幼娘的胳膊站起来,只是方才那一场回忆,已经耗费了她全身上下所有的力气。

只是她此刻的恨意和求生的欲望到达了毕生的顶峰,她想活着出去。

滚滚浓烟呛得她眼泪不受控制留下来,辛幼娘看着她又哭又笑,生怕她被呛傻了,当即安慰道:“娘娘,咱们一定能出去的。”

殷却暄回握住她的手:“本宫若出不去,你自去保命,别像流光她们一样……”

她的眼角流淌下泪来。

辛幼娘摇头流泪:“仆下不走,仆下这条命都是娘娘给的,娘娘死了,仆下也不活了!仆生是您的人,死是您的鬼!”

火势还在不断加重,四周都是噼噼啪啪的木材爆裂声,浓烟密布,看不清人脸,殷却暄倒下去的一瞬间,余光瞥见一道白色人影从殿外冒火跑了进来。

她还记得两年前,也是撑不住的时候,有人把她抱在怀里,冒着火闯了出去。

“满满!”

你听,声音都是一样的,是一个人。

“陛下。”辛幼娘欣喜的将人送进姬亥怀里,抹着眼泪站起身。

姬亥用湿布掩住殷却暄的口鼻,抱着人向外走。

火烧的厉害,处处都是要断不断的横梁,每一步走得提心吊胆格外小心。

好不容易快要闯出去,一道烧焦的横梁直直从头上坠落,姬亥抱着殷却暄,避无可避,辛幼娘想都不想,将姬亥扑开,自己被砸个正着。

“陛下,您一定要把皇后带出去。”辛幼娘嘶声力竭冲着姬亥大喊,她年纪大了,反正也活不了多久。

江从从外头隐约看见里头晃动的人影,顾不得旁人劝阻。冒着生命危险,披着被水打湿的被褥进来接应。

殷却暄只听见周围嘁嘁喳喳的交谈声,还有女子压抑的哭声,偏生她的眼皮如有千斤般沉重,怎么睁都睁不开。

“娘娘醒了,快传太医!快!”皎皎守在一旁,见殷却暄眼珠转动,忙的止了泪,催促人将于太医请来。

这场大火因祸得福,让殷却暄记起了所有的往事。于太医以前说她失忆和眼睛不好都是脑中有块儿淤血造成。

陈大夫说她的眼睛和记忆能恢复到哪一步全看造化,现在造化是来了?

只是身体已经没有大碍,殷却暄却始终不肯睁眼,除却那天眼,其余时间愣是一动也不动,把所有人都吓坏了。好在于太医再三确认殷却暄还活着,并无大碍,众人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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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王已经死了,你们兄妹情深,现在该郡主下去陪伴了。”先帝派来的太监,手里拿着蜡烛,不缓不慢的点燃帷幔。

她中了迷香,浑身瘫软的躺在床上,只能愤恨的看着他。

“您知道宣王是怎么死的吗?是死在自己人手里的。他率三千轻骑追讨敌军,结果因军情泄露被围困狼口谷,好不容易浴血突围,却只剩下三十人,于是拼尽全力去了最近的函谷关求援。”太监低着头喃喃,好像是说给自己听。

十四岁的殷却暄倔强的瞪大眼睛,始终不肯屈服,也不肯流下一滴眼泪。

太监直起腰,看着房顶,扯了块儿纱幔点燃:“结果啊,函谷关守将是姜太尉的人,他始终不肯开门。最后呢,宣王被敌军万箭齐发射死在自己守卫的国土前了。”

“为什么要这么做?”殷却暄用尽全身的力气去问。

那太监大发慈悲,好心告诉她:“还能为什么,陛下早就看宣王不顺眼了,姜太尉正好解了陛下心头之患。至于郡主您呢,就安心上路吧。”

太监沿着床幔,用蜡烛点燃了,随后扬长而去。

殷却暄想活下去,想回去找祖母,却不慎跌落床下,脑袋磕在床脚。

“满满。”少年的姬亥最后关头喊着她的名字,把她从火海里救了出来,又送上离宫的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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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阴公主中途来看过她,只是摸了摸她的眉眼,什么也没说,坐了半日就走了,老太妃垂着泪守在床前,说什么都不肯走。

