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1/1)

玉衡望着丹青幻境内的玉清仙阙,以及仙阙中的冲元真人,目光里掠过一丝迷惘。

原来早在仙魔大战期间,师伯就已然如此疲惫。

“无为派传自上古仙人,至今威名不坠,哪怕登仙宫全盛之时,也不敢轻易来犯,摇光,你可知其中的道理?”

冲元没有说话,替代他发言的是门中长老,旁观者们瞧不清这位仙人的模样,只能看见一个高高在上的飘渺身影。

摇光未曾答言。

门派长老摇了摇头,声色俱厉:“你所学所有,皆得自无为,纵然修成仙身,也不可随心所欲,如今大难临头,你却开口辞别,打算弃师门而去,天下焉有这样的道理?”

摇光淡淡道:“魔物来袭,若是中洲倾覆,无为派亦不能偏安一隅。”

“我等苦苦支撑,总算熬过了登仙宫的逼迫,如今复兴在即,摇光,你为何如此冥顽不灵!”

或许是门派长老太过咄咄逼人,摇光总算看了他一眼:“弟子有一事,还请长老解惑。”他不等对方给出回应,便开口道,“敢为祖师当年开山立派,所求究竟何为?”

门派长老噎住,半晌后才道:“事有轻重缓急。”

他总不能在玉清仙阙中公开表示,所谓的庇护生民,只是一句空谈。

摇光平静道:“只怕弟子心中的重与急,并非长老心中的重与急。”他平静地看着高座上的冲元真人,解剑摘冠,“弟子向掌门辞行,身后所有,皆留在师门当中。”

门派长老还想说什么,结果被大部分时间与背景别无二致的冲元真人打断:“人各有志,既然你心意已决,那便罢了。”忽的一笑,“青帝曾言贫道早已昏聩老朽,在紧要关头,往往会犹豫不决,遗失良机,遇事太过求全,则事事皆要落空……或许她所言无误。”

摇光一揖到底,飘然离去,他并未带走门派法器,临行之前,只携了一张写着“禁”字的符箓,路过山门之时,想要折一截树枝为剑,他的目光在枝头的新芽上停了刹那,露出一丝暖意,然后俯身自地上拾起了半截枯柴。

同辈之中,他资质最为出色,虽然比开阳年轻的多,却差不多同时修成仙身。

然后没过多久,新成道的仙君就陨落于禹州。

辛持正能从同族身上汲取力量,在当时的仙门中,几乎无人能够正面相抗,摇光当日直接遇见了魔主的分/身,选择连续催动禁符,与之玉石俱焚。

丹青幻境的灵光逐渐微弱下去,愈到后面,画面便愈发零碎散乱,穆自宜看着她的父亲驻留在霍州附近,寸步不退,直到大椿氏的族人开口请他离开。

“人类的寿命如朝露一般短暂,一转眼便消逝无踪,再难挽回,不必陪着我等濒临腐朽的陈木……”

殷岁晏笑着摇了摇头:“我是修士。”顿了下,又道,“我也已经很老了。”

他有一双年轻的眼睛,若有熟悉的人在侧,便会知晓,殷岁晏此刻的目光与当年刚和摇光他们相遇时并无什么不同,温和的就像躺在溪流中的鹅卵石。

魔物如潮水,群涌而至,群涌而退,殷岁晏犹如一堵坚不可摧的大坝,阻拦住了所有的袭击,穆自宜最后所见的一幕,就是父亲望着天空上重新落下的阳光,很高兴地笑了一下,然后保持着站立的姿态,安静地闭上了眼,面上一片平和,似乎只是太过疲惫,所以才在此小憩片刻。

——力量耗尽的仙人甚至无法玉化留骨,先是袍袖拂入风中,皮肤跟着失去色彩,最终整个身躯都彻底崩落成碎沙般的灵光,连最后一丝存留于世的印迹,都化为天地

间无所不在的清净灵气。

与好友不同,殷岁晏的性格并不张扬,平和的生,平和的离开。

其实对他而言,这辈子早就圆满的过了分。

成长的过程已经让殷岁晏重新得到所有失去的珍贵宝物,那么所经历过一切的磋磨都值得承受,他其实没有什么遗憾,只是有些抱歉,终究还是让朋友失去了朋友,让家人失去了家人。

画幕徐徐落下,穆自宜身侧的青囊忽的动了动,接着从中飞出一截指骨,随着指骨的升空,三道灵光各自从不同的塑像中逸出,穿透空间的屏障,依次融入指骨当中,然后在接近穹顶的地方,裂开了一堵虚实不定的大门。

空间发生了扭曲和错位,此时此刻,许多正在在不同画壁中穿梭的人,都同时看见了那道突兀出现的古怪入口。

大门逐渐开启,可以从中窥探到一座手掌大小的人物塑像,似乎也是青琅玕的质地,然而与之前的三座相比,颜色要更加深浓,透着藻类与苔藓的幽暗之感,空气也产生了莫名的变化,似乎充盈起了某种从梦中传来的微妙香气,大门上雕刻着草木的繁复纹路,但却没有草木特有的生机之意,而是萦绕着遮蔽与缄秘的质感,仿佛是帝王的私苑,那些或婆娑或纤细的轮廓,正是曾受到某位仙人青睐的返魂树与不死草……