江暖月也从宫外进来,日日陪着。

朝野上下已经开始传言,皇后命悬一线,不日就将殡天。联系陛下每次上朝时苍白阴沉的脸,还有眼下的青黑,愈发坐实这想法。

各家蠢蠢欲动,已经开始推选下一位皇后的人选。

只是刑部的人从湘南回来,已经证实湘南的确闹了瘟疫,朝廷上下陷入一片忙乱,这些心思也被向后压了压。

这一切殷却暄都清清楚楚,她只是不想起,她有些累,睡好就起来了。

姬亥白日里上朝处理政务,得空就守在殷却暄床边批折子,看着她,疫情紧急,他连着熬了几个通宵,才能喘口气,让江从给他寻了块儿拳头大小的墨玉。

辛幼娘福大命大没死,只是被火烧了半面脸,毁容了,又瘸了一条腿。

她一醒来后就是指证,这场大火是姜太后放的,她闯进寝殿的时候,正见着太后身边的双喜溜走。

这一指正无异于在前朝后宫掀起轩然大波。

西宫的太妃们瑟瑟发抖,她们一方面希望姜太后就此倒台,但又不敢做出什么落井下石的事儿来。

姜太后积威甚重,于是她们只能在心里默默为陛下喊加油。

姬亥当日在众臣和宫人面前暴露的真面目,也就不用再做什么贤良君主,何况殷却暄如今生死未卜,他干脆破罐子破摔,也不装什么孝子贤孙,命人把姜太后拖来。

他高居座上,睥睨众人,熬得猩红的双眼布满血丝,满脸戾气,像极了吃人的鬼怪。再是俊美也让人心惊胆寒。

自打姜家被灭族,姜太后的日子也不好过,她心里最重要的人就是姜太尉,甚至看得比她那张国色天香的脸还要重要。

姜太尉一死,她疯狂的砸了整个隆寿宫的摆件,打杀了大半的奴才,活活疯了一样。

今日一见,她的鬓发两角已经斑白,眼角生了皱纹,像是苍老了十岁,只眼底有精神,是用寿数的灯油强行续着的精神,外强中干,带着歇斯底里。

她知道被拖来是做什么,也不挣扎反抗,索性箕坐在地上,嘲讽的看着上头的姬亥,分明高高在上的人,在她眼里反倒如蝼蚁。

“哀家知道你想问什么,无非就是凤和宫的大火不是吗?没错,是哀家做的!你伤了哀家的亲人,哀家也要扔你试试孑孓独立的滋味。”

姜太后忽的大笑起来,带着讥讽:“不过,你真是可怜啊,就她殷却暄一个亲人,啧啧。”

她在这宫里再是不得人心,多少年了,总还有一两个人脉,拼尽了还是能在凤和宫放把火的。

姬亥闭了闭眸,想起躺在床上依旧未醒的妻子,从一旁拔了剑出来。

“你要杀死哀家吗?你这是弑杀嫡母,滔天的罪!”姜太后不躲,只是笑着扬起脖子,巴不得姬亥在她脖子上来一刀,让他的名声更臭些。

反正哥哥死了,她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姬亥勾唇一笑,唇色浅浅,带着浓重的凉薄,语气嘲讽:“弑杀嫡母?”他起身,剑随着行走拖在地上,摩擦在光洁的大理石地砖上,发出刺啦刺啦的声响,像是把人的心化开口子。

“太后娘娘真是单纯,您不会真以为先帝和你儿子真是因为皇位打起来所以死的?”姬亥走到姜太后面前,举起剑,用剑尖对着她的脸。

剑上的寒光迎着曦光闪烁,姜太后浑身颤抖的向后退了退,但还是抱着气死人不偿命的态度,试图再度激怒他,毕竟自己什么都没有了。

“你知道哀家是怎么计划的吗?先是找人在御膳房给宫人送来的膳食里下了迷药,不然那些守夜的宫人为什么睡得那么死?只是没想到皇后的奶嬷嬷是个不吃晚膳的。”姜太后喘着粗气,看着越来越近的剑竭力笑着说。

“然后哀家就让双福进来把烛台打翻了,烧在帷幔上,着的能快一些,就跟两年前一样,她就差点死在火里了。”

“两年前,朕能将她带出来,现在也能。同样,两年前她能活下来,这次也能活下来。”姬亥将冰凉的剑锋贴上姜太后的脸,声音低低的。

“哀家和先帝还当她当年真是那么大命死里逃生呢,原来是你这个小畜生做的!”