不等主动接触,新的画卷就以无可抗拒的拢合姿态,罗罩住了所有望向它的好奇视线。

天上的太阳凝固了,所有的风景都镀上了一层浓郁金色。

这样柔和缱绻的光芒,又像朝阳又像黄昏,却并没有前两者的短暂,反而漫长的宛如一个不见边际的怪幻梦境,哪怕是不通修炼的凡人见到了,也能逐渐察觉到天时中异状。

今夕何夕,海市蜃楼。

来自灵府的修士眼中带着遮掩不住的愁意,早些时日,殷氏以防备魔族的袭击为理由,开启秘宝“金缕衣”,绮丽的流光恍若凡人对仙界最华美的幻想,将整个京洛笼罩于其中。

很快,此地的修士又得到新的消息——金缕衣真正要防备的,并非魔主,而是北洲青帝。

一些人略觉惊讶,另一些人则保持住了情绪的平静,显然是提前得到了通知。

介于真实与虚幻之间的瑰景让模糊了人们对时间的感知,舜华公主一向有礼贤下士的美名,允许灵府的真人在轮值的空隙里,举行一些无伤大雅的小型宴会来调剂情绪。

“鄙人让坊里不成器的小孩子们,练了两首西洲那边的清净曲子,请诸位鉴赏,酒便暂时不饮了,免得遇到意外时反应迟钝,待得尘埃落定,再请诸位喝个尽兴。”

轻扬的管弦声飘荡在风里,宾客当中,有一位灵府修士露出不安的神色,极力忍耐着坐了一会,就随意找了个借口离席。

他走在往常甚少有机会涉足的天家禁苑当中,空中偶尔有微光轻闪,似乎是飘过了一点金粉和玉屑,因为结界存在的缘故,来客无法外放神识,只能像凡人一样,用双眼做出判断。

隶属于灵府的修士忽然停住了脚步,面带疑惑地仰起头——纵然是以奇花异草闻名内苑,周围草木是不是也葱茏的过了分?他走在其间,居然像是行于深山之中,逐渐看不清前路……

好容易听到一阵人语声,修

递上来,美丽的女子和俊俏的少年正在载歌载舞,华艳的舞裙飞旋而起,越转越快,盈耳的丝竹乐声是那样甜美动人,宾客们仿佛是泡在装满鲜花与糖浆的古井当中,令人沉醉的玉液从喉咙,鼻孔,耳窍中灌入,让人软绵绵地不断下沉。

灵府的修士望着殿前的舞伎,他们的脸上都描绘着灿烂妩媚的妆容,肢体修长轻盈,仿佛被风一吹就摇摇欲飞,然而那样秾华的美丽,却令人感到出奇的违和与不安,鲛绡织成的衣裳让人看起来格外单薄,就像失去了所有的厚度。

杯中的酒水是渐深的红色,或许是被酿的太久,居然能在真人的喉咙和胃部带起难以磨灭的灼痛感,灵府的修士不甚清醒的看着那些气味芬芳的液体,捕捉到了其中一丝闪瞬即逝的光华,凛冽又锋锐。

宾客们接连醉倒,舞伎们似乎也受到了感染,跟着飘摇落地。

看着眼前这一幕,思绪即将彻底沉醉的灵府修士,识海中突然划过一道骇人的惊电——

今日的宴席,究竟从何时开始提供酒水的?

那些匍匐卧倒的美人,几乎完全与地面贴合在一起,他们并非真实的人类,而是人形的剪纸,雪青色的玉杯中,盛放着能够刺痛人眼的锐利鲜红——若是将禁宫卫的佩刀碎成一片片,然后再沾上血液,便酿成了他们饮下的苦果。

流萤般的微光自空中飘过,不是金粉,不是玉屑,而是蜃珠的粉末,它们在仙人的掌控下,悄然化作无形的丝线,摇曳着织就了眼前这片异常真实的甘美幻境。

金缕衣笼罩下的京洛,与往常并不相同,原本君王所在的万玄宫不知去向,而属于舜华公主的棠棣宫则升上了天际,周围悬着的浮岛上,驻扎着训练有素的禁宫卫,和相对重要一些的宗室子弟。

穿着皇子服饰的青年人坐在蒲团上,不断用灵光浸润着手中的宝剑。

比起京洛的其他人,身具殷氏血脉又侥幸得到舜华公主关注的自己,知道的事情能比旁人略多一些。

殷氏的独门功法跟《内府经》有些关联,血脉群体越庞大,修炼的速度越快,在吴后倒台之前,殷长济的儿女就近乎千人之众,等吴后的势力彻底被连根拔除,更是多如牛羊,纵然是兄弟姐妹之亲,也有可能终生都不曾碰面。

青年人沉默地感受着宝剑的状态,他出生于吴后身亡后的第三年,当时殷长济大权在握,新到来的子女也跟着过了一段极其优渥的生活,就算修炼的不够用功,资质太过平凡,也可以借助足有的天材地宝提升到真人的境界,他们中的大多数,比起父亲早些年的子女,都要年轻气盛的多。

而青年却是其中的异类。

他从未问过,失去了父亲宠眷,又没有出色子女傍身的后宫嫔妃们都去向了何处,而那些在吴后身故前出生的皇子公主,又为什么只有舜华公主常年现身于人前,甚至连原先的太子,都躲入了文贤书院中隐居避世,不再返回京洛。

青年甚至记不住,上一次见到那些面目陌生的兄姐,都是在什么时候。