江从和端福上前来,按住姜太后的头,姬亥眯着眼睛,像是在雕刻什么工艺品一样,认认真真的在姜太后脸上刻了个深可见骨的“丑”字。

这辈子恐怕都好不了。

鲜血蜿蜒着流了满地,姜太后声嘶力竭的咒骂姬亥,却不能反抗分毫,简直心如刀割,恨不得即刻死去。

“你给哀家个痛快!”她目眦欲裂的瞪着姬亥,顾不上伤口到底疼不疼,只觉得这样定然毁了她的脸,她就再也不是这天下最美丽的女人了。

“别啊,太后娘娘,你不是最爱惜这张脸吗?今后就对着这张脸生不如死罢。”

哐啷一声,姬亥把剑扔下,冷声招呼江从:“灌药。”

药是皇室特制的,用来对罪大恶极的犯人处以死刑,没什么名字,就随口叫了“生不如死”,也算应景。

姜太后对这东西熟悉的很,她给不少人灌过,只是从未想过有一日会轮到她。

服了此药之人,不会即刻就死,足足要挺过一个月。药水顺着血管流入四肢百骸,先从手指和脚趾开始腐烂,散发出臭味。

然后是五官,最后一点一点的烂到五脏六腑。它让人清清楚楚的感知自己在不断的腐朽,折磨掉人最后一口气。

姜太后被灌了药之后不断扣着喉咙干呕,却呕不出任何的东西。

“江从,传朕旨意。太后为姜家余孽,意图谋害皇后,事发后畏罪自戕,有辱皇室。朕不忍此毒妇辱没先帝英明,与其合葬与帝后恭陵,遂葬入妃顺陵。”

姬亥冷冷的看着地上缩成一团的姜太后,下旨道。

皇陵分为恭定和顺四陵,恭陵是给帝后用作寝陵,定陵则是后妃陵墓,和陵是公主亲王,顺陵则是冷宫罪妃埋骨之地,说好听点儿叫皇陵,实际不过是块儿乱葬岗,不过送去顺陵的人好歹冷落着一副棺材。

“你敢!哀家是先帝皇后!”

“你是先帝皇后,朕是当今圣上!有什么不敢?你真当朕舍得将顺陵给你?”姬亥轻笑:“随便找个尸体顶你送去顺陵,你便与姜家众人团聚罢。”

顺陵还是便宜她了!

·

湘南已经被封城,日日烧艾熏着,用来缓解疫情。

瘟疫发生在姬亥生辰附近,湘南知府为了给姬亥过千秋节,歌功颂德,便刻意瞒报,只将染病的人处理了,只是没想到湘南的一个经历敢给朝廷上折,赶忙把折子拦下来,这一动作,正惊动了湘南的提刑按察司。

好在不算晚,控制得当,并未扩散。

原本殷却骁从南汾国得来的黄金正有了去处,姬亥一并从民间换了药材和粮食送去给湘南。

物资分为三批,前两批已经在路上了,最后一批数量极大,至关重要。

姬亥想了半日,招来近臣亲王,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是想有人亲自押送这批物资入湘南,并且代表朝廷安抚百姓。

但湘南虽疫情得到控制,实则极为凶险,每日痊愈人数与新染疾人数持平,死亡不在少数。

“臣愿前往,药材与粮食至关重要,难保有人心生贪念,动些手脚。”宣王自进宫前就已经做好了打算,愿意主动请缨。

这种事情,他无须与家人商议,为国尽忠,臣子本分。

姬亥看他一眼,略带沉默,宣王并非最合适人选,他私心里并不中意。

从公而论,宣王应镇守边关,祛退外敌,若是为这次疫情染疾,得不偿失。

从私而论,他是满满的兄长,满满如今昏迷不醒,不能放着宣王涉险,更遑论他还是华阴公主未来的丈夫,孩子的父亲,算是皇亲国戚。失踪两年才刚刚回来……

“其他人呢?都说说。”姬亥抬眼看向下面的人。

梁王瑟缩的坐在角落,生怕被点名。平湘王看了眼宣王,自告奋勇:“臣愿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